139.蕴怀耿耿介直言
  “你倒是搞快点搬啊!”
  文泓轩中原本正和谐地做着面点的师徒三人,这一下子就开始兵荒马乱。甚至周围的丫鬟影卫都齐上阵,帮着他们搬案板的搬案板,抬琴桌的抬琴桌。
  待终于在楼夜锋到达之前将作案现场毁尸灭迹,摆上了琴案和茶壶之后,裴年钰一转眼却看见何琰君拿着个布巾在艰难地擦手上粘住的面糊。
  裴年钰:“…………”
  这显然是没法弹琴的。
  他急中生智,推了一把何琰君示意她坐到客位上,而后,他自己则是坐到了琴桌的后面。
  方才他演示过后便将手洗净,倒是不会污了何琰君这张家传的古琴了。
  文泓轩正厅前的三间抱厦敞着门,裴年钰临风而坐,眼角瞥见院门外的丫鬟似乎对来人行礼,知道怕是楼夜锋已经过来了。
  于是他心念一转,只见裴年钰广袖一挥,一手抚弦,一手轻拨数音。蕉叶古琴悠长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却正是何琰君那日弹的那首《玉梅引》。
  何琰君坐在对面,一边拿帕子悄悄擦掉手上的面粉,同时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裴年钰。
  这……
  不过三句琴音,那玉梅的傲然之姿已然跃出。其意蕴如羚羊挂角,惊为天人又无迹可寻。
  何琰君暗暗心惊,心道王爷这琴技当真是好深的功力!那日在候府自己弹的这首曲子,已经是她的拿手之作。
  没想到今日听了王爷弹这首曲子,方才知道这《玉梅引》竟可以好听到这种程度。自己当初给王爷弹这个……还真的是班门弄斧了啊。
  裴年钰手上不停,一边缓缓道来:
  “这玉梅引你既弹的是今朝的版本,想来知道作此曲者的心境。你那日所弹,激愤感怀尤过有之,是因为与你自身心境暗合。只不过激愤之下,却比之原曲少了些天下无我的自傲。”
  随后裴年钰缓缓地叹了口气,神态似乎有些伤感:
  “不过……你身世如此,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楼夜锋进得院门之时,便看得的是这副景象。他的主人一边抚琴,一边温言教导对面那年华正好的女子。
  可先前那么多年里,主人时常练习琴曲,却都未曾专门给他弹过什么……
  楼夜锋动作一顿,心中顿时如同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眼馋了,他也想让主人……
  楼夜锋掩住胸口的闷痛,还是先来办正事了。
  他在抱厦门前站定,行了个参见之礼,语气有些硬梆梆地:
  “主人,您沉迷闲务,是否忘记了练武的时辰?”
  琴声戛然而止。
  楼夜锋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却不着痕迹地看了何琰君一眼。那眼神平静严肃,并不怎么友好。
  而何琰君此时已经将手上的面糊擦干净,偷偷把帕子塞到了蒲团座底下。她对于楼夜锋那似乎很隐蔽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双眼“蹭”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她心道,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就说楼夜锋他作为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攻击性。今天他这是……抢领地来了?
  赶快点,忠犬发个威来把你家王爷抢走!
  她立时起身,谦逊回了一礼:
  “琰君不知此时竟是王爷练武的时辰,方才琰君得王爷亲自教导,竟是入了迷,实在抱歉。”
  裴年钰自然知道何琰君话中之意,却是故意静了片刻,才语气有些冷淡地道:
  “我今日不想练武,你先回去吧。”
  楼夜锋抿了抿嘴,定定地看着他的主人,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起来。半晌,又行一礼,声音中已经隐隐带了点怒气:
  “主人,练武是要事,其余杂务您可另择时辰。且主人您昨日与属下的对招并不熟练,还请您移步静心湖练武。”
  裴年钰挑了挑眉,继续试探:
  “楼教习,你管得还真多。”
  楼夜锋心道自己不可能怼主人,于是干脆走到何琰君的身边,冷声道:
  “还望姑娘……莫要误了王爷正事,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何琰君立时做出有些受惊的样子来。
  “楼夜锋!”
  裴年钰这次是真有些急了,他家夜锋喝了一缸子醋不敢朝他泼就罢了,跟何琰君撒什么火!要是何琰君因为这个被老楼记恨上,那真是他的过错了。
  他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一拍桌案:
  “楼教习,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话的?”
  何琰君在旁听着,很快就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楼夜锋只要承认他自己就是王妃,拿出王妃的身份,那么要求王爷去练(陪)武(他)自然非常名正言顺。
  王爷这话没错,但是何琰君却担忧地看向楼夜锋……
  果然楼夜锋被主人的话所慑,心中巨震,顿时脚下一晃,差点站不住。
  身份,身份。是了,他不过是个影卫,有什么资格对主人的座上之宾这般无礼,又有什么资格敢要求主人一定听他的。他还道是前些日子那般,主人对他温言软语事事纵容么?
  楼夜锋心神恍惚,全然抑不住心中翻江倒海的苦涩之意,亦没有察觉自己的眼中竟泛起了雾气。
  而裴年钰见得他家夜锋眼圈儿都隐约红了,几乎便再也忍不下去,只想立时将他抱在怀里安慰他。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却见楼夜锋忽然敛住了神色,眼神冷静地让他有些心惊。
  楼夜锋深深一礼:
  “属下……属下身份既为主人的教习影卫,自然要以职责为先。属下之职责便是规劝监督主人习得武功,主人若是不愿,那属下只好像那日主人不认真习武时一般,让主人记点教训了。”
  裴年钰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
  什么意思!他家夜锋这是还想打他手心嘛!
  裴年钰顿时将方才的怜惜之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此时此刻脑子里回想的全是那日的尴尬和委屈。他不禁又怒又惧,生怕楼夜锋当真在何琰君面前给他再来一遍,那可真是太掉面子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起身:
  “你……可以,很好,我去练武就是了。”
  说罢,一撩衣袍,翩然而去。楼夜锋连忙紧随其后。
  ……………
  何琰君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轻功离去的身影,呆滞半晌,忽然扶额哀叹: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王爷给我的任务我怀疑要完不成了。怎么会有楼夜锋这种人,影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呀……”
  她方才看得明明白白,王爷那句身份之问极具诛心之力,楼夜锋心神几乎已经崩溃。
  所以,楼夜锋但凡再露出那么一点点伤心之色,再多展示几分委屈难言,她相信王爷就再无法忍受下去,必然会主动点破他的心思。
  到时候王爷把人一搂,再一安慰,这事就顺水推舟妥妥的成了,哪里还需要那么费事。
  偏偏那楼夜锋居然当真把王爷练武这事看得那么重,竟能在那般伤心之时还硬生生地不去想感情之事,而是拿他的职责硬压王爷。
  这可真是……王爷不气坏了才怪。
  这楼夜锋也是,他难道真的半点都没学过什么《如何抓住夫君的心》、《如何装白莲来获得夫君同情》、《当夫君移情别恋时如何勾住夫君》之类的策略吗?
  不是说他以前当统领的时候都智计无双么?完全没看出来啊!
  唉,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何琰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揪了揪头发,却惊讶地发现长长的青丝被她揪下来一小把。
  ――怎么开始掉头发了?
  愁死个人。
  ………………
  静心湖畔。
  楼夜锋站在主人身侧,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强硬。他见主人面色不豫,毫不犹豫地就跪了下去:
  “属下方才……冒犯主人,请主人责罚。”
  随后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截短荆杖,双手捧上。同时他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地想,如今的主人,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罚他了吧。
  裴年钰见他竟然随身带着这东西,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你哪来的?”
  “那日属下给了主人这根荆杖,主人不愿意罚属下,属下便偷偷找出来带在了身上……”
  裴年钰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人神色无助的样子,顿时有些气闷。
  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的委屈啊!你喝了那么一堆的醋,怎么不来怨我,怎么不冲我发情绪?
  现在倒好,楼夜锋主动认错,却只字不提他方才的失态,倒叫裴年钰骑虎难下了。
  他只好闷闷地说了一句:“罚倒是不必,你不用这东西来抽我,我就谢天谢地了。练武吧。”
  楼夜锋见主人意兴寥寥,不欲多说的样子,只好陪主人开始练武功,度过了沉默无言的两个时辰。
  ………………
  这日晚间,楼夜锋见主人似乎气消了不少,神态恢复了正常。他便在烹茶的间隙,状似无意地问了裴年钰一句:
  “主人……您觉得何姑娘……她如何?”
  他想问这句话很久了。
  他想知道,何姑娘在主人的心里已经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他也想知道,自己跟何姑娘比起来,到底有多么的……烂。
  “琰君么?不错啊,主要是性子好。毕竟是清贵之家出来的,谦逊有礼,不争不抢,还知道感恩。”
  不争不抢……
  楼夜锋顿觉什么东西卡在了胸口。
  主人当真觉得她不争不抢么?可属下为什么觉得……我的东西……
  被她抢走了?
  楼夜锋无言以对,沉默地看着炉子中跳动的火苗,心中的思绪如同那火苗一般,不停地翻腾搅动着。
  主人难道当真对何姑娘有意不成?可她的身份怎么配得上主人?
  不对,人家现在是县主了,而自己不过是个影卫,哪里轮得到他来帮主人评判别人配不配……
  一旁看书的裴年钰眼角余光盯着楼夜锋,见他发呆了许久,心知必然是今天的事情把他刺激到了。看来何琰君的法子果然有用,他的夜锋现下果然开始思考“主人的归属权”问题了吧。
  裴年钰一边心中歉疚丛生,一边暗暗期盼他家夜锋快些忍不了怒起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掉夜锋了。
  ………………
  之后的几天,裴年钰怕楼夜锋真对何琰君发飙,便先老老实实地练完了武功,这才去文泓轩中继续教她面点。
  转眼间日子已经到了二月末,春色愈浓,眼见着要到三月了。而短短的几天之内,何琰君的白案功夫亦是进步神速。
  文泓轩中。
  “琰君,你这个……虽然学得挺快,但是你的调味总是不得其法。点心馅料是灵魂,你做的千层皮再精巧,味道无法勾住人也是无用的。”
  “现在你的点心馅料调味仿佛没有核心一般,一会儿偏甜一会儿偏咸,这怎么能行呢?”
  “我……对不起,王爷。琰君实在摸不准您喜欢吃什么味道的。”
  裴年钰沉默了:
  “你管我喜欢吃什么味道的做甚?你……唉,你弹琴也是一样的毛病。”
  他知道这是何琰君的经历所致,总是下意识地服务别人,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何琰君,你自己不喜欢吃点心吗?你小时候吃的点心是什么味道的?你问问你自己,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
  “琰君,无论做什么点心,你得先让自己喜欢吃,才算厨艺一道的入门。”
  何琰君默然不语,回想着王爷的话。
  “你自己再琢磨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王爷慢走。”
  …………
  裴年钰离开之后一会儿,何琰君正琢磨调味之道,忽然丫鬟来传,连霄拜访。
  何琰君问:
  “不知连大哥来此?”
  连霄毫不遮掩:
  “跟你通一下近日的情报。”
  何琰君了然,便把最近几天王爷和楼夜锋的动态说了一下。
  连霄沉思半晌:“看起来有所成效,应该没什么问题,你继续便是。”
  “对了,我是来提醒你,下个月初四,是王爷的生辰。”
  何琰君疑惑:
  “所以……?”
  “所以,你不弄点什么生辰礼物送给王爷吗?――要让楼夜锋知道的那种。”
  何琰君笑了笑: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