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处心仁恕赏罚明
  且说方才,自楼夜锋回自己屋中之后,暮色还不到安寝的时候。因此裴年钰也没急着就睡,而是转身去了小厨房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云韶。
  她依旧是一身杏黄色的衫子,被烟火缭绕着暖意,安安静静地守在一口锅前。
  裴年钰知道她向来有晚上做些宵夜留给守夜影卫们的习惯,不拘是面点还是汤粥亦或是小菜。只不过今日云韶却罕见地拿了一册账本样的东西捧在手里面,正看得认真。
  “云韶,你这是看什么呢?”
  云韶起身行了个礼,而后坐下继续看:
  “主人,这是尚膳总管那边递来的储备清单。这不是快要到年节了么,总管那边让我看一下今年的年节可还需要些别的什么。”
  “我……说实话,属下有点……头秃。属下亦不知您是如何计划的今年年节的食例,主人,属下刚还想着,这怕是要您亲自过目一下。”
  裴年钰想了想,他府里以前每年过年自然菜式上有所不同。不仅仅是他这个王爷的,更多的还是府中下面那些人的伙食也会丰富许多。
  只不过今年大厨房那里全部换了菜式,这年节之事,倒确实该好好准备准备了。
  “好说,这个我来定吧。不过暂且不急,明日我亲自过目一下。”
  “是,主人。”
  随后云韶笑眯眯地问道:
  “主人您今日来这里,又是准备给老楼开小灶做点心么?”
  “那倒不是。今日老楼他提前给我准备了点心了,我就不再多做了。对了,云韶你尝尝如何?”
  裴年钰伸手递过去一个纸包,里面盛着几块捏得歪歪扭扭的小饼,正是楼夜锋今日心神不属之时做的那些点心。
  云韶:“………………”
  不,好难看,我拒绝。
  也就主人对老楼哪里都看着好,长得这么难看的馅饼也能当个宝贝似的拿出来给别人吃!
  身为一个颜值党,尤其是对点心的颜值有着绝高要求的厨娘,云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主人的“好心”:
  “啧,既然是老楼专门做给主人您的,属下怎么好意思横刀夺爱――主人您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唔,好吧。”
  裴年钰巴不得她不要这点心,于是迅速收了回去。
  云韶:“…………”
  啧,主人您看您那宝贝样吧。
  裴年钰随后道:
  “没什么,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试试另一种奶茶的。”
  自从裴年钰把奶茶这种简单易煮的饮品搞出来之后,迅速风靡了整个王府。
  裴年钰的府里库存了一大堆的茶叶,宫里赏赐的,还有各地贡上来的孝敬等等。他每年能喝的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剩下的许多过了品味时节茶叶,便总是扔了或是别做他用。
  如今可算是找到了一个消耗的地方。
  他也不在意给别人喝的奶茶用的茶叶等级规格是如何的。虽然这裕王府里的存茶皆是上上等的(也无人敢进攻次品给他)。
  但他横竖是每年都用不完,于是在煮奶茶的时候,他用什么茶叶,云韶便也用什么茶叶。
  且这奶茶口味随人,可甜可咸,内里加的许多东西也是随着自己喜好来,几乎便成了影卫们的常备饮品……尤其是每天需要守夜的这些影卫。
  “云韶我跟你讲,我最近琢磨了一下,有一种圆球也可以加进去当做佐料。我依稀记得在古籍上看到过,好像是用粘米或是糯米做成的……有空咱俩试一下……”
  两人研究了半天珍珠奶茶的珍珠该怎么做,皆以失败告终。
  主要是裴年钰并不记得手搓珍珠的配方,又不想为了这个浪费美食值去系统里买一份。干脆便和云韶慢慢试验了。
  虽然今日失败了,不过今日的奶茶还是照常煮了一锅。
  裴年钰捧着杯子,悠哉踱步回了寝殿。
  …………………
  何岐从楼夜锋的院中出来以后,在裴年钰的寝殿门口踌躇了片刻。
  借着月色,他让自己的心情先行冷静下来,而后在心中迅速地权衡着事情的重要性。
  楼夜锋不让他说他内力耗尽之事,可万一明天练武的时候,主人一个失手,用内力打伤了楼夜锋,岂不是当场就要重伤?
  就算他何岐不主动说,主人如果他自己看出来楼夜锋的身体不妥,到时候闻起来,还是会知道他隐瞒不报之实。
  楼夜锋这次是帮了他大忙不假,且楼夜锋让他隐瞒主人,也未尝不是想着帮何岐避免麻烦的意思――如果让主人知道了楼夜锋是因着何岐才几乎再次受伤的话……嗯,主人肯定又得迁怒于他。
  但是何岐转念又想到,他刚刚得了主人的信任,刚刚被主人予以解药。如果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让主人不快的事情……主人罚他什么的倒罢了,他最怕的是从此在主人心中埋下什么芥蒂。
  如果从此给主人留下一种“老何听夜锋的话都不听我这个主人的命令”,那就麻烦大了。这是隐患,一旦种下则很难拔出。
  摆在何岐面前的两种选择:
  主动说出此事,大不了被主人削一顿,还是暂且不跟主人承认,事后被主人察觉他有隐瞒的行为?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所以,此事他万万不能瞒着主人。
  打定主意之后,何岐很果断地敲门进了主人的寝殿之中。
  裴年钰此时正坐在桌子旁边,一边看书一边往嘴里磕着小点心。见了何岐进门之后,颇有些惊讶:
  “老何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何岐知道他不喜人近身守卫,因此平日里他守夜都是在屋外待着的。
  不过既然来了,裴年钰自然不会把他赶出去。他顺手推过去一杯奶茶:
  “那也先别着急去屋外了,先来杯奶茶再说。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的。”
  何岐:“…………”
  他分明是来请罪的,主人这个态度……他哪里好意思喝嘛!
  裴年钰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又问道:
  “对了,解药你已经吃了是吧,怎么样,可有什么问题吗。”
  何岐:“……………………”
  他十分难受。
  犹豫了一下之后,何岐深吸一口气,而后在裴年钰的面前跪了下去:
  “主人,实不相瞒,属下是来向您请罪的……”
  裴年钰见他这么郑重,也是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你先起来,有事起来说。”
  何岐没起,低头吞吞吐吐地道:
  “属下把老楼他……”
  裴年钰:???
  他急了,一把抓住何岐,直接把他拎了起来:
  “你把老楼怎么了?你……和他吵架了?还是你把他打伤了?”
  “没……不过……”
  何岐毫无底气地重又跪了回去,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什么?你说他……内力耗竭?他现在有没有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裴年钰这回也不劝他起身了,正待去楼夜锋的屋子里看一眼,却被何岐拉住了:
  “老楼他……很累,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
  裴年钰脸色阴晴不定,怕打扰到楼夜锋休息,终于还是没去。转而唤来了一个当值的影卫:
  “叫连霄过来,去楼夜锋那里看一眼。”
  “是!”
  派出去的影卫离开之后,裴年钰缓缓转回了屋子里。
  他没有理地上跪着的那人,只在屋子里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何岐就这么被晾着,不由得心中越来越慌乱。
  主人……这……不发火是什么意思……
  不发火,也不说怎么处置。
  难道是对他已经失望了?
  念及至此,何岐的手指渐渐变得冰凉。
  他宁愿主人立刻怒而对他下手重罚,也不愿意被主人撂在这令人不安的、诡异的平静中。
  裴年钰看得出来何岐的惶恐不安,依旧没有理他。
  他现在还没心情去跟何岐算账。
  过了一会儿,门外轻叩三声。
  “属下连霄,参见主人。”
  “进来。”
  连霄方从楼夜锋的屋子里出来,自然知道老楼那边的情况。他还在纳闷楼夜锋好好的怎么还能内力耗竭呢,谁知一进门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何岐。
  连霄:“…………”
  楼夜锋身体抱恙、何岐被主人罚了。
  他的脑中自然也是转得飞快,马上推断出了结论――老楼那虚弱的模样一定是老何搞的!!
  啧啧啧,这是咋了?
  连霄那善于发散的思维立刻开始不着边际。
  老楼和老何比武失手了?
  老楼出言不逊被老何教训了?
  还是……老楼被老何【哔――】了?
  哦最后一个恐怕不太可能,如果这样的话现在他看见的应该已经是老何的尸体了……
  他只能推断出这件事的因果关系,但中间的过程,恐怕他是不得而知了……
  连霄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进屋向着主人行礼。
  裴年钰飞快地一摆手示意免礼,语气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急躁:
  “不必多礼,快说夜锋那边怎么样了。他可有什么事?严重吗?”
  连霄自然知道主人心中的焦急,果断地加快了语速,简明扼要地汇报:
  “老楼他是内力耗尽了,所以现在十分虚弱。方才我进他屋子的时候他已经睡熟,而我从进屋到把脉到出来,他竟全程都没有醒过来。”
  裴年钰心中一惊,他家夜锋的警觉性有多么敏锐他清楚得很。可他睡梦中有人进屋还进了身,握了他的脉门,他都无从察觉,可见是心神受损了不少,以至于没有半分精力让他的五感保持敏锐了。
  随后他转念一想,如果他进屋都弄不醒楼夜锋的话……
  “我,我去看看他。”
  连霄眼疾手快拽住了主人:
  “别,主人,老楼他没察觉到我那是因为我跟他无甚关系。但主人您就不一定了,他对您的气息必然比其他人的敏锐百倍。”
  “您若是去了,他感知到您的气息,把他从睡梦中强行惊醒,更会扰乱他的心神。”
  “我……好吧好吧。”
  裴年钰无计可施,只能等老楼自己恢复,顿时越想越气,转头来对着地上跪着的何岐怒道一句:
  “都是你干的好事!”
  连霄:“…………”
  方才他看见何岐跪在那里,心中还颇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何大统领闲的没事招惹老楼做甚。他还想着是不是把老楼的情况添油加醋一番,也让老何吃点苦头。
  不过他看了看主人眼中的怒火,和何岐快要看不见血色的表情,顿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样子……主人这次应该不会向以前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了。估摸着老何这回肯定是要倒霉了,自己还是别乱开玩笑了,否则岂不是真成了落井下石了。
  “连霄,夜锋他……多久才能恢复?”
  闻言,连霄收了看热闹的心态,认真而中肯地回道:
  “这个……属下也不确定。内力耗空并非内力流失,以前影卫们若是鏖战时间太久也会陷入内力耗竭之境,不过之后打坐调息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复,并不需要重新修炼内力。”
  “回复的时间取决于老楼他的内功心法的修为如何,还有主人您每日给他的药膳,想来应该比其他人要快一些。”
  “但他心神的损耗……需要静养。这几日,主人您最好不要再给他安排教习任务了。否则他需要思考对招,再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您的招式,万一一着接招不甚,就……”
  裴年钰脸色铁青。
  楼夜锋这个家伙也是和心里没数的,这么随随便便就为何岐耗空了内力,他自己出点事怎么办!
  还有何岐!简直是个傻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老楼的胆子有多肥,居然不管不问就由着他乱来。
  裴年钰越想越气,让连霄回去以后,转过头来盯着何岐。
  ………………
  何岐依旧恭敬地跪在地上,长发垂下,挡住了他的脸庞,掩藏在衣袖里的手指轻轻抖着。
  他在等他的主人发火。
  他知道他的主人对楼夜锋有多么珍惜。自从楼夜锋内力尽失,身体又遭了损害之后,他的主人恨不得天天把楼夜锋捧在手里养着。
  就算是前几日……他的主人被老楼欺负得狠了,忍不住出手伤了他一下,也是立刻就后悔了。每日的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做成了药膳往他那里送。
  自从前几天受了一点点小小的内伤之后,这几天主人好不容易把老楼的气色养回来了一些,却因为他何岐的缘故把楼夜锋又搞成了这个样子……
  事关楼夜锋,何岐不太能估计到主人的怒火有多高。
  裴年钰在何岐面前站定,没有说话,屋中顿时陷入了一阵让何岐颇感难堪的沉默之中。
  他看着眼前主人停滞不动的衣摆和长靴,耳边听得上方主人明显是生气了的重重呼吸声,把头低得更深了。
  他不怕主人发火,他只怕主人现在不明着发火,却在心里记他一笔,从此对他疏远。
  所幸裴年钰没有让何岐惴惴太久,开口便将自己的不满直接发泄出来:
  “何岐啊何岐,你脑子是被奶茶糊住了吗?楼夜锋让你吃解药你问都不问就吃?明知道那解药没那么简单你还问都不问?”
  “你办事能不能动点脑子?是不是他楼夜锋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影卫统领还是他是?你就这么听他的??他楼夜锋让你马上自裁你是不是也照办啊???”
  何岐:“…………”
  他听得主人这一连串的训斥落下来,反倒心中立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主人能将这不满对着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就说明他在主人心中的地位并没有变。
  若是主人不再直说,那才是问题大了,这说明主人已经觉得他不是可以与之直言讨论的下属了。
  放下心来的何岐根本没有反驳,而是直接认了错,恭恭敬敬地伏下去:
  “是,属下知错。请主人……重罚。属下之后必不再犯。”
  “你知错什么了?说来听听。”
  “属下不该任由楼夜锋随意决定……属下不该不去探究原因……属下不该……放松警惕……”
  裴年钰知道何岐确实是意识到了问题在哪。
  “老何,现在你才是统领,所以你不必再想以前那样对他事事遵从。夜锋他……向来胆大包天,现在你身份是可以制得住他的。”
  “虽然……他是我枕边人,平日里你们两个如何相处,我不管,你自己把握。但若是事关性命安危之事,老何,你不能放松警惕,什么事都由着他自己做决定。”
  “……是,属下记住了。主人请息怒,此事是属下之过,还请主人允许……属下领罚。”
  这便是开口等着主人落下处置了。
  到了这一步,何岐反而心中安定下来,只要主人肯对他发火,那便一切好说。至于主人罚多罚少,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事了。
  而裴年钰也有意让他领个教训。
  他对影卫向来宽容,绝大多数的犯错都会被他一笑置之,随意翻过。
  但那些犯错,基本都是各种“冒犯主人威严”性质的错误。比如一些小小的不敬,比如上次连霄开的那个小小的玩笑。
  诸如此类。
  裴年钰在骨子里就不在意身份的尊卑,所以那些所谓的不敬主人的罪名,他都不会予以实质性的惩罚。
  但何岐这次不一样,这次他确实太大意了。
  他已经是影卫统领了,无论现在是政局紧张,还是承平日久,他都应该保持着自己的警惕性和自己的决断,不能对楼夜锋听之任之。
  这次是楼夜锋一句“你将解药吃下去就是了,其他的不必多问”,他便将解药毫无怀疑的吃了。
  若是下次楼夜锋要独自行险,对何岐来一句“你守好主人便是了,不用管我”,何岐也这么不管不问的话,岂不是要出大事。
  裴年钰打定了主意怎么也得让他记住这个教训,偏何岐这事较为罕见,在条例里并无相对应的惩罚。
  该罚他什么呢……
  对了,方才老何似乎是说,楼夜锋还让他不要告诉我?
  真是岂有此理。
  两个人一块收拾!
  他手指轻叩桌面,转念间已做了决定,对着门外一指:
  “你,出去跪着去。”
  何岐一怔,以为主人是还没定好要罚多少,那么在处置之前,恐怕都要一直跪着等了。不过他当然不会多问,只乖乖地领命:
  “……是。”
  他起身向门外走去。不过在出门之前,却又被主人叫住了:
  “你等会儿!”
  “……是,主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裴年钰想了想,道:
  “何岐,你刚服了解药……身体可有什么问题么?”
  何岐顿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的主人……竟然在这般生气的时候……还在顾着他的身体么……
  他轻声回道:
  “半点问题也无。主人您让我跪个十天十夜都无碍的。”
  裴年钰知道老何这是看出来自己的关心之意了,不由得微恼,脸色重又黑了下去,一拍桌子:
  “你跟我装什么能耐的,出去跪着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