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阶前长陛置微身
  裴年钰之前本就熬了一通宵,强撑着去参加那觥筹交错华光耀眼的宴会,令人头晕之极。后面又受了一下惊,因此这一睡便睡了七八个时辰。
  待到醒来之时,屋外天光已是大亮。裴年钰在有些陌生的环境中醒来,起身掀开床帐,一眼见到楼夜锋黑色的背影坐在桌前,正不知在捣弄着什么,于是略略安心。
  他走到屋内,这才见到自己已是身处芳辰殿的寝殿之中。门外有几个黑影,依稀便是何岐和其他的几个影卫。
  “主人,您醒了。”
  “夜锋,我睡了多久了?”
  “已是第二日未时了。”
  裴年钰点了点头,只是有点微微疑惑,却不知他是如何从那承华殿的偏殿来到此处的。
  “陛下怕主人您在那偏殿中休息得不舒服,因此便命我将您挪至此处的。”
  裴年钰听罢第一反应便是在想,夜锋他怎么挪的?
  很大可能是公主抱喂!
  于是他心中瞬间便感到十足的遗憾,看来是自己睡得太死了,居然这一路都没能醒过来,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啧啧。
  裴年钰不由得遐想万分,发呆了半晌,这才看到楼夜锋正在低头捣弄的东西――
  一个碗里,盛着棕黑色的、粘乎乎的、半固体状的东西。
  “夜锋你弄得这是……”
  楼夜锋不明意味地笑了笑,裴年钰分明从那笑容里看到了几分幸灾乐祸:
  “回主人,这是陛下吩咐御膳房特意为您送来的进补之物……益气补血乌鸡枸杞羊肉鸭汤鹿茸人参粥。”
  裴年钰:“…………”
  他看着那碗里黑红黑棕炖得烂成一团的各种分不清什么东西的粥,散发着油腻的肉类香气和药草的苦味,两种味道诡异地混合在了一起――
  裴年晟你故意的是吧!你自家的御膳房是什么水平你不知道吗!
  他对自家弟弟这恶趣味非常无语,感慨了一句养弟弟不如养忠犬,转而问身边那人:
  “夜锋啊……你主人重伤在身,你就没给我开个小灶么?”
  楼夜锋有些无奈:
  “御膳房那边正在戒严盘查,谁都不许进,因此属下也混不进去偷什么食材出来给你做了。主人您若是饿了,不若先用这碗粥填下饥。”
  裴年钰:“…………”
  进补个鬼啊,这御膳房做个清汤面都比这东西好吃,甚至给他热一热昨晚宴席的剩菜也行啊,做了那么多肯定有剩的啊。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御膳房怎么可能给尊贵无比的裕王殿下吃剩饭剩菜呢?而且殿下受了伤,那必须得精心炮制滋补御膳呐……
  裴年钰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向门外喊了一声:
  “老何!”
  门外窜进来一个人影。
  “属下在。主人有何吩咐?”
  “收拾东西,带好你的人,打道回府!”
  …………
  裕王殿下要回府,还是带着伤的,宫里自然连忙备好了车辇。有几个宫里的影卫随着内侍一起过来将车辇安放在芳辰殿外――内侍负责安置,影卫负责检查辇轿的安全。
  裴年钰本就不耐在这森严堂皇的宫中多待,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陈设用具,看哪里都觉得哪里难受。
  此时此刻肚中饥饿的他,只想回到他那种满了花花草草的裕王府涵秋阁去,和他家夜锋一起吃上一碗楼夜锋亲手做的香甜的银耳百合}。
  因而他率先出了院子,却在即将转出墙外之时,不小心听得了那边正在做检查的几个御影卫的嘀咕。
  他们正在用极小的声音讨论着:
  “咱们林统领他在勤政殿跪了一夜多了吧……陛下还没有消气么?”
  “这次毕竟事关裕王殿下,难说啊……咱们统领这次只怕是要……”
  “慎言,慎言。”
  裴年钰愣了一下。
  他从晚上睡到现在第二日中午了,几个时辰的充足补眠令他此刻心情颇为愉快。而在这几个时辰里……林寒竟然一直跪在勤政殿?
  他刚想反射性地问身边的楼夜锋为什么,随即反应过来,轻叹了一口气。
  这宴会上他被人给刺了一刀,虽然裴年钰认为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跟林寒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毕竟如果他学好了武功,自然就能看得出来那刺客的水平如何,也不至于傻乎乎的扑上去了。
  但是他也不至于单纯到不知道为何林寒会挨罚。影卫一向如此,只要出了状况,做统领的就得担责任。
  裴年钰自己多年来的习惯当然是……能不罚他家夜锋就不罚,但他弟弟可完全没有他这般“宽厚仁慈”。
  想到此处,裴年钰径自坐进了轿辇,却下令道:
  “等会儿,先去一下勤政殿。”
  那几个负责检查轿辇的影卫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开始发白,偷偷看了一眼裴年钰。
  这……听起来很像是裕王殿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才改口的啊,只希望裕王殿下别向陛下告状他们私自妄议,这是要重罚的。
  裴年钰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陛下受了惊没有,我这个做兄长的离宫之前总得去拜见一番。”
  那几个影卫顿时隐晦地投过来几个感激之色,随后隐入了宫墙之中。
  ………………
  此时此刻,勤政殿中。
  按例来说,每次大宴之后的第二日并无常朝,只不过因为发生了行刺事件,因此还是开了个简短的朝会,向群臣宣告了一下来龙去脉。
  而后又安排了一下年节期间的各地工作事项,拖拖拉拉,最后还是日上三竿才退朝。
  裴年晟下朝回了勤政殿书房,一眼就见到跪在门外的林寒。
  那人的眼神虽然依旧平静,然而裴年晟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却不知为何隐约琢磨出了一点疲惫的意味。
  林寒听得沉靴踩在地面上冷硬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裴年晟:
  “主人……”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多言,生怕惹了主人生气,连忙复又垂下了头去。眼睛盯着地面,安静地闭了嘴。
  裴年晟见了他眼中些许的惶然和不确定,不复以往的坚利,知道他是有些怕了,便微一颔首,点点头道:
  “进来吧。”
  进门之后,林寒将门合上,又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屋子中间。裴年晟想了想,还是挥退了屋内的下人。
  裴年晟并没有时间与他废话,便直接道:
  “跪了这么长时间,你想明白错哪了吗?”
  林寒低了低头,将姿势摆得愈发恭敬:
  “属下疏忽大意,没能将刺客事先查出。”
  裴年晟冷哼了一句:
  “疏忽大意,疏忽大意……你当初是怎么跟我口口声声保证的!”
  裴年晟即便经过了一夜的冷静,但是在面对林寒之时还是忍不住提起了火气来。
  “如果我知道你林寒会如此失职,我当初就不会同意你的计划!”
  事实上,先前那个行刺的刺客,在之前的时候便被影卫查出了一些不对劲的端倪。
  但是因为尚不清楚这些人混进来的目的,且还有同伙未暴露,也查不出幕后指使。因此林寒便提议先放放,守株待兔,待顺藤摸瓜查到是谁塞进来的之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免了后患。
  然而,就这么放出事来了。
  在他们影卫的分析中,这伙人是有很大的可能在冬至宴上搞事情的。所以他们特意安排了两组人手在陛下附近一直盯着,只待他同伙一暴露身份便直接下手抓捕,当然是抓活的。
  然而谁知道他们影卫原先的目标被楼夜锋给打晕了,又发生了裴年钰欲待提前离场导致刺客提前出手一事。
  他们本来预估的是,从刺客出手到伤害到陛下之前绝对可以将他拿住,谁成想裴年钰横插一脚自己扑了上去,为了避免刺客对他造成更多的伤害,林寒也只好放弃活口,将他立毙当场。
  还好他临死之前指认了同伙,让林寒终不至于一无所获,剩下的,则是慢慢磨出幕后主使之人了。
  林寒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失职之罪他必然会去领的,这是先前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然而看主人的语气,恐怕还不止于此。
  “林寒,你若如此大意,这让朕以后怎么能信任你的行动,放手让你去做?”
  他一下子就慌了,主人居然连陛下的自称都抬了出来,这般疏远的称呼林寒一点都不想听到,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
  “主人!这次……实乃意外,若非,若非……”
  林寒本想说若非裕王殿下突然出手,怎么也不会出事。但他咬了咬牙,还是没能说下去。他一向不喜欢推卸责任,然而他也万万不想让陛下对他失望。
  裴年晟一听他这说法就来气,直接打断他:
  “若非楼夜锋阴差阳错代替他进来,避免了我哥哥被劫持,你这会子已经人头落地了!若真出了这等事故,你以为我还会留你性命在?”
  林寒心中苦涩难言,深深垂下头,放在身侧的手指默默绞紧了黑色的衣袖。
  他很想说,不会的,不会的,即使他们让他们出手,他也不会让裕王殿下出半点事情。但是主人显然不想听他说“假如”的东西,他知道,主人要的是“根本就不会发生”。
  “……是,属下知错,请主人重罚。”
  裴年晟正在气头上,林寒无论说什么他都会故意驳之:
  “重罚?若我哥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罚你还有什么用?十个你林寒都比不上我哥哥重要!”
  林寒并没有否认。他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影卫,即便再是心腹,又哪里比得上裕王殿下身份之尊贵呢。
  “……是,请主人责罚。”
  “意外,意外。你当初是怎么给我保证的?你那么坚定地给我保证不会出意外,这就是你的保证?”
  “……是属下之过,属下实在未曾想到裕王殿下有了武功之后便会……与刺客动手……”
  ――毕竟在大靖历代皇室宗亲之中,武功拿的出手的本来就不多。而寥寥的会武功的几个王爷们也绝对不会放着影卫不用,如此热衷于自己亲身上阵……
  裴年晟都给气笑了:
  “没想到?你的脑子是用来干什么吃的!”
  “……请主人责罚。”
  “…………”
  裴年晟见他只会车轱辘这一句话不仅有些烦躁,深吸了一口气,直接便道:
  “该罚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不过问了。但是,我希望今天的教训能让你知道,我哥哥的安全与我同样重要。若是我哥哥以后再在你的眼皮子的底下出什么问题,与轻慢主人……同罪。”
  “――你就记住一件事,以后,裕王殿下是你第二个主子!”
  林寒忽然抬起头来,眼神中三分不解,七分执拗:
  “主人,属下只有您一个主人!”
  他当然知道主人是什么意思,但是对于林寒来说,主人的安危当然比裕王殿下的安危要重要。若是两人同在危险之境,他当然是会先救主人。
  让他把裕王殿下的安危等同于主人的安危,他当然做不到。
  裴年晟见他拒不执行自己最重要的一句话,一副非要理论个清楚的样子。他向地上那人看去,只见一脸的执着,不由得心中暴怒,直接飞起一脚踹在了林寒的胸口上:
  “朕的命令你都不愿意做,有的是影卫愿意!做不到就滚,你以为这影卫统领就你能当?”
  林寒跪了这半天,自然是没用半点内力相抗,而裴年晟虽武功平平,但盛怒之下却是用了全部的内力。是以林寒未作任何抵抗受了这一脚,身子直直地倒飞了出去。
  他在半空中已觉肺腑中瘀血一口冲了上来,不由得闭上了眼,心中默默叹了一下――只怕待会儿后背撞上柱子,这内伤又会加重一层。
  谁知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隐约中似乎响起了一声殿门重重的飞快开合的声音,紧接着,林寒忽然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衣领,稳住后轻轻放在了地上。
  林寒还未等转过头来看看是谁,便立时听得背后那人张口便喷:
  “小晟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