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意气闲作锱铢较
  楼夜锋虽未发一言,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严肃,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的样子。然而裴年钰见楼夜锋这表情,却心知他肯定是有哪里不高兴了。
  他侧头看去,楼夜锋目光微微敛向下,虽然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却视若不见。
  自从最近他和楼夜锋感情升温之后,他家夜锋看着他的眼神明明都是温情脉脉来着。而现在……则是一副无可挑剔的恭敬模样。
  啧。
  裴年钰想了想,能让他家夜锋不高兴却不肯直言的,估计就是气他路见不平自作主张就上去干了……
  裴年钰心中转了转,犹疑了一下:
  “夜锋你这是……生我的气了?”
  楼夜锋眼神看向前方,波澜不惊:
  “没有,属下怎敢生主人的气。”
  “…………”
  裴年钰看着他这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顿时有些头疼。楼夜锋这话说得倒真真是一个诚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真就是这么想的。
  可如此这般,他也不好质问楼夜锋你为什么说话阴阳怪气的,只好进一步点明了问道:
  “你是在气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有叫你?还是在气我独自贸然出手?”
  楼夜锋立刻摇头:
  “没有的事,主人无论想要做什么,自然都是可以的,哪里需要属下的置喙呢。何况主人神功盖世,更是不须担心。”
  神功盖世……这是光明正大地反讽了。
  裴年钰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一声:
  “这个……”
  随即他轻轻扯了扯楼夜锋的袖子,忽然凑上前去,意态故作轻松在他耳边道:
  “我这不是……我这不是知道你就在我附近嘛。有你在我身边,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才会想都不想就冲上去了……”
  裴年钰自认为这波情话即使没有八十分也能有个六十,总之及格了吧,他家夜锋这样木讷的听了岂有不感动之理。
  谁知楼夜锋听罢不仅无动于衷,反而神色忽然黯了下来,微不可查地抬起自己放在另一侧的右手,悄悄看了一眼,随即放了回去。
  “主人今日也看到了……以属下如今之功力,属下一人已经不足以护得主人周全了。便是那些武功粗浅的家丁护卫,也全赖主人发威才打倒……”
  裴年钰默然。
  他眼神敏锐,捕捉到了楼夜锋的动作――他手掌靠近虎口处和指尖的位置,曾经那些握剑的茧子似乎消退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显眼突兀了。
  虽然这样的手掌肯定是看起来更干净白皙了,但同时裴年钰也知道这对于一个以高超剑法为立命之术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原来夜锋他在意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他当然理解。自从楼夜锋武功尽失之后,不止一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他知道这事言语劝慰无用,因此他只能平日里尽量避免在夜锋面前提起有关武功的话题。尽管他已经很注意了,但今天这个……千防万防,防不住他自己作死嘛。
  在他家夜锋武功恢复之前,裴年钰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于是他只好轻咳一声道:
  “好了好了,以后我出门让影卫远远跟着便是了,绝对不会把影卫甩开……”
  楼夜锋深深地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叹了口气。
  他担心的正是这个,今天的这个事,看上去只是路遇意外,实际上却引发了他心中的某些担忧。
  因为他觉得……主人的心态似乎在不知不觉地变了。
  以前的主人,知道自己不会武功且宫中环境比较紧张,总体还是行事谨慎的,不该管的闲事一概不管,能苟绝不浪。即便有影卫在身边,也不会以身犯险,平白给影卫增加护卫的难度。
  而自从主人得了他这一身内力之后……简直浪得飞起。出门连影卫都不想带,身边只有他这一个半残的影卫,管什么用?更不用提路见不平居然直接自己上阵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武功有几斤几两。
  如果真的是路遇意外他倒不怕,毕竟这些影卫这么多年来应对各种真意外和假“意外”可谓经验丰富。
  然而若是主人自己跑去主动找别人的麻烦……他怕的就是主人这种不再谨小慎微的心态。今天是何岐他们赶到的还算及时,那下次,下下次呢?
  毕竟主人的反应速度和对阵经验几乎都是空白,这一身深厚的内力,唯一作用也就是当个千里眼顺风耳外加一个冬暖夏凉调节温度了。
  万一主人哪天碰上个顶尖高手,二话不说就和人对上,影卫们来不及救,那不是一招就……
  楼夜锋摇了摇头,冷声道:
  “主人以后还是少出手的好,您又不是江湖中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身份……何必去管那么多闲事呢?”
  裴年钰愣了一下,脚步停住,站在原地:
  “夜锋你这意思……是让我即使看见云池即将遭难也要装作看不见是吗?”
  楼夜锋没回话,然而他那冷如刀芒的目光和纹丝不动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裴年钰默然,他当然能理解楼夜锋的想法,毕竟楼夜锋所处的时代和他本身的身份就已经决定了他的立场――别人谁的命都没有他裴年钰的值钱,别说云池只是一个区区的丫鬟了,便是裴年晟这个九五之尊在这里,都不值得裴年钰亲自出手去救。
  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裴年钰的观点自然和楼夜锋不同,不过以前裴年钰没有自保之力,这等武力相关的事情便只得听夜锋说了算。现在则不同,他好歹也算是会武人士了……但他也知道,他是无法说服楼夜锋的。
  于是裴年钰便摇摇头道:
  “我性子便是如此,哪怕我不想出手,下次我再遇到恐怕还是忍不住的……”
  “主人!”
  楼夜锋看着主人,语带怒意,目中隐隐有些焦急:
  “主人您若要出手,那也……那您也得好生练武才是……”
  裴年钰一听又要练武,顿时头大:
  “……这不是有影卫跟着么,你担心什么?这天底下还有我的影卫都解决不了的高手吗?”
  “…………”
  楼夜锋看了他片刻,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裴年钰以为他是不再坚持,就没放在心上,转而看向远处,语气愉快: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不去前面逛逛,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衣服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这会儿有钱了。”
  说罢一边掂了掂何岐回去之前留给他的那个碎银子荷包,还挺沉的。
  “……不必了。”
  “夜锋你也不常出来逛,你就没什么想买的吗?”
  楼夜锋的语气平静无波:
  “……属下没什么想买的。”
  裴年钰听着耳边低沉的嗓音,这才发觉到有些不对。转过头来看着他,见夜锋依旧是那副恭谨的表情,皱了皱眉:
  “你还在生气?”
  “属下不敢。”
  裴年钰略怒:“……你到底要怎样嘛。”
  “主人您开心就好。”
  裴年钰一口老血吐出来:“你今天怎么回事,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属下不敢。”
  裴年钰在心里“呵”了一声,夜锋胆子还挺大,居然敢跟自己玩冷战了。
  跟我玩这套,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子?
  他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他才是主人,夜锋嘛……又一贯对他忠诚敬重,只要自己不吃这套,他还能把自己怎样不成。
  裴年钰决定拿出主人的威风好好“教育”他一下,于是他把脸一沉,低喝一声:
  “楼夜锋!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的身……”
  话没说完,已戛然而止。
  裴年钰瞅了瞅他家夜锋五官硬朗的侧脸,??神色如磐石一般不为所动,心底的气势自先怯了三分。
  万一夜锋……完全无视他耍威风怎么办?
  很有可能啊!
  他家夜锋那性子,决定了什么事情从来都硬杠到底。
  沉默了片刻,楼夜锋依旧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裴年钰的气势又怯了五分。
  半晌,楼夜锋转头,视线平平地扫了过来,淡定自若,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早就知道主人你要拿这套来压我了”。
  被他这么一看,裴年钰的气势怯了十分。
  “…………”
  他叹了口气。倒不是怕楼夜锋会主动对他怎么样,他是怕把他家夜锋惹生气了,好几天不理人,或者木着个脸对着他,一副君君臣臣的样子,那就太难受了。
  于是他只好神色悻悻地道:
  “这样吧,我以后每天多练一……半个时辰的武功行了吧,一定把你教我的东西都记住,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楼夜锋没答话。
  “多练一个时辰!”
  “…………”
  “…………两个时辰,这总行了吧。”
  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这相当于他得把原本每天下午写写画画弹弹琴做做点心的悠闲时间都拿来练武。
  摸鱼令人快乐,而现在这份快乐显然要离他而去了。
  所以裴年钰自认为已经很有诚意了。
  楼夜锋闷声道:
  “主人您君子一诺,可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
  楼夜锋的神色便立时由阴转晴,眉眼微微弯了下来,眸中全是温柔之色。他抬手轻轻拂落主人肩膀上的一片枯叶,歉声道:
  “主人您若之前早些拿出这个态度来练武,不必多,精习一门功夫就足以。以您的内力,什么江湖宵小都奈何不得您,我何至于管着您,不让您出手……”
  裴年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十分精彩的变脸技术,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楼夜锋怕是根本就没有生气吧?
  所以他刚才那个表情,是纯粹知道自己不会跟他硬来,所以吃定了自己会妥协?没达到目的之前眼神冷的跟冰一样,等自己应下了,又柔情蜜意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裴年钰一想到他被楼夜锋这么一吓唬就应下了每天多练四个小时的武功,如此自讨辛苦,顿时心中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拿捏主人了。
  他斜眼瞅了瞅楼夜锋,思考了一下,最终得出结论――肯定是自己太心软了,做主人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有点磕碜了。
  楼夜锋低着头,为主人整理方才打斗中弄乱的衣襟,全然没有看见,身侧主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善。
  他手指触上裴年钰腰间系着玉佩的挂绳,刚想重新理顺一下,却忽然被裴年钰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去。
  裴年钰运起内力,将衣摆震了一震,楼夜锋手指被内力余波所慑,顿时指尖一麻,从手指一直传到双臂。
  楼夜锋愕然抬头,却见主人目不斜视,并没有看他。眼神疏离而淡远,神色雍容,高高在上。
  气势一如他的身份。
  楼夜锋顿时心尖一颤。
  他方才所为与要挟无异,就是吃准了主人心软好说话,不舍得与他冷战。然而终究身份之别,他也并不是底气十足的。
  实际上,他刚才在摆高冷的同时,内心也是害怕主人不喜反怒的。
  直到主人应允了,他的目的达成,他才放下心来。谁知……却是要秋后算账的。从刚才震开他的手来看,主人显然是生气了。
  “主人……我……”
  楼夜锋抿了抿嘴,语气有些掩饰不住的犹疑惊惶了。
  “如此伺候人的事,就不劳楼教习的大驾了,毕竟您为本王之师,本王怎可如此不尊师道?”
  “主人……”
  楼夜锋这下是彻底慌了,忙道:
  “属下知错,主人您……”
  裴年钰余光看着他歉然的目光,忽然心下暗爽。
  不就是阴阳怪气么,谁不会。
  “随侍本王,怕是有些劳累了,楼教习不若先回。”
  楼夜锋顿时愣在了原地。
  主人居然要赶他走……难道自己的说教终于让主人厌烦了吗?
  他下意识地便去抓主人的衣袂,然而还未等抓到,裴年钰忽然运起轻功,一跃而去。
  楼夜锋立时想追,然而内力未复,又哪里追的上?
  他只得站在大街的中央,看着那袭身影倏忽不见。
  下一刻,大街两侧的檐下阴影中悄无声息地窜过几个黑影,而最后的一个黑影则是从檐上落下,跪在楼夜锋的面前:
  “楼教习,您可有何指示?”
  楼夜锋顿时气了个倒仰,眼神如刀般剜过地上的这个傻乎乎的影卫:
  “你还有空来问我?还不赶紧去保护主人!主人出了什么事,拿你是问!”
  那影卫才入职一年,还算是个萌新,被积威甚重的前统领这么一训,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对了,追上主人的行踪之后回来告诉我主人去了哪里。”
  “是,属下遵命。”
  说完,这影卫立刻顺着同伴的方向而去。
  ………………
  这边,裴年钰也并没有故意藏着躲着,毕竟要是影卫真找不到他,又遇到了危险,那乐子可就大了。
  他展动身形,潇洒地沿着房顶逛大街,衣带飘飘,显眼的很。而街上的普通百姓对此也见怪不怪了,每天都有各种花式轻功在他们头顶窜来窜去。
  裴年钰逛了三个街区,远远地看街中央似乎有一间气势巍峨的大酒楼,便产生了一丝兴趣,轻功落了地。
  与此同时,后面尾随的影卫亦随着跟到了这条街上。
  裴年钰发现了他们的气息,忽然一皱眉,怎么数目不对?
  于是他打了个手势,让影卫现身。黑衣持剑影卫们飘然而下,齐齐跪在了裴年钰的面前。
  这宛如江湖大佬出行一般的场面,路人见之,避退三舍。
  裴年钰转过头来看着这七个影卫,队形缺了一个,这不对称的实在让强迫症难受。于是皱了皱眉:
  “怎么掉队了一个?”
  说话间,那个萌新影卫终于赶到,然而他看了看众人,却没进队,反而转头就要往回跑。
  裴年钰目瞪口呆:
  “回来!你做甚么去!”
  那萌新影卫脱口而出:
  “回主人,楼教习命我将您的行踪告知于他。”
  裴年钰:“???”
  地上的七名影卫纷纷侧目:小子,你药丸啊……
  所谓的看不清形势、没眼力价,不外如是。
  裴年钰抽出随身带的折扇,放在手里敲了敲,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那影卫看着主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又看了看七位大哥的眼神,忽然背后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