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夜梦入枕起情深
  何岐离开之后,楼夜锋低头看着主人依然握着他的手,第一次问出了之前不敢问的一个问题:
  “主人……属下对您做的那些事,您真的……不在乎么?”
  裴年钰想了想道:
  “我在乎不在乎,这都是你与我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是你为我效力十年,我总不会让你以一个引咎离职的名声离开这个岗位。”
  “夜锋,你之前为了给我解毒被我强要了你身子,我给你侍君这个位置,已经是委屈你了,我只能在你离职的时候给你办得风光些,也好弥补一二。”
  楼夜锋忙道:“不,主人,属下不觉得委屈的!您能允许属下继续服侍左右,已是属下之幸……”
  裴年钰对于他的那些情意心下了然,当然便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心甘情愿。只是这样一来,他对于楼夜锋反而更加心疼了。
  “总之你不必多想,今天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早起。”
  楼夜锋微微颔首:
  “是,属下领命。”
  …………………………
  裴年钰出了涵秋阁之后,却发现何岐并没有如往常那样隐于黑暗中,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你找我有事?”
  何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似乎在犹豫思考要不要说。
  裴年钰见此,心中略有猜测,便道:
  “去书房讲吧。”
  “是。”
  两人去了议事的书房,何岐在请示过主人之后,打手势令附近的影卫不得进屋,而后将房门阖上,回身道:
  “主人,属下……心中尚有疑虑。”
  裴年钰脸色略冷:
  “我既已说过将楼夜锋此事揭过,你为何还……”
  何岐慌忙跪下了,道:
  “属下并非意指此事!”
  裴年钰闻言便将神色缓和下来:
  “无妨,那你是有何疑虑?起来说吧。”
  何岐却并未起身,而是依旧跪在地上,垂首道:
  “主人……属下尚觉得……自己不堪当此重任。”
  裴年钰先是吓了一跳,这马上就要接任了这会儿跟我说你觉得不行?
  然而他仔细看了看何岐的神态语气,却又并非真正的彷徨无措,也没有什么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和慌乱之色,便稍稍放下了心来,问道:
  “你何以如此说?”
  “主人,楼统领无论心计武功,在大靖的影卫里皆是一等一的,无人能望其项背。他统领您的影卫整整十年,威望极重。”
  “属下的武功资质在影卫中仅属中上,并不出众,当年练武也有些晚了。而您的身边便有绛雪这等武学上的奇才,她的武功要超过属下,不过一两年的功夫,指日可待。”
  “属下是觉得……我与楼统领的本事,差得有些远了。”
  裴年钰笑了笑:
  “绛雪她是武功高强,论武艺,不日便会成为王府里的第一名。然而她的心志性情却并不适合做统领,这一点,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
  “何岐,你虽天资不算佼佼,但你一直勤勉有加,最终这不是也修习到了仅次于楼夜锋的水平么?统领一职,武功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你执掌刑堂多年,论威望,楼夜锋之下便是你,你无须多虑。”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瘦削的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桩事来。
  何岐今年二十四岁,只比他大一岁。十年前,楼夜锋已经效力于他的时候,何岐尚且没有进影卫的训练营。
  ――他原本是户部侍郎何家的庶子。
  那年朝中发生了一些事,何家成年以上的男丁全部被先帝抄斩,而未成年的人则是发卖为奴。
  因着大靖男风盛行,这所谓的发卖为奴,不过是先由着官宦人家挑挑拣拣些相貌清俊的,买回去做娈宠,何岐自然也在其列。
  只不过何岐自幼便勤习武,尚有一条路可走――除非有人愿意收做影卫,那么可以送入训练营中,服下需要定期解毒的药,学成后便可以影卫的身份效力。
  虽说这个规定一直有,但每次那些破败的家族子弟又有几个人愿意去受这个苦的?绝大多数反而都是削尖了脑袋想被那些更加有钱有势的人家买走。
  何岐当时虽然年纪轻轻,却非常坚定地要进营训练,然而他这个身份……何家是先帝钦点的抄家之罪,并没有什么人敢收他。
  当时裴年钰听说了此事,动了恻隐之心,不过那时他自己也并不安全,后来还是裴年晟说可以收,不会有后患,他才命人跟训练营的掌事统领说了点名要何岐。
  于是何岐半路插队进去,四年之后,何岐将所有课项修完,与他的同期影卫一同出营,来到了裴年钰的麾下。整个都如同变了一个人般,由当年武艺高强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变成了一个沉稳严肃的年轻影卫。
  这么多年来,何岐在府中一直秉公办事,谨慎小心,在裴年钰和楼夜锋一步一步的提拔之下,终究走到了统领之位。
  “夜锋他出身于微末,性子里未免有些孤注一掷。他随我的前几年中,我那时年纪尚幼,因着宫中局势所迫,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独断专行,有的时候手段未免过于狠辣。”
  “他统领的这一队影卫,若是比做利刃,则极为趁手。而何岐你由于出身的缘故,处事比他更持重一些。你二人的风格各有优劣,你不必妄自菲薄。”
  “至于威望能否像楼夜锋一样服众,那就看你日后的所作所为了。”
  何岐静静地听着。
  他先前的略有不自信,只是因为他知道楼夜锋的本事太过高强,他虽然有信心自己能做好,却没有信心……主人不会嫌弃他。
  此时他听主人对他的勉励与期许,顿时放下了心来。
  “是,属下谢主人明示,属下必当尽忠职守。”
  “对了,还有一事,我本就要跟你说的。明天的继任仪式上,本该是楼夜锋将佩剑传与你,但是他那柄无影剑对他的意义太过重大,我还是准备将剑还给他。到时候我会另找一柄宝剑,由我亲自赐予你,如何?”
  何岐对此并不意外。楼夜锋自创的那套无影剑法全需无影剑方可完美地施展。何况他知道楼夜锋在主人心中特殊的地位,拿不到无影剑本就是意料之中。
  再一个,楼夜锋的无影剑法以迅捷见长,他的武功路子却是走的刚猛沉重的路子,即便他拿到了无影剑,用起来也是十分蹩脚。
  何岐应了,而后他又斟酌了一下,问道:
  “主人,听说您之后准备让楼哥教您武功?”
  “是的。我的内力来自于他,不学武功的话,未免太过浪费他的一番心意。而他虽然内力没有了,但是教我些拳脚剑法还是足够的。”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教武功这种事,未免会有些亲密接触,他现在已经不愿意让其他的影卫来代劳了。
  ……这是多么好的独处机会。
  裴年钰笑道:
  “怎么,何大统领连这个都要管吗?”
  何岐忙恭敬道: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在想,若主人能习得一些武功,再加上楼统领的内力,您的影卫驻防排布……或许可以变动一下,不知主人意下如何?”
  主人有武功和没武功,影卫进行保护的难度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裴年钰现在本身就有天下第一内力的话,那么基本等于一个人形自走雷达,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敏锐的五感。
  裴年钰见他如此说,便道:
  “你说说你的想法。”
  “是,属下以为,您学会运用内力之后,可以适当地将近身的影卫数量减少一部分,仅留必须的,以防万一。而可以腾出人手,将更多的影卫布置在附近,进行对周围环境的查探,比如毒物、陷阱,或是隐于人群中的死士杀手之类的不明人士。”
  “这样一来,防卫会更周密。”
  ――与之前的半点武功都不会不同,裴年钰现在本身的内力就是天下第一课,论五感和反应速度,他的影卫已经比不上他。
  那么在他身边安排再多的近身影卫,可能察觉危险的速度还没有裴年钰自己快,再像以前那样安排这么多,这就毫无必要了。
  裴年钰心道,少了几十个电灯泡,我还求之不得呢。就是需要好好习武罢了,不过有夜锋教我,自然不是问题。
  于是他点点头,十分积极地就通过了这个方案:
  “你去执行便是,我就不再过问了。”
  随后他便欲出门,临到门口时,忽然转身看着何岐道:
  “你和夜锋的区别就在这里。若是他的话,他认为有把握的事就不会再来请示我了。你的谨慎虽是优点,不过你不需过于囿于自己的身份了,放手去做便是,我相信你。”
  何岐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
  “是,属下谢主人信重之恩。”
  …………………………
  回了寝殿之后,裴年钰命绛雪喊来了府里的绣娘。
  这绣娘是跟着裴年钰多年的宫女,裴年钰小时候很多的荷包扇袋之类的都是她的手笔,有着一手飞针绝活。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要给你安排任务,不过这会儿只有你能很快完成了。”
  那少妇打扮的绣娘连忙谦让:
  “奴婢不敢,能再次给王爷做活计,是奴婢的荣幸。不知王爷要做些什么衣物?”
  随后裴年钰给她说了一下大概的尺寸,和衣服的款式要求。
  “先做一套出来便是,若是合身,你之后再领着下面的丫鬟置备齐一年四季的。”
  那绣娘微微笑道:
  “不过一套而已,王爷放心,奴婢明日定能办好。”
  将诸事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晚,裴年钰嘱咐绛雪明日喊他早起,之后便就了寝。
  …………………………
  然而,虽然周遭很安稳,裴年钰却没能睡个安稳觉。
  许是因为今天面对楼夜锋时颇有些情不自禁,吃了他不少豆腐,裴年钰在睡梦中时,脑子里便总是来来回回地转着一些旖旎的画面。
  最后,他竟然梦到了一个月前,楼夜锋为他解桃花蛊时的情形。
  那段记忆是他穿越过来之后所经历的,然而那时他尚同时处在穿越的震惊和蛊毒发作的痛苦之中,意识极为混乱,几乎记不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把什么人给睡了。
  后来,他再想回忆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自我保护的机制,自动屏蔽了那段他痛苦时的记忆,于是他发现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而今天,他却如同在脑中放电影一般,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将那段记忆又清清楚楚地回放了一遍。
  彼时的楼夜锋内力已失,顺从地躺在榻上任由他挞伐,没有必要掩饰的神情上,是极度的虚弱与疲惫。
  ――他只是在用他的本能来忍受着这一切。
  裴年钰看着这画面,只觉得心中痛极,他下意识的想跳过这段记忆,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只得继续旁观着这场他自己做下的暴行。
  然而看着看着,裴年钰却是又发现了一丝不同。
  那时自己的毒正发作到凶猛之处,而楼夜锋已经力竭,气息也渐渐微弱下来。
  许是他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他忽然轻轻伸出了手,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握住了裴年钰的手掌。
  而后他颤抖着启唇,似是无声地轻唤了一句:
  “主人……”
  裴年钰在记忆中看得分明,那双眼神中竟是盛满了深深的爱意……和无怨无悔的满足。
  随后他便晕了过去。
  而裴年钰也就在此时,毒性发作结束,停止了动作。
  记忆就此戛然而止。
  裴年钰瞬间从梦中惊醒,在床上坐起身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夜深人静,清亮而安静的月光透过床帷,照在了他的面庞上,似乎在安抚着他。
  裴年钰脑中抑制不住地来来回回地放着楼夜锋的最后的那个眼神,半晌,忽然低低的呜咽一声,用力揪紧了胸口的衣襟。
  他实在已经抑制不住心口的疼痛。
  夜锋……夜锋……你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如此心甘情愿地在被我伤害着?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狱中等待了一个月,想象着或许被我所厌弃……?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之前他虽然通过楼夜锋的几个隐约的神态,察觉了他的心意。然而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直白地面对楼夜锋的深沉而浓烈的爱意。
  即便是以回忆的形式,依然不减半分实感,反而如同印在脑海中一般,愈加清晰。
  ――这是楼夜锋在平时所不敢表露出来的情意,却在一段本应丢失了的记忆中,被裴年钰收获。
  他抬起头,掀开床帘走出门去,借着月光怔怔地看着东边,楼夜锋所在的一墙之隔的卧房。
  裴年钰一只手仍然轻轻抚着胸口,以缓解适才过于激烈的情绪所带来的心口的窒感和抽痛过后的不适。
  他很清楚地知道,在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形之后,他对楼夜锋的感情就并不仅仅是感动和怜惜了。
  他看见楼夜锋如此痛苦,他也会同样为之神伤。
  他想,这应该就是……喜欢一个人了吧。
  裴年钰站在原地缓了许久,才将情绪缓和了下来。他仔细回味了一下,反而有种释然。
  楼夜锋对他这么多年的感情太过认真,而他之前仅仅觉得自己对楼夜锋是有好感,所以仅仅是稍微逗逗他便罢,并不想真的对他做什么。
  他怕自己的感情太过轻忽,而辜负了楼夜锋的一腔深情。他也曾想过,如果最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楼夜锋的话,那他又该如何对他。
  好在,现在这个顾虑消失了。
  他此时此刻已经无比明确了自己对楼夜锋的感情。
  他爱上了一个人。
  即使裴年钰现在尚且不是很适应这样的感觉,但……天长日久,桃花蛊已解,他的寿命已经不再限制于二十三岁。
  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去与楼夜锋慢慢相处,和他渐渐地互相将心意渗进对方的生活中去。
  裴年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一院静谧,心中渐渐泛起了一丝甜蜜之意。
  ――无论他权势地位如何,从来一心人难得。而他……已经知道去珍惜。
  既已想通,裴年钰便放下了一桩心事,又在心中揣上了一份情意。
  打了个手势,告诉周围守夜的影卫无事,便径自回房了。
  …………………………
  而实际上,裴年钰回房之后并没有再睡着,而是沉浸在“自己恋爱了”的喜悦之中,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这份心情。
  时而心中情意涌动,时而甜中带酸,时而又窃喜偷笑,活脱脱一个刚刚初恋的毛头小子一般。
  仗着内力深厚,他便这么生熬了一通宵,第二日清晨起身时,却依旧精神抖擞。
  他先去了跨院的卧房中,果然楼夜锋亦已经起身了,坐在桌前对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正自出神。
  直到裴年钰进门,他才忽然惊醒,连忙起身:
  “主人!”
  裴年钰温温地笑道:
  “在想什么?”
  楼夜锋又转头去看桌上的那件衣物,面露怀念之色:
  “这恐怕是属下……最后一次穿这件衣裳了。”
  那是一件影卫的制式衣服,是需要在正式场合里出现的时候穿的。样式是武官常服的圆领窄袖长袍,然而却是纯黑为底,不入百官品级定色。胸前背后皆绣着猛虎彩绣补纹,乃是正三品的影卫礼服。
  这件衣服,他一共只穿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楼夜锋认主的时候。锐气昂扬的青年穿着这身衣服跪在四皇子面前效忠于誓,而后尚且带着稚气的少年蹲下身子,将他扶起。
  第二次,是在裴年钰出宫建府的时候,在册封裕王的仪式上,他和王府的长史司马、护卫指挥使、仪卫正等文武官一起,位列裕王的身后。
  彼时,楼夜锋是西班之首。
  而现在,他再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却是要从此离开影卫之职了。
  绕是楼夜锋这等果决惯了的人,此时此刻亦是有些伤感。
  裴年钰没有多言,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拢住了他的头发。
  “主人……?”
  “别乱动,给你束发。”
  裴年钰用了玉簪将他的头发束好,而后坐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舍不得?”
  楼夜锋低下了头去:
  “……是,主人恕罪,非是属下留恋……”
  “无妨。”
  裴年钰笑了笑,并没有对他说自己的计划。
  “我也去身衣服了,你和何岐先去集结影卫吧。”
  “是,属下领命。”
  裴年钰回了屋子,绛雪便上前来问裴年钰是否更衣。
  他没作犹豫,只淡淡地道:
  “去取本王的衮冕吧。”
  霎时屋内寂静无声,绛雪微微惊讶:
  “主人!”
  影卫继任仪式,说白了只是个王府里关起门来的自家事,并没有什么相应的典章来规定流程之类的,仅仅是些约定俗成的习惯。
  若是穿得正式点,一身常服也就足够给面子了。
  亲王冕服,未免也……
  这衣服可不是什么场合都能乱穿的。
  “无妨,不过是府里的事罢了,又不是在外面穿的,没人敢来说道我。按我说的做吧。”
  “……是。”
  在几个丫鬟的服侍下,他穿了一整身的亲王冕服:玉衡金簪九旒冕,五章龙肩衣c裳,金钩玉佩四彩绶,素表朱里锦黻带。
  依着仪制,一件不落。
  这已经是亲王诸多服色里面,最正式的冠服。
  这本是在每年的助祭、谒庙时才需要穿的一套冕服,除此之外,只有两种情况――
  受册,纳妃。
  纳侍君没有仪式,男子亦不可为王妃。
  裴年钰身为亲王,无法在这种事情上违背祖制,于是他便借着这次楼夜锋卸任仪式上,要公布他成为自己侍君的机会,隐晦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在他的心里,这王妃之位除了楼夜锋,不会再有他人了。
  一套亲王衮冕原本是极为沉重的,只不过在有了内力之后,他倒是不觉得碍事了。
  影卫继任仪式在王府的银安殿前举行,银安殿是王府的中路正殿,平日里若无节庆大礼和受敕受封,则并不开放。
  银安殿前有着极开阔的一个广场,裴年钰到时,王府内一百影卫已经俱在,排成了整齐的方队,立于广场上。
  人人俱着影卫仪服,包括府里几个同时是丫鬟的影卫,比如绛雪、云鸾等人,亦是穿了一身黑色劲装,与男子服色并无不同。
  楼夜锋与何岐并肩而立,候在诸影卫之前。见主人已到,便带领着他们齐齐跪地:
  “参见主人!”
  裴年钰缓缓步上殿前丹墀,俯首看着下面的一群影卫,示意平身。
  随后何岐上前,宣读了一遍楼夜锋的离职原因,按着过场说明了一下此时楼夜锋已为侍君,而后又念了一大通离职嘉奖之辞,细述表彰多年的功绩等等。
  所有人,包括裴年钰在内,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之意。
  何岐这边宣读完之后,则是楼夜锋上前,为裴年钰奉上了一柄剑。
  裴年钰双手托剑道:
  “何岐,此剑名为‘正意’,望你从今以后,秉公持正,以率众人。”
  他上前俯首三拜,而后才恭恭敬敬地接过。
  接任仪式到此便可以结束了,然而裴年钰显然还并没有结束的意思,而是转头向楼夜锋道:
  “楼夜锋,听命:”
  楼夜锋万分惊诧,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问什么,只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跪道:
  “是,属下在!”
  “本王因得了你的内力,尚需从头修习武艺。现特任你为教习执事,仅负责本王与府中影卫的武学指点,随侍左右,不领诸事。”
  楼夜锋怔住了,蓦地抬头看着主人,却见主人严肃端正的面容上,眼神却是如同静谭一般温柔而包容。
  他不由得出神了许久。
  主人这是……这是……临时任命的吗?
  是因为见到自己的不舍?还是……?
  若说教习武功,一般情况下倒确实是由影卫统领来担任的,但这般为了他而单设一个职位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见。
  不领实职,不出外勤,亦无调动影卫的权力,这与他离任影卫统领并不冲突,并不会妨碍到何岐半点。
  且又因需要指点武功而随侍左右,这与他成为侍君……亦不冲突。
  说白了,就是个挂名影卫。
  他的主人这是在想尽了办法……为他保留属于影卫的身份和荣耀。
  他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一时竟是呆住了。
  裴年钰没有容许他再犹豫,又跟了一句:
  “楼夜锋,还不领命?”
  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拜谢,而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道:
  “……是,属下领命。”
  此次继任仪式这才算走完,众人散去,各归各位。
  而裴年钰则是和楼夜锋各自回了屋,将这身哩嗦的衣服换下来。
  趁此间隙,裴年钰写了封短笺,命影卫送进宫去给裴年晟。
  裴年钰:小晟,我任命楼夜锋为影卫教习执事了,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你看这品级什么的怎么定?
  而收到回信的裴年晟则是一脸无语,他这个哥哥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为了楼夜锋真是什么都敢任命。
  不过好在整个影卫系统包括训练擢拔在内,都是直属于皇帝的,外人半点插手不得,宛如铜墙铁壁一般水泼不进。长此以往,朝臣便对影卫的内部事务没有兴趣了。
  所以,亲王王府之中的影卫建制如何,还真的就是他可以一言而定。
  现在自己哥哥有这个需求,他当然得利落地把这事办了。
  ――办漂亮了,说不定能多去蹭几顿饭。
  于是裴年晟不需要怎么定夺便回了信:
  “定制如下:教习影卫需由影卫中武功最强者离职后返任。阶同统领,官小半级,为从三品,一应薪俸等待遇与各部执事相同。另赐亲郡王府教习执事,见官不拜,见统领亦不拜。”
  裴年钰收到了回信之后,十分满意,心中暗赞了裴年晟一声上道。
  ………………………………
  这边楼夜锋换好了衣服之后,又用了好久才平复下起伏的心绪,正待出门去履行他“随侍左右”的职责,却被告知主人独自去往静心湖中去了,楼夜锋连忙赶去。
  静心湖在王府的后面园子中,位于园子的正中,有一小道通往湖中的一个亭子,亭子周围则是半掩半阔的一圈花树,围着一块不小的空地。
  裴年钰便坐在亭中,闲闲地倚在栏杆上,亭中的石桌上放着一套简单的茶具,紫砂壶中尚且冒着热气。他身穿着一件上下身的素色练功袍,颇为利落。
  楼夜锋上前一步,在亭前半跪:
  “属下楼夜锋,参见主人!”
  语气是如同往常一般的坚定。
  这般齐全的见礼,裴年钰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行过了。但他也知道楼夜锋的意思――这是他重新以影卫之名来与自己相见,自然要正式一些。
  “不必多礼,来,过来,坐。”
  “是,谢主人。”
  楼夜锋有些拘谨地坐到了主人对面的石凳上。
  亭外的湖水静波粼粼,微风拂过。此种情形,倒像是两人在对酌看景一般。
  裴年钰转过头来:“楼执事,怎么样,开心吗?”
  楼夜锋被主人问得措手不及,一下子就有些紧张,半晌才回道:
  “这是自然……属下多谢主人的一番苦心。此后属下定当不负主人所托,尽心履行属下的职责。”
  裴年钰笑道:
  “来,试试新衣服吧。”
  说完他一指地上的一个衣奁。
  楼夜锋微微惊讶:
  “就在这里……换?”
  “此处无人,你只换外衣便是。”
  楼夜锋见此便干脆利落地打开了那个衣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黑色的便服。
  他拎起那件衣服来看,与他先前平日里所穿的影卫黑衣在样式上有几分相似。
  然而布料却更加贴合柔软,似绸非缎,质感柔和细腻,一看便是些颇为珍贵的料子,却对比绸缎来说是哑光的,并没有亮眼的光泽。
  这衣服相对影卫黑衣来说,并非是紧身的,而是袖口和腰际略松,衣摆和大带正常垂下,但同时也并没有如文士燕居服一般宽袍大袖,行动不便。
  袖口和衣襟处还绣着些银色的纹路,整体设计虽然依旧是简洁的,不过与影卫的纯黑色到底还是差别甚大。
  “夜锋,我知道你向来喜欢黑衣,我便命人给你赶制了这一件,你来试试?”
  于是楼夜锋解下这两天一直暂穿的浅藕色长袍,飞快地换上了这件黑衣。
  当他把衣带系上的时候,裴年钰已经看得呆了。
  眼前之人身材英武,眉目□□,高高束起的长发垂落在肩。与之前穿着影卫黑衣的冷寂令人胆寒不同,在这身新的衣服的衬托之下,反倒显得颇有飒爽潇洒之感。
  裴年钰连忙又从衣奁中取出来他之前的那件黑貂斗篷给他披上。
  楼夜锋比主人高了半头,裴年钰为他披上斗篷的时候尚需要略微仰头,楼夜锋见状,连忙接了过来。
  而后裴年钰又将那柄无影剑为他系在了腰间。
  “夜锋,这是你之前去……的时候落在了我那里,现在当物归原主了。”
  裴年钰站远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略微有些陌生的装扮。
  黑色的斗篷之下不再是那个代表着杀伐的影卫服色,这件新的黑衣柔和了许多,亦是帅气了许多。配上这件黑斗篷,倒似江湖上那些隐世门派的青年高手,来去自如,快意纵横。
  裴年钰面上带笑,心里亦是乐开了花:
  这是他所爱的人。
  这么英俊,帅气,成熟,稳重。
  什么三十岁的老男人,分明三十岁的一枝花。
  而且……他还正用小心而欣喜的眼神看着自己。
  裴年钰心中雀跃起来,便不再忍着,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而后略微抬头,在他的耳边道:
  “夜锋,你这般样子……真的好看。”
  楼夜锋这么多年里被主人赞过武功赞过忠诚赞过手段,唯独这是第一次,被主人称赞他……生得好看。
  他顿时大窘,脸色红了起来,偏生又被圈在主人的双臂中,遮掩不得,只能任由主人将他的表情看了去。
  实际上,他对于自己的样貌如何很有自知之明。难看倒是算不上,但也不过是中上之姿,比起那些容貌或秀丽或美艳的年轻男子们却是差得远了。
  “主人……属下……”
  裴年钰见他窘迫,于是稍稍揽了一下他的身体便放开了怀抱。
  “夜锋,你既是已为教习执事,不可不履行职责。今日左右无事,你便先来教我吧。”
  楼夜锋骤然脱离了主人的怀抱,顿时愣了一下,随后才肃容道:
  “是,属下明白。”
  既已开始教习,那么则当以楼夜锋为主导了。
  楼夜锋当初给主人这些内力的时候,没有想太多,现在既然是主人要主动学武,他自然高兴,因为主人会武之后,无疑是大大地提高了安全程度的。
  “主人,您的年纪与那些幼童不同,这时再开始习武起来,尤其是拳脚,身体的柔韧性会差许多。所以,主人当先将身体的筋骨拉开。”
  “……主人,您先从马步开始练起吧。”
  裴年钰:“…………”
  扎马步,好吧。
  即便有点尴尬,但是专业人士的话可不能不听,毕竟大靖朝目前找不出一个无论武学理论还是实践都比面前这人还精通的了。
  于是他随手摆了个动作,依旧尽力保持着优雅……和从容,不失风范。
  楼夜锋:“…………”
  这显然是不符合要求的。
  一谈论到武功的事,楼夜锋可是要求很高的,此时他见主人摆的这马步如此辣眼睛,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他当初训练府中影卫那些基本规矩的时候。
  顿时楼夜锋连身份上下都顾不得了,一边用掌心轻拍裴年钰的肩部,一边又轻轻纠正着腿部的姿势。
  左敲敲右打打,待他终于把主人的姿势给纠正对了以后,忽然又站到了裴年钰的身后,两边手臂这么一环,握住了裴年钰的双臂,开始讲述着双臂该如何用力。
  然而裴年钰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当楼夜锋贴近他的时候,他的脑中忽然就懵了。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这个男人,如刀刻山岩般英俊硬朗的面庞近在咫尺,面上是认真之极的神情,一边说着严肃而细心的讲解,一边手不停地在裴年钰的胳臂上游移着。
  裴年钰感受着身后的那道带着热意的、熟悉之极的坚实胸膛,耳边是楼夜锋的吐息轻轻拂过。
  他忽然……芳心大乱。
  心猿意马收不住,楼夜锋讲的这几句,他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此时此刻他看着近在自己脸侧的男人,胸腔中的心跳越来越快。
  忽然,他伸出头去,快如闪电般地亲了那人的脸颊一下。
  “………………”
  楼夜锋的声音戛然而止,顿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