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都市小说 > 智者不入爱河 > 第55章 缺口
  那天直到深夜,齐宋和关澜才得空通了个电话。齐宋本来还在犹豫,是像平常那样轻松地聊上几句,还是说些别的什么呢?一整天的工作之后,他需要这放松的时刻,却也记得在法院抱过的那个孩子,那种柔软的沉甸甸的感觉。他终于还是问关澜:“你怎么跟罗佳佳说的?”关澜顿了顿才答:“我对她说,虽然很难,但都会过去的。”话讲得轻描淡写,但其实下午在花店她和罗佳佳说了很多,从她一个人在香港生孩子,到后来离了婚,一边带着尔雅一边读书。齐宋却好像能猜到似的,说:“你跟人家想当年了吧?”关澜轻轻笑了声,也不抵赖了。齐宋仍旧对结果抱悲观的态度,像是要让她为此做好心理准备,说:“罗佳佳跟你不一样。”“是,她跟我不一样,”关澜嘴上表示同意,其实却不能苟同,“罗佳佳也对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她是农村出来的,书读到初中毕业就没再往下读了。她父母什么都不能给她,家里还有个弟弟,她只能靠她自己。她想跟着现在这个老板好好学做花店的生意,怎么进货,怎么做婚庆,还有商用租售的路子。她想存一笔钱,以后自己也开个花店,旺季的时候一天十几万的流水……”齐宋只是笑笑,揶揄:“那挺好啊,生什么孩子呢?”确实是他这样的人会说出来的话。他也绝对有资格这样说,因为他说到做到。
  那天直到深夜,齐宋和关澜才得空通了个电话。
  齐宋本来还在犹豫,是像平常那样轻松地聊上几句,还是说些别的什么呢?一整天的工作之后,他需要这放松的时刻,却也记得在法院抱过的那个孩子,那种柔软的沉甸甸的感觉。
  他终于还是问关澜:“你怎么跟罗佳佳说的?”
  关澜顿了顿才答:“我对她说,虽然很难,但都会过去的。”
  话讲得轻描淡写,但其实下午在花店她和罗佳佳说了很多,从她一个人在香港生孩子,到后来离了婚,一边带着尔雅一边读书。
  齐宋却好像能猜到似的,说:“你跟人家想当年了吧?”
  关澜轻轻笑了声,也不抵赖了。
  齐宋仍旧对结果抱悲观的态度,像是要让她为此做好心理准备,说:“罗佳佳跟你不一样。”
  “是,她跟我不一样,”关澜嘴上表示同意,其实却不能苟同,“罗佳佳也对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她是农村出来的,书读到初中毕业就没再往下读了。她父母什么都不能给她,家里还有个弟弟,她只能靠她自己。她想跟着现在这个老板好好学做花店的生意,怎么进货,怎么做婚庆,还有商用租售的路子。她想存一笔钱,以后自己也开个花店,旺季的时候一天十几万的流水……”
  齐宋只是笑笑,揶揄:“那挺好啊,生什么孩子呢?”
  确实是他这样的人会说出来的话。他也绝对有资格这样说,因为他说到做到。
  关澜却无语,忽又想起罗佳佳在她面前捧着脸哭泣的样子,一遍遍地说:我没想到会这么难,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难……
  而她感同身受,因为她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她记得当时的崩溃,只有几个月的尔雅因为胀气,出牙,或者其他说不清的原因一夜一夜地哭闹。她记得自己看着孩子,像个神经病一样徒劳地说: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也记得当时尔雅怔怔地回看着她,然后憋嘴,又哭起来,就像是一个柔软的,香甜的,眼神清澈的小恶魔。
  “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的,既想要这个,也想要那个,既贪心,又软弱,”关澜继续说下去,像在说罗佳佳,也像在说她自己,“人生在世最责任重大的一件事,到底怎么才能走过来,其实根本没有人好好地告诉过后来的人。”
  广告,电视,小说,到处都能看到天使一样的孩子,英姿飒爽的母亲,仿佛一切都可以信手拈来,轻轻松松。所有现实的细节和艰难被当成琐碎,套路,甚至狗血,所有人都想看爽文大女主,而且也难怪人们这样,难得有一部真正描写单身妈妈的电影,就连她这个单身妈妈都不忍卒睹,最多也就只能成为冷门佳片。
  “可是你就做到了。”齐宋果然不懂。
  分明是种赞美,关澜却莫名有些生气,说:“是啊,我做到了,但你知道我怎么做到的吗?”
  他可以察觉到她的情绪,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根本不该开始这场对话,只是聊聊晚上吃了什么,提醒她早点睡,多好。
  “我非常非常幸运,有我父母站在我身后,有一个足够好的童年做我的底气,”但关澜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做到的,而且哪怕像我这样的,也是千辛万苦才走过来,也觉得很难,难到有很多次想要放弃,甚至差一点就放弃了。所以我从来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也不会批评别人为什么不跟我一样,或者去质问他们,为什么我做得到,你做不到?”
  她第一次这样对他说话,脱口而出便有些后悔。是因为她觉得齐宋并不是那种站在高处随便指点的人,他的批评,他的质疑有其他的原因,也因为像他们这种没有负担的自由的关系,实在不适合谈到这样的话题。
  “关澜……”电话那边,齐宋忽然叫她的名字。
  那语气让她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后来却又迟迟没再开口。
  “……周末再见吧。”她又对他说了一遍,只是这一次,更像是叫了暂停。
  “好,周末再见。”他也对她说。
  电话挂断之后,两个人仍旧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继续站在各自的窗前,一个在南郊,一个在滨江,看着外面同一座城市截然不同的夜景。
  约定了周末再见,结果并没等到周末。第二天,文家花园的案子便有了新进展。
  因为涉及名门之后,以及一座历史建筑,A市过去类似的遗产纠纷有不少都成了优秀案例,市西区法院民庭的经办法官可能也有这样的打算,提前约了一次调解,希望各方当事人先碰个头,了解一下各自的诉求。
  接下来的两天,齐宋和关澜根据上一次与娄先生见面时的谈话,做了各方面的法律研究、判例和证据的准备。直到调解之前的那天晚上,又通过视频,与娄先生,还有文千鸿见了一面。
  视频画面中,关澜看到这个十三岁的男孩,脸庞已经有了些成年人的轮廓,上唇好像洗不干净似的一点唇髭,同时又有着孩子的五官,稚气未脱。
  简述了调解的流程,以及可能涉及到的问题,齐宋又对娄先生说:“其实我跟关律师是可以完全代表的,真的要让千鸿也出席吗?”
  关澜听见,有些意外。这个问题她当然也有顾虑,只是没想到齐宋会先提出来。他不像是在乎这一点的人。但转念又觉得,他很可能恰恰是最在乎这一点的。
  娄先生那边还未作答,文千鸿先开口了,说:“是我想去,我跟娄爷爷提出来的。”
  “为什么?”齐宋问。
  文千鸿回答:“真要在他们两个当中选一个,我总得当面看看人吧。”
  “多久没见过了?”齐宋又问。
  没有说是见谁。既然文千鸿不用“爸爸”、“妈妈”那样的称呼,他便也照着这样子说下去,毕竟文千鸿才是他的委托人。
  文千鸿自然知道问的是谁,答:“其实也没多久,太婆大殓那天在殡仪馆看见过的,哭得老伤心了。”
  语气平常,却又带着一点讽刺。
  齐宋听着,忽然觉得熟悉。
  次日,市西区法院民一庭。
  “文家花园”的遗产纠纷一案牵涉到多方,这一次调解,除了遗嘱执行人娄先生和文老太太指定的继承人文千鸿之外,还来了长子方面的代表律师,以及文千鸿的父亲文涛。
  文涛此人四十多岁,长得白净体面,走进调解室时与在座诸位点头打了个招呼,也包括文千鸿,态度不像父亲,倒更像是兄弟,随后便与自己的律师一起在对面坐下了。
  会议开始,法官先从最简单的部分说起。
  文家次子1971年支边,户口迁往西藏,现在根据从当地调取的档案,有明确的失踪,以及后来认定死亡的记录,而且生前没有结婚生育,此后五十余年也无人主张代位权利。
  这一点其余几方都没有异议,就这样过去了。
  而后又说到长子要求恢复产权和继承权的要求。其律师表示,长子一家因为疫情的原因未能回国奔丧,由他全权代理,详细的时间线被整理出来,也提供了相应的文件书证――民国时的出生纸,老地契,离开上海赴香港的出境证明,还有后来的两次声明……
  长子1942年生人,1955年以奔丧为由随亲戚赴港,后赴美留学。
  1985年,政府发还房产,长子出具声明,表示文家花园由其父母与胞弟居住,因自己长期留居国外,决定放弃全部房屋权利,其中包含他作为房屋产权人之一的权利,以及放弃对其父母部分的继承,并同意更改户名。这份声明在其居住地办理了公证手续,且经过了当地中国领事馆的认证。
  2010年,文老先生去世,长子又通过其子女才向文老太太表达了不放弃继承的意思,这一次同样出了一份声明,也办理了公证和领事馆认证。
  因为只是庭前调解,法官不会明确说出自己对案件的确定性意见,毕竟还没有完成合议和判决。但讲到的几个参考案例,比如2005年巨鹿路葛家花园,2006年愚园路严家花园,都是关澜之前重点提过的,调解的方向也不出她的所料――法官更倾向于认为长子对房产并无实际出资,而且撤销弃权声明的要求已远远超出了合理时间,也未能得到文老太太的同意。
  齐宋不禁赞叹她对判例和法庭态度的把握,看娄先生的表情,应该也有同感。
  最后,又轮到文涛。
  文涛的律师先开口,说:“孙辈虽然不是法定继承人,但如果其父母先于祖父母死亡,既触发代位继承,文涛可以代位其父亲继承祖父母的遗产。”
  娄先生作为执行人表示反对,说:“根据文老先生和文老太太遗嘱的内容,两个人都先后清楚地表达了取消文涛继承权的意思,这一点肯定要尊重逝者的吧。”
  法官也认为这部分表述没有问题,说:“继承人的范围、顺序和继承份额都是可以通过设定遗嘱改变的,哪怕是法定继承人。”
  但文涛显然不能同意,在旁边推推他的律师,催人家快点反驳。
  律师看看他,说:“文涛先生的意思是,这份遗嘱显失公平,应当认定无效。”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牵强,法官果然回答:“遗嘱处置的是自己的财产,并没有一定要保证公平的必要。”
  律师还是努力了一下,又说:“但长子在海外,次子身故,文涛的父亲作为文老夫妇最小的也是唯一在A市的孩子,生前一直承担着照顾两位老人的职责。”
  文涛也在旁附和,先替父亲不平,说:“两个伯父都不在A市,一直就是阿拉爷老头子照顾伊拉娘,而且因为这幢房子,吃了多少苦头。先是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书没有读到,工作也没分配。后来文家花园评了历史建筑,又不可能动拆迁,连福利分房都没有享受到。人家老百姓至少还有一套安置房,我们说起来么是文家人,结果就连这一点点都没有的……”
  “人家老百姓”,“文家人”,这大概也算是老钱的一个特征,活在过去,且自以为与凡人不同。
  再往下,又轮到他自己,让律师说他属于“缺乏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所以不能被剥夺全部继承权。
  齐宋觉得这位同行已是一脸“挣点钱也不容易”的表情,不知道在口罩底下深呼吸了多少次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法官足够专业,倒是没笑场,只是提醒文涛:“‘缺乏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指的是未成年人,或者因为残疾、疾病丧失劳动能力的成年人。”
  文涛却无所谓,说:“是的呀,我四十多岁的人了,无业,身体又不好,当年是报出生在文家花园里的,你现在告诉我没有份?讲得过去伐?”
  娄先生说了句:“文涛,你保时捷还停在外面呢。”
  文涛一点没觉得不对,说:“那就是辆718,我都开了十几年了,熟人朋友一直说我,你家里怎么这样对你啊?”
  ……
  谈话一时冷场,还是法官让其他几方先回避,单独跟他聊了几句。
  不知道说了什么,可能断了他一部分念想,重新坐到一起,文涛已经转了新方向,说:“那我们现在来谈我儿子的份额。我申请恢复监护人资格。从前取消掉是因为从前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完全戒干净五年以上了,你们不相信可以检查,随便怎么检查都行。”
  法官适时提议,说:“这场遗产纠纷和恢复监护人资格、抚养权变更的申请相互关联,既然你提起来了,我们接下去是不是可以把几个案子综合在一起进行调解?”
  “这个我不同意的,”文涛却又坚决反对,说,“合并了不是要让林珑也掺合进来了吗?我跟她老早就离婚离掉了,我们文家析产继承的事情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她横插一只脚算什么名堂?”
  就这样,调解进行了大半个下午,一场大戏一直唱到傍晚。文千鸿始终冷眼旁观,刚开始还有些表情,后来干脆放空了,在旁边低头刷着手机。
  直到结束,并没达成什么协议,但案情本就复杂,牵涉金额巨大,一次不成也在意料之中。
  一行人出了法院,娄先生耽搁了一下午,有事要先离开,让齐宋和关澜把文千鸿送回家。
  车子开到路上,后面有辆蓝色的保时捷718跟上来。
  关澜提醒齐宋,齐宋也在后视镜看到了,本想直接开进文家花园,远远却见那里也横着一辆车,红色的TT,堵住了入口。
  齐宋只得靠边停下,从车里出来。
  那红蓝双档也下了车,一个自然是文涛,另一边是个女的,虽是阴天,还戴着太阳眼镜,长发潇洒地拢到一边,身上穿着件时髦的连衣短裤,露出两条晒成小麦色的长腿。
  文涛看见她,已然开口,说:“侬哪能来了?鼻头噶灵啊?”
  女人只是笑笑,答:“我来看我儿子,关你什么事啊?”
  齐宋听这意思,就知道是林珑了。只是两边都不理他,只顾在那里斗嘴。
  一个说:“你还当自己生了太子了?要是没我,有你什么事啊?”
  另一个瞥他一眼,摇头回:“我不跟你争,因为没必要。你什么都没有,我只要跟我儿子谈好就行了。”
  而后走到齐宋车子边上,敲后排的车窗,对里面道:“千鸿,跟妈妈车走,妈妈带你出去吃饭。”
  关澜看千鸿,征求他的意见。千鸿仍旧低着头,微微摇了摇。
  齐宋在外面阻止,说:“现在千鸿的监护人还是娄先生,您的监护资格没恢复之前确实不方便……”
  林珑转身,从上到下看看他,倒不觉得被冒犯,仍旧笑着说:“律师啊?那一起去吧,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
  文涛见她这样,也走过来,敲着另一边的车窗说:“千鸿,侬睬伊,伊就是个花痴,现在男朋友啥国籍啊?”
  最后这半句,是抬头对着林珑问的。
  林珑伸手越过车顶,指着他回:“文涛侬册那讲啥?你自己不行就知道看不顺眼我。”
  大概还是因为男人最忌讳的那两个字,文涛被她激到了,从兜里掏出手机,低头解锁找了一番,然后贴到车窗上,对车里的文千鸿说:“儿子,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妈,她要你跟她,就是为了用你的钱帮她养男人,黑皮,白皮,可以凑一支八国联军了……”
  齐宋是冲过去的,一下挡开了。文涛趔趄,手机飞出去落到地上。
  “啥意思啊侬?!”他质问齐宋。
  齐宋一瞬冷静,反问:“要不要现在报警?手机有任何损坏,我来赔偿。你也跟警察解释一下,你刚才在做什么?”
  “就是,”林珑趁机附和,说,“文涛你也让警察看看呀,你手机里都有些什么?”
  文涛顿时语塞,转身去捡手机,抹了抹,塞进裤子口袋里,回头又看齐宋,口中不清不爽。
  齐宋不再理会,坐进自己车里,顶到林珑那辆TT后面,按了两下喇叭。
  许是看出今天绝对讨不到便宜,又或者想要显示自己与文涛不同,林珑立刻跑过去挪车,往前让了让。保姆听到外面动静,也已经跑出来在门口看着,这时候开了铁门让齐宋的车驶入。
  直开到花园深处,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三人从车上下来,齐宋像是有话要对文千鸿说,但最后只是拍拍那孩子的肩膀,轻道了声:“没事的……”
  文千鸿仍旧低着头,点了点,进屋去了。
  离开文家花园,齐宋又送关澜去政法市西校区,取她的车。一路上,两人几乎没说一句话,到了停车场,又静静在车里坐了许久。天正一点点地黑下来,周围的景物渐渐略去颜色,只剩轮廓。
  关澜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想对他说,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但这句话其实只有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才会轻易地说出口,以为开导别人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的她当然不会这样想,有些事就是很难说出口的,有些事只能留给自己去消化,也许几天,也许几年,甚至一生。
  她只是伸手抚上他背脊,脖颈,头发,而他也探身过来抱住了她,埋头在她肩上。
  脑中尽是纷乱的画面,南郊法院里的争吵,追出去扑倒在地上的孩子,再叠上今天,文涛手机上的那些照片,赤裸交缠的肉体……简直就是昨日重现,他没有价值六亿的房产,也没有返身回来抱住他的母亲,感觉却又如此相像。
  许久,他才对她说:“时间不早了,你得回去了吧?”
  关澜答:“我可以再陪你坐一会儿。”
  齐宋笑,摇摇头,说:“你回去吧。”
  一会儿有什么用呢?他看上去无欲无求,其实却是一个贫瘠之地来的饿极了的人,贪婪地想要永远,要全部。如果只是一会儿,根本填不上他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