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娑婆 > 第58章 58
  58.
  谢九楼离开时打劫了楚空遥一马车卷轴。上头悉数记载蝣族遗失的种种语言,晦涩难解,许多甚至连楚空遥都不曾翻阅过。
  一众随行的侍卫小厮都被谢九楼打发着先领那一马车卷轴回去,留他和提灯单独去瓦子里闲逛。
  时值入冬,长街烟火缭缭,瓦子里有卖零嘴小吃的,也有说书逗乐的,谢九楼知道那些人的叫嚷在提灯耳朵里无异于天书,便干脆带他到了另一方热闹繁华地,一眼望去,全是吃食。
  提灯看得眼花缭乱,谢九楼与他并肩而行,却是心猿意马。
  许是自小没被善养过的缘故,十八岁的提灯身量并不及谢九楼高大,与之同行,头顶也不过才到谢九楼的下颌角。
  谢九楼心思不在路上,只垂着眼睛,静静凝目在提灯的侧脸。
  蝣人除了训练之外,整日都被关在阴寒潮湿的地牢,如今端端地在府里好吃好喝养了近一个月,提灯身板虽还瘦削,面色到底不似先前那般白里透青了。
  他生性好动,脱了那笼子,一个人拘在谢府也能玩得不知姓甚名谁。府里人大多不知情,撞见了也只当这是谢九楼哪儿来的远亲。起先他还会怕人怕生,府里大小丫头,不管误打误碰到了谁,提灯都不敢动弹。日子一长,被谢九楼惯久了,疯玩起来连阿嬷都拿着没法。
  只有谢九楼的话他是极听的。
  举凡谢九楼从练兵场回来,提灯一听人叫“九爷”,定是第一个撒腿跑去迎的,常撞得谢九楼猝不及防。眼还没看清,怀里就多了个脑袋。
  他自是不晓得“九爷”何意,只听人人都这么称呼谢九楼,便以为这就是谢九楼的名字。
  到现在春温秋筠几个都知道,哪日犄角旮旯里找不着提灯,甭管谢九楼到没到场,喊一声“九爷”,比什么法子都好见效。
  谢九楼爱看书,府里没人来访时,提灯便坐在书桌旁陪他,时常一陪就是大半天。谢九楼拿着蝣语册子亦或是别的,提灯挨着他,坐在几案另一侧,手里拿些机巧的小玩意儿玩――多是谢九楼幼时娘亲所做,年日渐长,阿嬷舍不得扔,刚好拿出来给提灯新鲜新鲜。
  只有这光景里,提灯才甘愿安安分分地静坐。
  这些都是阿嬷谈笑时说与谢九楼的。阿嬷拿来当笑谈,谢九楼却不知何时乱了心。
  他在阿嬷身旁,谈着谈着,心就沉到提灯身上。
  提灯永远玩得乱糟糟的头发,低头捣鼓小玉马时候的鼻尖,睡觉时不安分的眼睫。
  还有那双看向他永远都熠熠有神的眸子。
  ……像他养的小狼。
  谢九楼知道,他对提灯而言是不一样的。可那份不一样,跟提灯对他的,是否一样,也未可知。
  若提灯当真灵智未开,他却存了别的心思,似眼下这般日夜共枕,实属算自己耍了滑头。
  情意二字之间,许多事,提灯不懂,他却是应该懂的。
  ――可万一呢?
  万一提灯,也和他一样呢。
  闹市中人潮拥挤,谢九楼和提灯被推搡得越挨越近。
  他蜷了蜷指尖,手背挨着提灯的披风,慢慢地,又悄悄把手伸到提灯手腕,隔着袖子,虚虚握住。
  谢九楼心如擂鼓,眼睛只看着前头,四处搜寻,生怕有人透过无数肩袖发现他的秘密。
  他细细呼出一口气,又试着舒展手指,一寸寸往下,快要触及提灯手心。
  突然,谢九楼手掌一热――
  提灯竟反手握住了他。
  谢九楼心跳骤停,蓦地看向提灯,只见提灯停在原地,略在他前头半步远的距离,正回头两眼亮亮地望着他。
  见他愣住,又扯了扯他的手。
  谢九楼回神,视线顺着提灯示意的方向找去,原来是一处糖炒栗子。
  他顿时失语,平复了呼吸,干咳一声道:“想吃?”
  提灯点点头。他不会中土话,要借谢九楼之口与别人交流。
  二人逛到黄昏,沿路买了许多府里不常见的零嘴,谢九楼笑道:“路上有多少铺子,你就长了几张嘴。买那么多,隔一夜,便不能吃了。”
  边说边给提灯才到手的山楂糕掏钱。
  日落时分,他们到了谢府,谢九楼那处园子,第一进院落,正厅左右是两间耳房,耳房对下去,又是两间偏房。
  他随提灯进了院子,便缓缓停下脚步,把手里头大包小包塞给提灯,指了指右边偏房,言辞含糊道:“我睡这儿。”
  说完却背着手不动。
  提灯看了看那屋子,只“哦”了一声,就要自个儿接着往卧房去。
  谢九楼瞧这人没一点犹豫,一时欲言又止,没等提灯走几步,他又提高音量道:“以后都睡这儿!”
  提灯脚步一顿,回头对着他,略微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又接着走。
  谢九楼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提灯就快拐过回廊了,才扬声道:“别吃撑了!早些吃完洗漱睡觉!”
  话音未落,提灯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九楼定定立了会儿,忽然踹一脚腿边花坛:“个小没良心的。”
  是夜,谢九楼坐在偏房桌前,手执一册蝣语卷轴。
  上头文字已追溯到两百年前,蝣族将被诅咒时,一方部落尚有记载的语言残片。
  他细细浏览着每一个用中土语音译出来的蝣语,忽扫到一词,心念一动,默默记了下来。
  正要拿起下一卷,便听屋外传来敲门声。
  是提灯特有的,慢吞吞的敲门声。
  当初这规矩,谢九楼也是教了他许久才教会。提灯不理解进门前为何非要弄出几下声响,以往驯兽师开笼子也没特意敲几下才开。反正敲不敲都要进,在提灯看来,这行为无异于脱裤子放屁。是以学的时候总学得不情不愿,每每敲门时,也敲得不情不愿。
  谢九楼起身开门,只见提灯穿着睡服,怀里抱着阿嬷给谢九楼幼时缝的祈福娃娃。
  谢九楼皱眉:“大半夜来我这儿――”
  话没说完,提灯一弯腰,从他胳膊下方钻进来,径直爬上床,掀开被子规规矩矩躺下,再把被子拉好,转头看着他,等他上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谢九楼:……
  提灯看他还抓住门框不动,歪了歪脑袋。
  原来先前那话,提灯的理解,是他们要一起,从卧房搬来这里睡。
  可谢九楼不是这意思。
  他与提灯无声对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败下阵来,默默关上了门。
  谢九楼慢慢坐到提灯身边,却不躺下:“提灯……”
  他颇为难以启齿。
  该怎么说?
  ――两个男人不能一起睡?好像是可以的。
  可显然他和提灯这样是不太可以的。
  日子长了对他不好。
  谢九楼斟酌道:“两个人,不能老是一起睡……”
  提灯直直仰视着他,等谢九楼和他解释。
  谢九楼以往教他东西是这法子:先抛结论,再做解释。
  比如先说人要用筷子,再解释人为什么要用筷子。
  但这次谢九楼也没话解释了。
  提灯只见着谢九楼几度张合嘴唇,最后一闭眼,被子一拉,身一躺,背对着他把脸蒙上:“睡觉。”
  房中烛火灭了,身后呼吸声也小了,谢九楼却睁开眼,夜不能寐。
  他始终想着白日临走时自己同楚空遥那一番话。
  那时楚空遥说:“既是蝣人,作为言家的陪嫁送去天子城,就当在名册上等待清点。提灯替了三姑娘,却没人去笼子里替他。凭空消失一个蝣人,天子城那边,怎的半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我何尝没想到。”谢九楼说,“天子虽好男风,但尚未继位时,先帝给他安排的几个侧妃如今也依旧在后宫住着。提灯当时验过了身,若真没问题,只怕也不会送到我府上。我只是琢磨不透,他明知三姑娘被替,还要送到我手里,是个什么目的。”
  “他对你……”
  谢九楼摆手打断:“他若只想试探我这档子事儿,拿这一套未免过于迂回。怕只怕,从谢府不知情被迫接下那顶花轿起,就已经入了他的套了。”
  天子故意拖延他回府的时辰,趁机下密诏把提灯送进谢府。偏府里没人做主,只能接下花轿。他日天子将提灯顶替之事拿到明面上说,若谢九楼坦白自己没碰过言三姑娘,谎称不知情,那便是饕餮谷欺君,提灯必死无疑;可若是谢九楼承认自己知情,那便是整个谢府欺君。
  无论如何,难以两全。
  天子至今按兵不动,不过是留够时间给谢九楼,要他缓过神来,看清处境。
  他蹙起眉头,不知不觉又叹了口气。
  谢九楼辗转难眠,侧过去对着提灯。
  刚一抬眼,就对上提灯黑漆漆的眸子。
  窗外月光被窗纱筛了一道,照到房里无比柔和。
  谢九楼借着洒落的光,怔怔看着提灯模糊的面庞。
  无论如何,得让这个替身“消失”。
  他将胳膊支在枕头上,撑起脑袋,垂目问道:“提灯,要不要学中土话?”
  提灯想了想,点点头。
  谢九楼晓得,他说什么提灯都会答应,但中土话,要的是听说读写,样样都不简单。生搬硬套,提灯必不喜欢。
  得从兴趣下手。
  谢九楼问:“你最想……先学什么?”
  提灯思索半晌,学着用自己并不懂的中土语,磕磕绊绊地说:“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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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勾没文化,但修勾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