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娑婆 > 第55章 55
  55.
  他虽因着常年在军营,不比寻常公侯世家公子哥儿们娇贵,能做点简易的吃食,但大多不过就着汤汤水水,有什么煮什么,真要跟府里在灶前干了几十年的婆子比起来,也是不中用的。
  漏勺里剩一把剁碎的鸽子肉,旁边是擀出来的面皮,谢九楼不会包云吞,只把面皮切成条,等水开了,蟹黄和肉泥捏成团儿,一骨碌倒下去,煮了会儿,再下面。
  肉丸子混着面条起了锅,他再随便撒了些葱花和盐,端到一旁饭桌上。
  百十八亦步亦趋撵在他后头,怕的是待会儿被谁抓走。
  等谢九楼转身想叫人来吃的时候,才发觉百十八眼睛早黏到碗里头去了。
  只不过隔了一小截距离站着,不敢过来。
  他冲百十八招招手,百十八不动。
  他又招了招手,往桌子点点下巴:“过来。”
  百十八试着抬脚,见谢九楼没有阻止的意思,才犹疑着过去。
  肉丸子面旁边就是装筷子的竹筒,那是平日厨房的婆子们偶尔做饭时候用的。
  谢九楼揣手等着百十八拿筷子,等了半天,百十八果真不动。
  谢九楼了然一笑,四处瞧瞧,到放碗的柜子里找着个勺子,递给百十八。
  百十八正要接,谢九楼心肠一绕,换了只手,用蝣语说:“这个,用左手。”
  百十八看看勺子,看看他,将信将疑拿左手接了。
  手腕一伸出袖子,露出两圈绕手的疤。
  谢九楼不着痕迹收在眼底,坐下时趁机垂目看了一眼百十八的脚腕。
  这会儿百十八人坐着,即便穿的谢九楼的裤子,也露出点脚踝来。
  果不其然,两脚脚腕处,是和手腕一样的,各有两圈凸起的,细细的疤痕。
  那是多次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受伤才能长成的疤。
  谢九楼才在疑惑,言三姑娘是找了个什么替身,只听蝣语,不懂通话,能吃生肉,却使不来筷子。
  还有小小年纪就如此强大的玄场。
  原来是从小就身负四十斤镣铐长大的蝣人。
  传闻里饕餮谷当死侍培养的杀器,一群命令高于一切的动物。
  那边百十八饿得慌,一勺子肉汤送嘴里,烫得不轻。
  谢九楼眼见着他烫得眉头紧皱,忙道:“吐出来。”
  百十八舍不得。
  谢九楼伸手就去捏他的下颌,指尖用力,捏得百十八吃痛,别开脸吐了。
  谢九楼叹口气,又把勺子夺过去,自个儿舀了一勺汤,吹凉了喝下去,教道:“要这样。”
  百十八学着他的样,舀一勺,吹两口,一面吹,一面瞧着谢九楼,见对方点头了,才把肉丸子往嘴里送。吹个几次,便知道怎么才不烫嘴。
  谢九楼交叉双臂,坐在另一侧桌边,静静等他吃完,嘴角已经不自觉上扬了许久。
  好在面皮切出来的面条也不长,百十八吃到后头,汤冷了,直接抱着碗,拿勺子把面混着汤赶进嘴里,一滴不剩。
  吃完,慢吞吞抬头,又无措地看向谢九楼,手都不晓得往哪儿放。
  谢九楼往门口示意:“你走吧。”
  百十八走了两步,忽然转回来,轻轻搁了样东西在谢九楼面前。
  东西放完,一溜烟跑了。
  谢九楼低眼一看,竟是颗金珠子。
  他挑了挑眉――小家贼还知道付他体力钱。
  -
  次日大早,谢九楼看了一晚的蝣语册子,估摸府里做早饭时,便亲自去厨房吩咐,说昨夜王妃饿了,他拿房里的备菜弄了些肉丸,叫他们早饭还做云吞,不加面,蟹黄不够,就剁些虾凑合。
  待吃早饭时,百十八和他一人一碗,这回丫头们只送了勺子。
  谢九楼巍然坐在桌前,因他心里有了数,便没急着拆穿。百十八仍化作言三姑娘的模样,见好不容易有一日吃饭不用筷子,用的还正巧是昨夜才学会使的勺子,精神都好了一倍,两眼烁烁瞄着谢九楼,只等他一吃,自己也上手。
  谢九楼眼底藏着笑,身边越是瞄,他越不动,等百十八开始坐不住了,他轻轻抬了抬手。
  百十八立时捧碗,刚碰到勺子,顿了顿,特地换左手来使。
  谢九楼慢悠悠用右手拿起了勺。
  百十八送到嘴边的动作登时一停,勺子里云吞凉了,他还盯着谢九楼行云流水的右手,满面茫然。
  谢九楼乜斜着他,用蝣语问:“怎么不吃?”
  百十八一愣,对着左手的勺子沉思片刻,试着换到右手,两手刚要交接,他又蹙了蹙眉,还是用的左手。
  只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声不吭,第一次无心吃饭,满脑子都充斥着对自己的怀疑。
  午饭和晚饭还得用筷子,百十八又当起入定老僧。
  这晚夜里他本不想再去厨房,一是昨儿吃了教训,害怕谢九楼又来逮他――这是最好的后果,二来更怕逮他的是别人。
  可百十八在府里这些日子把五脏庙养叼了,一天一顿的日子,恍惚离自己已太远,他饿得翻来覆去的不爽快。
  最后一次。百十八心想,就一次。
  厨房里备好的熟食照旧被锁着,这回墙柱的钉子上挂了块生猪腿,看起来倒很干净。
  百十八其实分不清生熟的区别,以往那么些年,外头的人往笼子里扔什么他吃什么,别说生熟,活肉死肉都是混着吃的。
  如今到了这地方,他只晓得,白日端在桌上,和谢九楼给的,就好吃些。夜里自己偷的,没那么好吃,但也比以往的好太多,至少不会吃到一嘴的血和泥。
  他就着墙上挂的猪肉,捧到嘴边,仰起脖子,一口撕咬下一块。
  正嚼得腮帮子发酸,有人从后头一把掐住他后颈脖子。
  百十八脊背一凉,绷紧脑后筋,被人拎着转过去。
  ――谢九楼。
  “又在吃什么?”谢九楼目光沉沉,板着个脸,蝣语说得愈发熟练,“吐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百十八和他对视了会儿,眼里竟像是升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恼意,生了反骨一般,故意把嘴里嚼得比先前更卖力。
  谢九楼倒吸一口气,撒了手,转而去掰百十八的嘴,要把那块肉给抠出来。
  结果被百十八咬了一口。
  趁谢九楼抽手的当儿,百十八缩到一边,急慌慌把肉给咽下去。
  他就是恼了。为谢九楼前一夜骗他使左手的事。
  百十八这辈子被打过,骂过,被当牲畜给人拿来撒气过,但从没被人骗过。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被骗的滋味儿。
  以前不管被怎么对待,恼是没用的,人家都把自个儿当待宰的牲畜了,再恼也没谁买账,被踹了一脚还得巴巴贴上去给人踹第二脚,这样说不定晚饭能有口着落。
  可百十八今夜觉着,在这个人面前恼了,对方是会买账的。饭也会有得吃的。
  谢九楼擦了擦百十八咬出来的牙印,背着手定定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微微倾身问:“生气?”
  百十八侧身站着,一个劲儿拿肩膀撞墙,眼垂得低低的,不说话。但谢九楼知道他在看他。
  谢九楼颔首一笑,从怀里掏出橱柜的钥匙,开了锁,到里头拿出碗米饭和半碗松茸鱼翅鸡骨汤,生了火,往锅里搁上蒸板,不多时汤和饭就热了。
  他把饭泡到汤里,取了勺子,只往桌边走:“天要亮了。一会儿可有人来。”
  谢九楼把眼一睨:“真不吃?”
  百十八垂首沉默了一会儿,悄声走过来。
  一低眼,看着碗里的勺子,迟迟不动手。
  谢九楼说:“我话只说了一半。这个,能用左手,也能用右手。”
  百十八偏着脑袋望他,眼里是明晃晃的质疑。
  谢九楼竖起三根指头:“我不骗你了。”
  这些话全是他白日一早在房里练熟的蝣语,每一句都在夜里派上了用场。
  百十八赌气似的一把拿右手抓住勺柄,眼珠子还在谢九楼脸上盯梢。
  谢九楼抄着手,一副“你尽管吃”的神情。
  吃了一口,见谢九楼依旧泰然自若,百十八埋脸到碗里,哼哧哼哧吃起来。
  谢九楼这才慢慢靠近他坐下,用手撑着下巴,低声说:“以后我没叫你吃的,别乱吃。”
  眼前黑漆漆的头顶稍稍一顿,百十八抬头,嘴角还粘着米:“乱吃?”
  “乱吃。”谢九楼解释,“咱们是人。是人就不能吃生的,不要什么东西都和血吞。”
  百十八微怔:“……人?”
  谢九楼又点头重复:“人。”
  他把百十八嘴角的米粒擦落:“一日三餐,吃饭睡觉的人。”
  百十八不知听没听懂,对着谢九楼发了会子呆,又低头吃起饭来。舀一勺,吹两口,再吃进去。
  谢九楼始终没有揭穿过他,两个人过着白天打哑谜,夜里开小灶的日子,一过就是大半个月。
  眼见初冬,天黑得愈发早,亮得也早,谢九楼趁夜去书房,又早早溜回卧房的法子越来越不便宜了。
  那晚他一如既往给百十八做了饭,看着人吃完,抓住百十八手腕,含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百十八已很信他,起了身便跟着谢九楼走。
  越走,眼前的路越熟悉。
  他过往偷摸去厨房都是从屋顶上,这回踩着地,一时反应不过来,沿途前行的方向却叫他直觉不安。
  未几,谢九楼拉着他转过一道回廊,再行数十步,就是他们的卧房。
  百十八再迟钝,这下也反应过来了。
  他挣手想逃,惊觉谢九楼死死扣着他手腕,玄息早早将他压制得无法脱身。
  二人在门前站定,谢九楼一手抓着百十八,一手轻轻推门。
  房门敞开,屋内月影冷冽,不见一人。
  他缓缓转头,眼眸幽深:“你究竟是谁?”
  百十八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渐渐不再挣扎。
  他呆愣着,俄顷,低下了头。
  百十八这时才发现,被谢九楼揭穿也好,自己坦白也好,他连一个说得出口的身份也没有。
  他是一个蝣人。哪一个呢?第一百一十八个。
  他没有名字。饕餮谷每一个圈养场里,都有第一百一十八个出生的蝣人。
  那晚谢九楼摸了摸他的头发,瞥见窗台下那盏八角琉璃灯,那是三姑娘给百十八的灯。
  三姑娘给他时告诉他:“以后的路,只有它陪你走了。”
  谢九楼听完,开口道:“我给你取个名字。”
  百十八仰头等着,眼珠子又黑又亮。
  谢九楼说:“叫提灯,好不好?”
  “提,灯?”
  “提灯。”谢九楼用中土话又说了一遍,指尖在百十八手腕那一圈伤疤上摩挲,“愿君长顾我,提灯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