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娑婆 > 第30章 30
  30.
  须臾城三百年前本属祁国西部边境,望苍海作为流放之地,位置偏僻,环境艰苦,当年便是几大国的三不管地带。故而从须臾城出发,若一路快马,要到望苍海并不需要很久。
  难的是路线选择。
  枯天谷望苍海与须臾城隔了几个山头,直接穿山而行并非不可,数日脚程而已。若绕山而行,则要再耗费一倍不止的时间。
  饶是如此,众人清早围坐饭桌时,都一致选择了远路,不抄近道,唯有提灯沉默不语。
  这时恰逢小二背着叶鸣廊下楼――昨夜鹤顶红担心囡囡,便把她接到自己房中睡了一晚,叶鸣廊一个人住着一间房,今早起来神清气爽,正一脸明媚要跟楼下众人打招呼,便见谢九楼承声朝他望过来。
  谢九楼今日穿了身湖蓝色的袍子。
  ……他也是。
  叶鸣廊心里的明媚去了大半。
  接着二人进行了自昨日相遇以来的第一次目光碰撞,皆在不动声色打量对方。
  看清了谢九楼的眉眼之后,叶鸣廊心里的明媚彻底消失。
  谢九楼那边倒没什么反应,看过了便转回去,对提灯耳语几句后,起身便要离开。
  鹤顶红问:“眼见吃完饭就走了,你做什么去?”
  谢九楼道:“给提灯买点换洗的衣裳鞋袜。”
  叶鸣廊一听,也跟着叫住,想谢九楼替他也买一件来。
  “要什么样子的?”谢九楼问。
  叶鸣廊微微一笑:“不是湖蓝……和鹅黄的就行。”
  谢九楼面无表情应了,慢慢出门,转过街角,在没人的地段难以抑制地扬了扬嘴角。
  成衣铺子里间有几面镜子,往常谢九楼看都不看,今儿也不知怎么了,选好了布,同掌柜说完尺寸,眼睛不住往里间瞟。最后心痒难耐,挺了挺背,背着手,若无其事走进去了。
  一到镜子面前,他先站远了往里看,看镜子里头那个自己,窄腰宽肩,气宇轩昂,自是一派丰神俊朗。往年第九大殿里连一面镜子都懒得放的人,眼下对着自个儿是怎么都看不够。
  谢九楼正面照完,又侧着身照照,镜子里他一身湖蓝锦绣,鲜亮却不艳俗,背颈挺拔,身板瘦而不薄,风度凛似山松,侧颜厉若壁峭,千般贵气,浑然天成。
  凑近了,他又拨了拨弄额前碎发,左右看看自己容颜,剑眉深眼,挺鼻薄唇,真是俊朗非凡。
  谢九楼照着照着,不自觉又笑起来。
  末了长舒一口气,昂首阔步走出去,鼻腔里轻哼一声:管你阿海海是真是假,提灯再念念不忘,到他谢九楼面前,也就那样。
  真要比,指不定谁比谁好看。他不就输在晚认识提灯几年?
  日子还长,总能走着瞧。他好手好脚的,如何争不得?提灯那颗心,就算一开始不是他的,只要他愿意争,迟早也会是他的。昨天的事,不就是证明么?
  谢九楼取了衣裳回去,却见大街上百姓又挨挨挤挤分列在大道两侧,彼此间窃窃私语,似是什么人物即将过街了。
  他站在人群里,略一扬头,便能把街头街尾景况看个大概。
  不多时,城门大开,却没见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只是流水般缓缓涌入一大批蝣人,看人头数,体量不小,从城外一直延绵不断地进来。
  谢九楼很快发现,进来的这些蝣人,全是妇孺,更细看,挺着肚子的孕妇居多。
  他听旁边百姓议论,说是前些日子城主府满门被灭,一夜之间血都积得有门槛那么厚,全府上下无一生还。又说后来会主来了,清点尸首时没见府里公子和小姐的影子。按道理,城主殡天,该是其膝下公子或小姐按齿序继任一城之主,如今小主子们下落不明,仅次城主一级的会主便暂时出面主持大局,同时广发搜寻令,重金寻新主回府。
  没多久,便传出城主府中冤魂作祟,夜夜扰民的谣言。
  起先是府中外奴的亲眷,有那么一两个,不知何门何道、与府里哪位冤死的外奴有什么血缘的人,几日起早逢人便说,那死在了城主府中的家人近日给自己托梦,说旧主在黄泉不得安息,昼夜挂念自己的几个孩子,迟迟不愿度脱而去。他们这些在地府仍服侍着主子们的奴仆,得了空,便偷跑上来求人,恳请地上的未亡人早日替他们找到那两个小主子。小主子回了府,报了平安,地下的主子们见了,才能安心地去。
  谢九楼听到这儿,已然觉得好笑,便搭了个腔:“是以这样,那会主便愈发得了理,大张旗鼓要寻那两个孩子不是?寻到家了,若那些梦里的冤魂仍旧不散,要那两个小主人下去陪他们主子,那那个会主,是不是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呢?”
  身边几个议论的百姓提着眼看了看谢九楼,只摇头,并不接他的话。
  谢九楼前半句话推测得不假,只是事情,尚未发展到他的后半句。
  城中会主召见了那几个外奴亲眷,一一查实后自是更急着寻求两个小主人下落。谁料没过多久,终日紧闭的城主府中竟夜夜传出啼哭声,男女老少,真好似一府冤魂不肯散去。
  若早时那几人被托梦的事尚可被打作谣言,现下空无一人的府邸夜来频哭,总是全城百姓多少都听见了的。
  一时须臾城中人心惶惶,会主为安抚民心,断言是有好事者暗中作祟,派人日夜坚守城主府外,又连发几道禁令,大半月来须臾城只进不出,不抓到装神弄鬼的蛇鼠绝不罢休。
  可此举在百姓眼中无异于粉饰太平:鬼神的事,哪是你派几个小兵装模作样就能制止的?
  果然安分了没两天,府里又有了动静。
  这回不似之前唉声连连,反倒是夜色一深,满城酣睡之时,府中便红灯高悬,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宛若一府之人尚未被灭门一般,只把黑夜做白昼,喜气盈天。
  “说起来,这城主府被灭门那日,正是迎了个小姨娘入府的时候!”
  “那这岂不是红事变白事,入了阴间,死活颠倒,他们才在夜里丧事喜办?!”
  “谁说不是!”谢九楼听他们在自己身边七嘴八舌,“甭说大公子和小姐,就是那小姨娘,尸身也没找着!早就听说那姑娘才十六岁,跟府里大小姐一个年纪!城主比着生辰八字找的!连她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迎进府里,不为了享福,是为了拿她做不干不净的事,这才遭了反噬!”
  “那府里到底什么光景?会主派人去看过没有啊?”
  “怎么没去呢?”
  ――府中夜半喧哗不是空穴来风的事,那是会主派的几个守门侍卫亲耳听见、亲眼瞧见,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跑回家才让别人知晓的。
  这事一闹大,会主哪能坐得住,青天白日便叫人开了城主府的大门,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一探究竟。
  “满府的纸扎呀……就齐刷刷吊在房檐儿下,跟着风一荡一荡的。按死了的人头算,一个不落……连衣裳模样,都做出来了……这不是我自个儿在门外瞧见,我都不信!”
  “还不止。想我们会主大老爷活了半辈子也是头一回见这场面,可当着全城百姓面儿呢,他哪能承认是鬼怪的事儿?当即就拍板说有人夜潜城主府故弄玄虚,赶鸭子似的让咱们散了。城禁是加了三重又三重,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可你以为就完了?”
  “哼,给鬼开了门,哪是咱们想完就完的。”
  “就是这个理儿呢。那天的府门一开,可不遂了里头那些冤魂的意?当天晚上就有人家门口被挂了纸扎。说有人半夜起来撒尿,正迷糊呢,头顶凉悠悠的,半睁着眼一看,白惨惨一张脸吊在门梁上对着他笑,当即就吓得屎尿失禁了。他家里人出来打着灯笼一瞧,那吊死鬼竟是不知从哪飘来的纸人!可怜了那人,就此吓病了,整日里吃不进一口茶饭,不出几日,瘦成了皮包骨头,竟就去了。”
  “这事儿上报到会主那边,大老爷派人去取了纸人,满城没一家红白喜事铺子承认是自己做的。也不知谁想出来的法子,又开了城主府的门,把满府纸扎取下来一数,还真比上一回见到的少了一个。会主派人把那些玩意儿全收了,估摸也是忌讳,不敢烧,只在荒山挖了个冢,把那堆东西埋了。结果没几天,府里半夜照样敲锣打鼓!像是那些人都回来了!他们去那个荒山一看,前些日子的纸扎冢……竟被刨了!”
  “这哪是人刨的!怕是那些东西自己跑出来了!”
  “所以呢!咱们会主连夜请了一堆蝣人,凶煞重,玄气也重,说来压压,顺便叫他们带着族里的巫女――不是能通天眼么?叫她瞧瞧,遗失的两个小主人,到底流落到哪去了。赶紧请回来,平息那一府冤魂的怨气!”
  “今儿可算好些,听说是巫女的意思,蝣人请了一拨又一拨,咱们总算能出城了。”
  谢九楼听到这儿,已觉得乏味,只暗忖着他们口中那个会主,当着是懂得循序渐进的好手。
  天地间的人,若真能肉身虽去,魂灵永续,那再好不过。可在阴司无界处三百年,他知道,黄泉水涸,轮回路断。娑婆众生,死了便再没有来世。身是尘泥,骨珠一碎,连带着魂魄,也只配化烟化灰,随风而去。
  他扭头要走,才踏出一步,忽地回望整条大街――
  这般场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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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九楼回了客栈,众人只等他来,分别把各自东西收拾好了便要走。
  刚离开客栈没多远,提灯在街上顿住脚步,只闷头往自己腰上摸了摸,嘀咕道:“我刀呢?”
  这话本不大声,偏巧只叫谢九楼听到,于是也跟着提灯停下脚步,慢悠悠转过来:“刀?”
  提灯抬头望着他。
  “你还想要刀?”谢九楼笑意一敛,冷下脸道,“几个脖子够你砍?”
  提灯愣怔一瞬,方知刀是被谢九楼悄悄收走了。眼下虽不服气,但也不敢吱声。
  再到主大街上,那批蝣人已被接收,眼下恢复了往常秩序,观音诞辰第二日,节庆没过,百姓刚看完蝣人进城,热闹散了片刻,又被那边搭台唱戏的吸引过去凑做一堆。
  人一辈子会路过很多人,彼此之间都是对方眼里的热闹,相遇的那阵儿就互相看看。这一场看过了,还要赶下一场热闹。
  一行人在戏台下驻足少顷,只听报幕说今日唱的是《斩混沌》中的一折:慧观音狠手圈疯虎。
  无相观音当年只身入混沌,在其间大开杀戒,将许多妖魔赶尽杀绝,却不知为何,也留了不少精怪的性命。它们多数身怀封印,虽苟活于娑婆世间,但因受制于观音的力量,或已长眠,多年不醒,或被困在封印之地,无解不得出。
  枯天谷那只巡海夜叉,便是其一。
  而眼前在他们面前搭的这一折戏,便是早饭时分,一行人选择绕山而行的原因――须臾城与枯天谷之间,隔着八座山头,叫七星抱虎峡。峡中七山相连成线,形状犹如一钩弯月,弯月中央,便是最大的一座山,名虎啸山。
  山上,封印着无相观音当年没有斩杀的一只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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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九楼:今日精神胜利法(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