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池鱼 > 第111章 翠湿衣
  五月里的第一场雨持续了数日。
  满京都教水色洗净尘埃,烨烨金身透出了原本的冷和孤寥,愁云惨雾掩着的万家灯火,逐渐浑浊,似乎人气绝迹,酝酿着一场势力新生的平地风波。
  锦衣卫在鸿运坊的案子上越追越深,贞景帝几次都欲不满,时至近日,递上来的奏章上又呈明此案牵扯白叶寺,所有人都不得不继续追查下去。
  听闻摄政王闻濯并不打算亲自前去,贞景帝又不甚放心,好几次对着奏折眉头紧皱,都教翰林院前来服侍撰笔的官员尽收眼底。
  上头心情不佳,新上任的官员也不敢怠慢分毫,只要立在君侧,便想尽法子哄着天颜舒展。
  可连着没出两日,近前服侍的人换了两番,掉了乌纱帽的人比近日提上来的还多。
  翰林院里的大小官员战战兢兢,成日盼着赶紧来个合贞景意的顶上。
  可惜池霁这阵子不在翰林院。
  翰林院有些根基极深的老翰林,是先帝在世时,看在世家裙带关系的份上着手提上来的,平日当职时便端着世家身份,极其瞧不上这新上任的寒门状元。
  加上近来朝中对立的关系,激化了两方本来就针锋相对的矛盾,翰林院中暗中存异的老官员心生不满,总在常事上怠慢这位修撰。
  一来,是着眼这位新秀在朝廷毫无靠山,二来,是觉得他一个八尺男儿,长的就不是能教人信服的模样。
  这满朝的男子都修的雄伟英武,偏偏他生的油头粉面,脸蛋浑比女人还娇艳。
  而且先前就有传闻猜测,池霁为成为贞景帝身边的红人,背地里似乎真的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人说亲眼瞧见过,他曾抱着把长琴与人弹奏江南艳曲,还有意示好那些腹中有墨水的言官。
  后来这些艳闻越传越远,宁安世子当街斩杀朝廷官员引起的那场弹劾里,就有不少言官把此事陈白,将其指作世家贵族针对寒门清流的污蔑之举。
  池霁常在天子身旁侍奉,不管他为人是否端正,此言一经传出渲染,无异于含沙射影的在说当朝天子与近侍官员有染。
  贞景帝勃怒,一度吩咐东厂太监,在宫中拔了不少新鲜的舌头。
  池霁作风不端的风波,也终在血腥中迎来风平浪静。
  但所有人的二心只会越来越不满,这样残忍的堵住流言,就像是只捂住了面上昭彰,底下流脓的东西,依旧为人所嗅到腐烂。
  贞景帝不会因为因为区区一个修撰,在根基不稳的朝中做任何变动。
  于是有关翰林院的内动,所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事情受阻,就难为了池修撰要亲力亲为。
  前些日子太学有诸事对接,他便义不容辞赶了过去,里头牵扯的公务繁冗,几乎每日都是天色定昏才见他回来。
  这几日也一样。
  如若不是翰林院的旧臣实在顶不住了,也不会盼着他回来。
  ――
  白叶寺拿佛珠借花献佛,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里头的学问摸不出个花儿来,顶多废些人力物力,将鸿运坊走水一事告一段落,算到根本还会是一无所获。
  不过这案子查自然要查,就是要看怎么查。
  摄政王派锦衣卫镇抚使前去,再合适不过,贞景帝愁眉不展的门道,也不在查案之上。
  他是觉得近来异事诸多,虽然开春改制初见成效,却引来许多人暗地里的不满,而且近来两月都围绕着这一件无尾之案,累积下来的全是忧虑。
  几乎没一件能教他省心的。
  上回朝廷诘辩,让他瞧见了世家体制内里存在的沉疴,以及寒门尚且还未成型的党派,一时间愈发清晰认识到,煽动两派争斗所带来的缺陷。
  他低估了了世家的蛮横与野心,也高估了由他所创造的新势力的凝聚力。
  一个成熟的朝廷不能没有党争,但为党争者,要势均力敌,要制衡,要有所新鲜意见。
  这些,如今的朝廷根本没有。
  也没有到能够拥有这些的时机。
  他困扰的,并非当下,而是高瞻远瞩的下一步。
  于是近日好不容易瞧见池霁一面,他便发问:“眼下的局面是错还是对呢?”
  池霁一边伺候他笔墨,一边谨慎言辞道:“唯破才能立,分辨不出对错的时候,便是踩出一条新路的绝佳时机。”
  踩出一条路。
  说的容易,纸上谈兵。
  贞景帝忧心不减,却乐于与他多说几句,又问:“那依池卿所言,而今又该往何处踩呢?”
  池霁停下墨锭,“臣不敢妄言。”
  贞景帝停下笔,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嘴角,“池卿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一向知晓要怎么说,才不算妄言。”
  这话里玄机,藏了不少伺机而动的刀子,倘若他要是因一个字的语意偏差、说不好这谏言,怕是要被扎的遍体血流。
  怪不得说这几日,原本的御前红差变得没人敢近前侍奉。
  池霁心下暗冷,俯身合手拜礼,“微臣不敢有所侥幸,只是以下谏言句句肺腑,还望陛下明鉴,”
  他顿了顿,继续接着道:“举朝沉疴自先帝登位之初时而生,此为历代朝廷自成体系、顺应国家之弊端,直至如今,已经轻易铲除不得,”
  “但与时俱进需要变动,新朝递行新制乃大势所趋,该做的不能不做,该有的改动也一样不能少,哪怕改动但行,预期的结果并非一马平川,也不是最坏的结果,所以陛下不必困扰于当下的进退失据。”
  “微臣以为,当下之重,并不在于殿下到底倾向朝中哪个党派,毕竟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只要当朝在职,皆为天子之臣,受权只效忠一人,无外乎出身、身份。”
  “而那些浑水摸鱼其中,包藏二心,并试图挑起朝廷党派纷争、致使朝廷动荡的人,才是陛下下一步要行之地――”
  “你是说朝中有人有二心?”贞景帝忽然打断他道。
  池霁心头一跳,随即掀开官袍屈膝伏地,“微臣不敢断言。”
  贞景帝无声盯了他半晌,才堪堪教他起身。
  池霁的想法溢于言表,无非是要贞景帝注重缓和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对立态度,先清除朝中有二心的人,再行改制之法。
  毕竟新生的朝廷,还经不起他这么一次两次大张旗鼓的折腾。
  “池卿句句不敢,唯恐天威,方才半晌谏言,却将什么都说的透彻明白了。”
  池霁埋着首,“微臣惶恐。”
  贞景帝又默了许久,冷漠的视线垂在纸上,微微晃神。
  等回过清明来,面上已透出明朗笑意,一扫先前愁色,看了立在一旁的洪得良一眼,笑道:“赏池修撰。”
  ――
  世家的根基在京都只手遮天,贞景帝现如今能做的,只有去满朝挑选自己能用的好刀。
  例如池霁这般的,户部有姚芳归,都察院有方书迟。
  这两个是典型的世家子,暂且瞧不出来在朝中的站队,上回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他二人也并未参与。
  有关白叶寺佛珠一事,锦衣卫那群人能办也能办,不过这段时间锦衣卫所一直由闻濯在亲自走动,他并没有松下心。
  于是便下了道口谕,让都察院遣派方书迟前去协理。
  ***
  五月初十,凄风如秋。
  山中有雾,云深乔木,冷雨侵身,空翠湿人衣。
  方书迟以授贞景帝所达监察之责,随锦衣卫镇抚使宣周,一同前往至白叶寺。
  这两天雨水下的厉害,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脚下稍有不慎便要打滑。
  许些日子没有香客旅人趁雨踏路,石板台阶上的青苔也斑斑冒出了许多,轻易踩不得。
  顺着山势和树木积下来的雨水,都顺着丛林灌木的缝隙中流下来,开出来不少山泉澄清道。
  一行人时刻都在注意脚下。
  遇到不好走的地方,还得相互抽刀入地,拉着后方的人上坡,头上的斗笠也不大方便行动,防了雨水却遮了视线。
  走到半道,便全都摘了。
  一群人穿梭在水淋淋的灌木丛中,褐绿色的人影连成了线,蒙在水汽之间,与山中草木所差无几。
  气氛毫不违和,只有随着水汽腾起的体温。
  方书迟还是头一回跟这群锦衣卫打交道,从前只听闻过他们卫所办事的特殊性,是为天子手上第一把快刀,后来他们在京都渐隐,周遭也极少有人提起,便一直没什么印象。
  今日借着天公作美,没个歇停的降雨水,不仅体会了一把同舟共济的滋味,还认识了个不错的朋友――
  锦衣卫镇抚使宣周。
  他由锦衣卫带路,顺着山道往上爬的时候,走的是第二个,宣周就排在他前头,途中因由青苔湿滑,拉了他好几把。
  起初还有些初识的顾忌,后来雨水把人浇的实在没辙,才彻底撒开了心防,随意找话攀谈了几句。
  起初聊的都是官场恭维,后来聊着聊着发觉对方并不吃那趋炎附势的一套,便有些掏心窝子。
  “这种天气,还劳烦方大人跟着我们走一趟,真是受累了。”这话是宣周说的。
  他倒真不是说假话,虽然一行人都受着罪,但他们这群人跟方书迟到底还是不一样。
  人家那是实打实的世家小公子,家中还有个爵位,祖上三代都是举足轻重的文臣。
  今日登山之前他原本还有些忧虑来着,怕这钦派的监察使吃不了这个苦,到时候还得要怪罪他们。
  但没想到这个方二公子,跟传闻的那般离经叛道并不一样,反而是不拘小节。
  “哪里话,职责所在。”方书迟摆了摆手。
  宣周笑了笑,随即一手抽到入地撑着身子,扭头朝他伸递出另外的手,“最后一道上坡了,来。”
  方书迟跟着他的话抬眼朝山顶上瞧,果然在一堆白色枝叶里,瞧见了后头遮掩的寺庙飞檐。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我真是一个社交小能手。
  注:“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出自王维《山中》。
  飞檐:屋角的檐部向上翘起的部分。
  (题外话:真的很感谢评论区经常留言的几位宝贝,创作过程难免会灵感阻塞,觉得文笔退步,对自己失望,但是大家一直都有在很认真的鼓励和支持我,真的很开心。
  无论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在过程中角色成为一个立体鲜明的常态了以后,我总是隐隐觉得,是你们的鲜活才让我能够这么坚定地继续,真的非常感谢,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