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池鱼 > 第73章 化鹤归
  沈宓见到温珩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他淡淡看了温珩一眼。
  “你确定要听我说吗?”
  温珩红了眼眶,“他同你做了什么约定?”
  “你的命,”沈宓定定看着他。
  “什么?”温珩别开脸,抹了一把眼睛。
  “他说你想回头,但韩礼不会放过你,他要我保你安宁。”
  “代价就是他的命?”他失魂落魄地笑了笑,“蠢货,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他骂了两句,仿佛真的痛快了。
  沈宓看着他痛苦的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神情,忽而有些宽慰,“我原以为你会恨他。”
  “恨?”他捂着眼睛像哭又像笑。
  没有人会知道,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孩子,该如何在人人喊杀的世道里活下去。
  或许年少被爹娘的长幼有序那套规矩约束,常常要将自己所爱之物让与温i时,他曾有过不甘心。
  但每每当温i奶声奶气跟在他身后当个尾巴,用软糯的声音叫他“哥哥”时,他又什么怨言都没有了,只剩一腔心甘情愿。
  后来他在这世上只剩温i,温i也只剩下他能依靠,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更加唯一,一致对外。
  可随着很多时候的世事变化,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无可避免地会开始产生伤害。
  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人,因为他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彼此是彼此的唯一,所以他们最能知道该如何伤害对方,如何让对方最疼。
  温珩当初因为韩礼的缘故,对温i冷嘲热讽时,他明明知晓温i是受他的牵连,可他偏是知晓这样并不能让自己记恨温i,才要教他痛。
  而温i教他痛的方式,只会比他更加刁钻。
  他擅自穿过温珩费尽心思给他制造的安乐窝,掺和进温珩千方百计不愿让他沾手的阴谋里,不顾后果地成为一个温珩再也庇护不住的人。
  他将温珩给他编造的一切美好亲手打破,只是为了要在温珩面前承认,他的不择手段、野心勃勃。
  他把往日兄友弟恭的印象悉数摧毁,让温珩精打细算的保护变成了冬扇夏炉。
  他让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纽带,变成痛苦的源头。
  他品行不端,为人狡诈,与他光风霁月的亲哥哥是明暗的两个极端。
  世人都会这么认为。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对不起温珩的事情。
  他甚至再把他的兄长拼命往回头的路上推,往能见光的地方推。
  他说那句“兄长不必保我”时,大抵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
  那时尚且还有肉眼可见的犹豫和不舍,再后来,悉数都被温珩句句“后悔”、“回头”之语湮灭干净。
  如今的温珩甚至不敢扪心自问。
  因为他一句错都问不出来。
  他自认也是个蠢货。
  比温i还要愚蠢的蠢货。
  “你怎么会觉得我恨他,”他喃喃道:“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他,我怎么会……”
  沈宓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世人总说,留下来的那个才是坠入深渊。
  “韩礼已经入京,这两日你就暂时留在宫中。”
  温珩摇摇欲坠地起身,冲他拜礼,“多谢世子好意,只是家里还需我去守灵,就不多留了。”
  沈宓没有再拦他,任他随时都能倒下的背影远去,随即吩咐了侍从前去暗中跟着。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宫中设宴,自清晨时便开始上下筹备。
  宴请的人都是朝中一品至三品的大臣,其中新臣旧臣平分秋色,钟自照唯恐会出什么茬子,又授沈宓的之意,便把宴堂定在了章华台侧面的凤凰阁。
  阁内四面通风,地方宽敞,登高望远,一眼就能看清宫墙之内的景色,立在齐股的雕花栏杆前仰首,整个天穹就在眼前,晚上月出之时赏景,这位置再好不过。
  沈宓早上起身时,曾过来看待了许久,就立在栏杆前,望着阁楼底下的那片空地。
  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尽头再右拐,有条离宫门最近的宫道。
  他们在那一路上提前设好了几百弓弩和精兵,就等着韩礼他们一行经过,将他们诛杀殆尽。
  到那时,这世间就真的再无困得住他的东西了。
  “你原来在这儿!”
  钟自照人来声至,“韩礼方才差人传信给我,说他们巳时末到。”
  宴会定在酉时,还早得很。
  沈宓挑了下眉头,“看来这两日,他们等的十分着急呐。”
  钟自照顺着他的视线,朝那条宫道望了一眼,“反正他们也没命观宴,早来也好。”
  沈宓偏过头看着他面上神情,好奇地问道:“你是何时答应与他同谋的?”
  “我幼时曾在宫中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是辅政太傅,”钟自照笑了笑,“嘉辰帝死后,他差人找过我,后来我二人一直通过书信联系,同谋之事,算得上是一拍即合。”
  沈宓又问:“焉知二十载……你说二十年前见我,是在何处见的?”
  “宫里,”钟自照道:“那时我也不大,十多岁,在宫里做粗使活,嘉靖帝在百花园设宴时,曾远远看见过你一眼,那时候你还很小,被嘉靖帝的妃子抱在怀里,不哭也不闹,像个假的。”
  “抱我的人不是沈氏么?”
  “不是,”钟自照摇头:“沈氏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
  “看来韩礼确实没骗我,”沈宓若有所思道:“那你后来怎么出宫了?”
  “年纪到了,不甘心变成个太监,所以就躲进泔水桶里被人带了出宫,拉车的伙夫是前朝时服侍过我的奴才,认出了我才帮忙的。”
  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描述幼时经历,沈宓难得地对他生出些怜悯,同是一夜之间从众星捧月的高台坠下,好像自己是要幸运一些。
  起码没人逼着他做太监。
  也没给他机会钻泔水桶。
  “真是命运多舛,”沈宓长叹一声。
  钟自照笑了笑,没有再出声。
  他二人静静立在凤凰阁的栏杆旁,看着朝霞绚烂点点收尽,浓云翻卷覆压而上,将天边渲染的只有平淡这一种颜色。
  “有朝一日,你会叫我一声兄长吗?”他忽然问。
  沈宓抿着嘴唇挑了挑眉,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
  巳时追在辰时的尾巴上悄悄濒近,天边日色便吊起了它该有的温度。
  钟自照自接到宫门前传来通报,便正襟危色亲自前去玄武道上迎接。
  他与韩礼阔别多年,从来都是靠著书信联系,如今再见,彼此都变了许多。
  当年清风明月的先生,没了那股乱世之中我独濯的风骨,面上的皱纹和霜发将他苦难溢于言表,他周身仿佛只剩下怨怼和不甘。
  而当年困顿难解的少年郎,也逐步在山海沟壑之间,脱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深藏他的野心与杀机。
  “许些年不见,先生可还康健?”
  韩礼下马,无奈地摆了摆手,“一把年纪啦,离死倒也不远了。”
  钟自照近身搀扶上了他的手肘,“观今日之状,先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韩礼看了他一眼,“老夫日后,恐怕就要仰仗二位殿下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钟自照面露惭愧,“还是照常唤晚辈的字就好。”
  韩礼点了点头,转身冲他介绍了身后的几位同僚。
  钟自照向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唤人接过他们手上的缰绳。
  “诸位大可随宫前去歇脚的地方,”他搀着韩礼的手还未放下,又接着道:“先生不如先去见一见世子?”
  韩礼并未拒绝,随他搀着上了侍从早就准备好了的轿撵,行至承明殿。
  ***
  沈宓见过韩礼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意识中沉积已久的印象,都让他对此人产生了深深的一种畏惧,甚至让他下意识把这人的面貌,想象成眼如铜铃、满口獠牙的恶鬼。
  实则亲眼见到了才发现,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年逾耄耋的糟老头子罢了,灯油眼快都能熬干了。
  奔波的疲惫将他的老态暴露无遗,除了那双算计的眼睛还充满光亮,他身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脆弱的让人心生恻隐。
  沈宓眼睁睁看着这个充满陌生的人,恭敬地向他弯腰行礼,冲他拜道“参见世子”,他只觉得一切都违和极了。
  他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不由自主地回想去过往的一切,觉得荒唐至极。
  今日他二人对立一堂,就是为了一些虚无到能折磨、甚至杀死对方的东西。
  沈宓很想问一句,他会不会后悔。
  可他终归还是没有这样做,他看着退去的钟自照低声掩上了门,轻轻启唇,“你杀了姚芳归。”
  韩礼愣了愣,看着他不明所以的神情皱了皱眉,“姚芳归已叛,他该杀。”
  “可他平生最相信的人可只有你。”沈宓试图在他面上找出痛心和后悔的神情,可是等了半晌也没有。
  只有司空见惯的冷漠和轻蔑,“他既然反叛,就该知道有这样的代价。”
  “虽然早猜到了有这样的答案,”沈宓抓了一把袖中的短刀,“但亲耳听到时,还是会对你心生敬佩。”
  韩礼眸中有些诧异,不过转瞬即逝,“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名,当是如此。”
  “你说的很有道理,”沈宓不紧不慢地将短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任由他那双阴鸷老态的眸子,朝自己投来恶毒的目光,“你说的话一向都有道理,树人立人,授人发省,可唯独只有你自己,学不会做人的道理。”
  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扎眼的红色落了他满襟,可就算满身血污,他也仍旧让人说不出脏这个字。
  他由着这个可怜又罪孽深重的人挣扎了三回,每一次望见他如同濒死的鱼一般,剧烈扭曲的身体,他都会在心里默念:
  ――这是还温i的。
  ――这是还姚芳归的。
  ――这是…还沈序宁的。
  是祭亡人,也是祭他自己。
  ***
  自承明殿自凤凰阁这一路,他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临到凤凰阁下,他闻到那条偏僻的宫道上传来的剧烈血腥。
  偏头望了一眼,看见天边有喜鹊盘旋,耳侧仿佛听到了清脆嘤鸣。
  他收回视线抬步走上阁楼,看见了栏杆前的钟自照。
  他站在那里,视线望西,在看那条死了许多人的宫道。
  “你高兴了吗?”他听见脚步声,看也没看,就这般问了一句。
  “高兴什么?”
  “啧,”钟自照轻轻咂舌,“自然是大仇得报,大业即成。”
  沈宓笑了笑,“听上去似乎挺让人高兴的。”
  钟自照歪头看他,又听见他说――
  “可夙愿一旦达成,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钟自照不明白他特指的,究竟是他那段磋磨的过去,还是如今死生师友的境地。
  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便听见远处一阵尖锐的马匹嘶鸣声,沉重的马蹄如数碾过血腥的宫道,天边的云层灰暗,像是随时都能覆压下来,淹没他们所有人。
  “有人闯入宫!”钟自照急切地转身,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尚未散去的血腥扑入他满腔。
  “你难道还会用兵吗?”沈宓置身事外一般冷静。
  钟自照被他一个眼神劝服,僵硬地落定步伐,站在了原地。
  等着哄闹的厮杀声结束,马蹄踩过尸体重新落入干净的宫道,发出清脆的“嘎达”声――仿佛踏破不正者的痴妄,大获全胜的铮鸣。
  “你现在还觉得高兴吗,”沈宓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兄长?”
  钟自照整副心神都让他的声音揪了一下。
  还未等他神魂归体,便感觉到沈宓抓着他的那只手飞快地收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颠倒感席卷进他的五官,让他猛然双脚离地翻越栏杆,背无一物地跌入了虚空之中。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只摸到沈宓被风刮的猎猎翻飞的衣角,还有耳边疾跑的马蹄声,和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身子重重砸落在地之际,他尚且存有意识辩解那几个字是什么――
  那是“沈序宁。”
  是有人在叫沈序宁。
  没有人在叫他。
  没有人会叫……“钟文心”。
  ***
  作者有话说:
  闻濯:其实这章我出来了。
  其实写到这里,温氏兄弟之间,我没有再想界定他们到底是什么感情,就像文里写的――
  你我是彼此唯一,所以你大可向着光,我会在你没必要知道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向着你。
  上卷结束,下卷入v啦!孩子也要吃饭来着~
  上下卷故事核心和主题都不一样哦~
  感情不虐!
  注:“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效小节者无以行大威,恶小耻者无以立荣名。”出自刘向《战国策》。
  意思是:注意小节的人没有办法做成大事,厌恶小耻辱的人没有办法建立盛大的名声。
  “夏炉冬扇”,比喻做事不合时宜,白费了力气而得不到好处。
  “喜鹊”三至五月繁殖,是留鸟,一年四季都会出现。
  
  
  #返笼★咬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