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满都翠色。
闻濯昨夜睡的并不安稳,知晓隔天有雨,他料定沈宓手脚夜里定然要疼,头一晚睡前,便用药酒将他手腕脚腕一齐搓热。
万事俱备,却架不住天气实在闷热,夜间沈宓踢了被子,三更天出头便被脚腕疼醒。
他不忍吵醒闻濯,便在被窝中蜷起身子忍着,时不时到疼的实在厉害,才敢放任自己小声抽着几口冷气。
直到闻濯睡中下意识扑手捞了个空,才在角落里把他揪出来。
下榻点燃灯火,又用药酒给他搓了一遍才缓释大半。
吹灭亮,两人抱着滚进薄被里却再无睡意,但谁都想教对方睡个好觉,闭着眼睛眯了几个时辰,才等到天明。
外头细细落起了小雨。
伊始密密麻麻落在瓦片上,发出淅淅声响,渐渐越落越繁,把屋顶砸的噼里啪啦,连成线从顶划到屋檐下,挂成无数条透澈的丝线。
无边丝雨细如愁。
闻濯的愁就随着这些不知道尽头在哪儿的雨线,连成一串串,严丝合缝的渗透进他的肺腑,牵连出不少情绪。
纵使这段日子他在京畿安插了人手,也做好了许多筹备,可一旦他前往江南,沈宓离了他眼巴前,总会有他顾及不到的地方。
一想到这里,他万般舍他不下。
怜惜地低头轻啄沈宓眼尾,望着他的眉眼唇鼻,一遍遍轻啄,再到无所顾忌的舔舐、翻搅、纠扯……
沈宓渐渐回应他,直到他心绪抚平,灵台逐渐清醒过来。
“起身吧,我送你。”
仿佛回溯到当初从承明殿回世子府那日,只不过这回,他二人对调了角色。
带去江南的衣物前几日便收拾了些许,沈宓只好随意从衣柜中拿出来一套干净衣服,指挥他穿上。
又去屋外吩咐下人送来洗漱的用具和水。
转身回屋前,他抬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浇的迷离的天色,顿时心情不怎么好,怕闻濯看出来一块儿不愉快,进屋时便遮掩得一干二净。
一起用了个早膳,两人便抄着油纸伞蹬上了门前的马车。
期间眼神接触的极少,一路更是无言。
待车轱辘响亮的声音停止,才恍如梦醒一般,互相朝着对方投射去炙热的目光。
沈宓大抵有些不敢看他,稍微看了一眼,便匆匆遮下眼睫,起身撩起车帘,准备往出挪,却被一把拽回了车厢。
濂澈撑着伞在马车前等的画面一闪而过,紧接着视线里飞速压下了一个暗色的身影,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凶狠堵上了嘴唇。
灼热到烧人的气息不由分说地挤进他的唇齿,从下颌到锁骨的皮肤,每一处都留下极重的痕迹。
沈宓强撑着在理智崩断之际,一把推开他,低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
闻濯没有再咬他,只是轻轻啄吻他眉眼,滚热的气息扑打在他面上、颈间,低语道:“你答应过我的那些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对不对?”
沈宓搂了搂他的后颈,抵上他的额头,一字一句说:“再也不能更真了。”
闻濯抱住他,下颌嵌他肩颈的骨头里,将他整个人都紧紧勒在怀里,“沈序宁,你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
沈宓低语的声音好似天生带着一股蛊惑人的气质,只要听进人耳朵里,就没有办法产生不安和怀疑。
两人相安无事下了马车。
远远朝码头望去――
八表同昏,俾滂沱矣。烟柳鳎江拢寒沙。
甲板上有人撑着伞在等。
沈宓把手中的伞递给他,“你也不要忘了你说过的,到了江南要同我写信。”
闻濯冲他笑了笑,“不会忘,回去吧,”他抚了抚沈宓耳侧碎发,“我看着你回去。”
沈宓挑了挑眉,“我的殿下啊,又不是一年五载不回来了,走吧,我就在你后头看着。”
闻濯没有再坚持,把握着的伞柄送进他手里,转身撑开伞一头扎进了淙淙烟雨里。
他的背影顿时模糊了一瞬,沈宓遵从下意识抬手抓了一下。
扑了个空。
雨滴落到他手背上,淌湿了他的手指。
不远处的背影越行越远,越远越模糊,直到穿过甲板进入船舱,彻底没了影。
沈宓没由来的有些恍惚,原地站着许久都没动,撑着的伞都斜了也没注意。
从伞面垂下来的雨水淋湿了他的肩膀,几近垂落地面的衣摆,也濡湿到了膝盖一路。
濂澈盯得眉头发紧,怕他回去膝盖要疼,只好出声提醒道:“世子,该回去了。”
沈宓的神思回笼,盯着码头的涣散目光一瞬间清澈起来,他收回视线,将一抹打量落到濂澈身上。
“大理寺卿这几日如何?”
濂澈如实回答道:“仍在审理都察院都事魏帘青,涉嫌走私的案子。”
“看来过的并不怎么舒坦,”沈宓往车前挪了两步,将伞递给濂澈,“去大理寺瞧瞧。”
话落,他踩上踮脚钻进了车厢里,半点不给濂澈周旋的余地。
“世子的衣裳湿了不少,还是先回府换一身再出门为好。”濂澈站在马车前冲里头说道。
沈宓俯身提了一把衣摆,确实湿的都能拧出水来。
以往他都想着破罐子破摔算了,如今有些挂念的东西了之后,反而能够听得进去许多话了。
“那便先回去。”
濂澈一颗心堪堪落地。
两人回的时候马车赶的快,比去时少花了一半的时间。
进了府,穿过亭廊到院子,沈宓感觉鞋袜都已经全番浸湿。
倘若闻濯在跟前,这会儿恐怕已经按着他的腿,给他烫个热水脚了。
屋里的里头的冰鉴都被挪了出来,正中间放着个熏炉,烧的味道不是一般的香料,更像是药草。
濂澈端了盆热水进屋,见他站在屋里,还穿着湿透的鞋袜,一颗心又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世子快些换下鞋袜,再泡个热水脚。”
沈宓闻言,继续不紧不慢地坐到案前,“炉子烧的是药草?”
濂澈点了点头,“是殿下特意嘱咐要点的,都是驱寒祛湿的药材。”
沈宓若有所思地撩了一眼,又冲他说道:“你出去吧。”
濂澈有点不愿意,“院子后浴池里的水也烧温了,世子待会儿再泡个澡。”
沈宓没什么意见,低头看了一眼他端来的盆,里头水色浑浊,品相实在不怎么好,“那这盆就端走吧。”
濂澈梗着头皮继续说,“这水里泡过药材,世子还是得泡一道,”他又怕沈宓把他的话当作可有可无的耳旁风,又搬出了闻濯,“是殿下特意叮嘱过的,属下不敢怠慢。”
沈宓无奈的起身穿到屏风之后,解了外袍,煞有介事地问道:“你要将我平日饮食起居编成册子,再送去江南么?”
濂澈这下是真的头皮发紧,被人一下子拆穿的羞愧感兜头而下,臊的他恨不得夺门而出。
都这个时候了,他说不是,沈宓也定然不会相信。
说是吧,相当于出卖自己的亲主子,来日这两人面对面算账的时候,难免不会牵涉到他。
左右都不是人,濂澈一时有些难下,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他打算请罪的时候,沈宓的声音忽然从屏风后面传来――
“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濂澈云里雾里也没揣摩透他这个“知晓”的深意,踩着云朵飘出屋,转眼在院子里瞥见濂渊一闪而过的身影,连忙追了上去。
结果在一个亭廊拐角处被人反抓住了衣领。
“跟着我做什么?”濂渊端着一张面瘫冷脸问。
濂澈哥俩好地勾上他的肩膀,“是这样,我看你平日里跑来跑去实在辛苦,所以想跟你换个差,让你放松几日。”
濂渊斜垂着眼睛睨他,一脸“我怎么不信”。
“你别不信啊我跟你说,伺候人肯定比整日屋顶上趴着舒坦。”他这会儿说的跟真的似的。
濂渊没搭理他,丢了一句“各司其职”,就转身走了。
濂澈计谋落败,老老实实上厨房,吩咐厨子熬了一盅姜汤。
半个时辰后,他端着姜汤上院子里敲门,沈宓已经换好了全身衣物,只有头发还湿着。
他放下汤盅,盯了沈宓的发尾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劝道:“今日雨色迟迟,世子还是不要再出门了。”
沈宓还算老实地捏着勺子,搅了几下姜汤,“倒也罢。”
濂澈松了口气,心情显而易见地明媚起来,看沈宓的眼神都带了点欣慰。
“那稍后便劳烦你,去大理寺一趟送张帖子,邀大理寺卿前来世子府一叙。”
濂澈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字眼吸引了过去,“世子府?”
沈宓舀了勺姜汤往嘴里送,“是,喝完姜汤,我打算收拾回世子府。”
濂澈的话堵在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一盅姜汤饮完,沈宓说话算话,收拾了平日里用的频繁的一套茶盏和笔墨,便从屋后的暗门穿回了世子府。
太久没回来住,房间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潮湿发霉的味道。
濂澈出去卷了把艾草回来,点燃熏了一盏茶的时候,又开窗通风散味,差不多闻不到艾草气味,才在屋里点燃搁了药材的熏炉。
沈宓进屋时,鼻尖只剩药材清香。
虽然桩桩件件事,忙前忙后的都不是闻濯亲身,但此刻莫名其妙的,清香萦绕,沈宓想他想的有点心慌。
……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前一周身体不适,这周恢复更新!
52章未删减部分在微博@也池vaik
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
“停云霭霭,时雨鳌0吮硗昏,平陆成江。”――陶渊明《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