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池鱼 > 第24章 凌雪梅
  外头鹅毛大雪纷纷如沸,地上落了厚厚一层,人一踩在积雪上便会往下轻陷,脚下发出的声响清脆O@,娱心悦耳。
  沈宓撑着把油纸伞,静静望着长立在一片殷红梅林中的闻濯。
  漫天漫地的寒酥玉屑,遮天蔽日一般从虹映直坠而下,萧疏红林成了天地唯一的颜色,清古冶艳、风华内敛的人也成了点缀。
  暗香疏影、秀润天成,万般美景堪粗稿。
  他仿佛很高兴,穿的未尝宽厚,身量倒是无比拔尖,凛冽寒风吹拂,哪怕冻坏了草木也伤不了他似的,唇角还惦着一丝融融的笑,颇有阳煦山立般的风姿。
  这大概是沈宓头一回,见他正儿八经地露出人模样,月白的衣衫将他推往纯洁无瑕的大雪银装里,沈宓从未看得那样清楚他的清朗眉目――
  清艳红骨不堪拟,天下无人敢竞容,斯人回身一捧雪,三千明月忽倥偬。
  他干净的不像话。
  也是此时,沈宓才想起来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无论闻濯身处高位,再怎么掀人乌纱、株连惩处,到底是情有可原又顺理成章的,自始至终他不曾偏袒过任何人,也未抱有侥幸。
  他不过是在做些为天下太平的最寻常之事,手中未沾无辜血,心底未藏无名鬼,他比谁都坦荡多了,也干净的多。
  与这乱世将倾的祸心狼虎相比,他简直就如眼前这般,唯有皑雪红梅相配,一生都如此清朗疏疏地顺遂无忧。
  至于其他人,他们这些捻了债欠了恩的,林林总总不尽人意却为虎作伥的,总会下地狱。
  沈宓握着伞柄的指节发白,他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挪开了放在闻濯身上的视线。
  但那人仿佛就是不依不饶,非要过来招他――
  “沈序宁!”趁着他回神微愣的时机,闻濯立马把手上才搓好的雪团,朝他袍子上砸了过来。
  想必他并非真心想要将沈宓砸的吃痛,那雪团飞到一半,便散成了零星小块,簌簌落到沈宓的长袍上,也只沾了几两浅痕。
  沈宓被他惊得愣了愣,回过神来便一脸不耐:“殿下年方几何?”
  闻濯不答,继续垂眸在梅树底下刨着雪,揉捏成一团实的,待成出个圆形,便乐此不疲地继续往不远处的沈宓袍子上砸。
  一来二去,沈宓教他闹得烦了又懒得跟他计较,握着伞柄转身便打算回屋煮茶,届时闻濯又砸的更凶,还起身前去拉他。
  沾了雪的鞋底湿滑,落上地砖的时候,难免会出些站不稳的岔子,沈宓这厢才收伞,那头闻濯便伸出了不让他安宁的手,将他狠狠拽了一把。
  随即两人果不其然一同压着纸伞,扑扑滚到了雪地里。
  沈宓抬眼,便瞧见闻濯凌厉又剔透的双目,他满头是雪的两手撑在他耳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边含着盈盈笑意。
  看来是没怎么摔疼他。
  沈宓皱眉推了他一把,想翻身起来,却又教他重新压了回去。
  “殿下这是做什么?”
  闻濯说不清。
  兴许这发乎情也越礼的念头,早在当日聊赠他那一枝春的时候,便悄然生长了出来,原本还能再藏一藏,只是在这过年时节众人皆欢喜的对比之下,他受的落差实在太过难熬,便藏不住,也不想藏了。
  今日前有同眠一屋,后有羹汤里的糖桂花,再而后有红衣美人,漫漫雪色迷人眼,他便也想学着沈宓疯他一回。
  他敢说,沈宓也想疯。
  “沈序宁,你真是…”
  沈宓刚想问一句“什么”,便教他倏然覆上的两片唇给压去了话音。
  暗香疏影、寒风簌簌。
  有那么一瞬间,沈宓鼻尖充斥着醉人的桂香,清冽的陈茶香,和浓烈的梅香,这三者天地间大雅之物,一时争先恐后地夺取他三魂七魄,教他卧在这一片冰凉雪地里动弹不得、清醒不得。
  他不禁在想,到底是谁疯了。
  而闻濯想的比他更多,他想过去近十载封于深寺,不得世间真烟火,他想今朝,身居权位天下唾手可得。
  他想彼时,烟迷花欲的沈序宁是人间真绝色,还想…侥幸地想,这真绝色此刻卧在他的怀里,教他沾染上了人间真烟火。
  不知不觉间,他发上的雪融化成水落在沈宓眼上,不由得唤醒了这位绝色离身出走的魂魄,沈宓随即横眉冷眼,不下半分情面地挥开了有些意犹未尽的摄政王殿下。
  他匆匆站起身,重新系好领间的绥带,尽显冷淡地弯腰,捞起落在一旁被压的有些散架的油纸伞,头一回未起反唇相讥的架势,转身径直迈上了庭廊――
  “无话可说?”闻濯带着满头白雪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背影问。
  沈宓微微顿了一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又继续抬步而去,不多时,身影便没入那弯弯绕绕的九曲回廊中消匿不见。
  院子里只剩了淋了满身雪水的闻濯,他沉沉盯着回廊尽头看了许久,直到一阵寒风凛冽袭来,随才唤醒他一缕神思。
  理好衣袍又转身踱入梅林,他矢手折下了一枝开的正娇艳的冰玉骨。
  他想,香草从来配美人。
  沈宓这厢直到天色迟迟,也没有等到他回,只是他傍晚无意间推窗透风之时,瞧见了窗台落的一枝梅。
  ***
  夜里,世子府新奇地来了一位稀罕客。
  趁着大年初一,沈宓倒是觉得这日子也景气,差人摆上了茶水点心,端端正正坐在房中坐着。
  听见院中传来脚步声,又在门前停住,那来人在檐下仔细抖落伞上的雪片,抬手收起纸伞搁在了门口,转身进屋,身影中带了些许寒风朔雪钻入房里。
  沈宓有数载的年头再未见过贺云舟,沙场苦楚熬人,他身量都比以往修长结实了不少,手挽雕弓的臂膀,让他看上去仿佛能够独自抗下千斤之担,那株昔年在汀州随波流转的兰草,终究长成了一棵参天乔木。
  沈宓很高兴,高兴的有些眼眶泛酸。
  “深夜造访,叨扰世子。”贺云舟进屋挪到沈宓跟前,合手向他行礼。
  沈宓起身招他落座,“不必多礼。”
  贺云舟盯着他面上自然的神色坐下,冷不伶仃问了一句:“世子不知我为何而来?”
  沈宓倒茶的手微顿,随即略显犹豫地笑了笑,“不知。”
  “沈序宁。”贺云舟掀翻了他递过来的杯盏,看到滚烫的茶水泼了沈宓一袖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清醒。
  沈宓倒显得十分镇定,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把杯盏搁在桌上,又默不作声地把桌上玉器里盛放的糕点,推到了贺云舟手边。
  半晌,他才说:“功成立业,也该成家。”
  贺云舟冷笑一声,讥讽道:“怎么,你们还想多收几条无辜人命?”
  沈宓神色微凝,又在他仿佛要溃透之际转变成笑靥如花,“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沈宓!”贺云舟睚眦俱裂、双目通红,他一想到冯昭平已死,而此刻这个相关的人却无动于衷,便止不住地想将他心肠剖开看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何种尖酸歹毒。
  “我们贺氏到底欠你什么了?”他问。
  沈宓忽感手指泛凉,失去知觉后又止不住地发颤,他垂下眼睫,低哑着嗓音笑了笑:“没有…”
  贺云舟嗤讽出声,眼里含了泪,“没有?可我父亲、我阿姊都是因你而死!我九年前没了家,如今统领一去,天地皆大,我却无处可归身了,我又欠了你什么呢?”
  沈宓埋起神色半晌未答,单薄的身骨看得教人不忍。
  “你如今又摆这副模样给谁看,你不觉得自己恶心么?”
  “恶心,”沈宓声音喑哑,“你若是觉得实在怨恨,便取我的命,世人谓我深痛恶绝,不会再寻你的错。”
  “我倒真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为什么不呢。宰了就没了,一切不都皆大欢喜了吗,谁也用不着在这网里受苦流血了。
  “你求的,是天地共主之位?”贺云舟又问。
  他以为他认识的沈宓,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会直接否认,可是今夜,不知为什么寒风这样冷,人心也变得如此麻木,不随他意――
  “是,我求的就是无上之位。”他坦荡的语气,让贺云舟直觉得那个座位,仿佛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你终于承认了,”贺云舟冷笑,“那我今夜若是杀你,便是铲除了二心之人,是利于社稷安定之大益。”
  沈宓坐得端直,安若素之,“一字不差。”
  贺云舟果真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隔着半张小案指着他的喉咙,“你该死。”
  沈宓附和道:“早就该死了。”
  冰凉的玄月弯刀抵上他的喉颈,毫不意外地刺破了他单薄的皮肤,血珠随着刀刃而下滑进了他的领口。
  他竟真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品出几分死之而后快的期待来,他更恨不得贺云舟这刀无比锋利,几近教他不怎么遭受折磨地就能死去。
  可他若是寻仇而来,就应当提前备好一把浑体铁锈的粗钝柴刀,这样一刀下去不仅能够折磨人,还能保证人死的一击毙命再无悬念。
  这才是杀之泄愤。
  “临死,你都无一句解释?”贺云舟偏头抹了把眼角,又把刀锋下移抵在了他胸口上。
  “你不想杀我。”沈宓见状了然,可他实有种与这一生最企及之事失之交臂的感觉。
  这夜这样漫长,这牢笼暗无天日,他还要待到几时?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贺云舟毫不犹豫将刀刺进他胸膛,却只没入了一半的刀尖。
  剧烈的疼痛让沈宓冒出一身冷汗,脊骨颤栗,也再坐不端直,可他牵起嘴角笑的有些解脱,忽而趁着贺云舟失神,猛地将身躯凑进了刀尖。
  “你疯了!”如若不是贺云舟手撤的快,他今日当真要歇了命。
  大年初一,还真算的是个好时候。
  可沈宓并不感激他的撤刀之举,他没由来的希冀轻而易举就能碎了,谁人都能教他重回死牢。
  今夜这么唯一一个,真能狠下心来将刀刺进他皮肉里的,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后悔了,这算什么?
  “我不过帮你一把,我欠了你,临死好心帮你又有什么错,”沈宓讽刺他,“倒是你,你怕什么?怕你阿爹阿姊梦里找你么?”
  “你闭嘴!”贺云舟重新又把刀提了起来立在了他面前。
  “我闭嘴?”沈宓笑出声来,“我敢做难道不敢说么?你说贺襄是因我而死,那你告诉我,他如何因我而死,普天之下受系皇恩,我也不过是一介棋子,凭什么他的死便成我的债了,他入朝为仕牵扯天颜,何苦就是我的罪!”
  沈宓今夜死到一半不能痛快,实在是不满的极了,他厌恶总有人恨他咒他,千方百计告诉他想要他死,却都假惺惺地不让他得偿所愿。
  他恨他们自私自利、虚伪至极,却依旧守着自己那冠冕堂皇的道义,在他身上把坏事做尽,他恨他们折毁他的良心,把他的七情六欲当做烂泥一样的东西。
  他从未如此地憎恨过这世上那么多人,他恨将他生出来不管不顾的男人女人,他恨嘉靖,恨他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他还怨,怨贺襄自不量力,怨韩礼贪得无厌,怨贺沉璧蠢笨无比,怨贺云舟犹豫不决……
  他还怨,怨他自己,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一死了之,却还在这样的境地妄图绝地反击,妄图他能偿还那些无头之债,他太蠢了,他简直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想来实在痛苦,他今夜怎就不能疯了。
  “还有你阿姊,她怎么死的你不知晓,别人应该也有告诉你的吧,你当初没瞎没聋,自己难道不会分辨么!她是自缢,她自愿的,谁逼她了,是我么?”
  他笑,“那我真是厉害,竟引得你贺氏一门因我覆灭,我倒也想问问,你们呢你们求什么?求今日不能将我痛快活剥,还是求在这里跟女人一样踌躇不决!”
  贺云舟教他逼的手指僵硬,心肠绞痛,彻底杀了沈宓的决心才落,他手中的刀便被一股暗劲迅速击飞出去,砸到了沈宓身后的窗台上,掀翻了一只插着红梅的花瓶。
  “噼里啪啦”的声响碎了一地,像是敲响的号角一样,把贺云舟拽回原地。
  他竟丝毫不关心将他弯刀打落、阻止他杀沈宓的是何人,更不关心他今夜是否也会把命留下,他只死死盯着沈宓,看他如疯如魔地露出渗人的笑意,看他一张晔若春敷的皮相状如厉鬼。
  看见他薄唇轻启,像悲不是悲地说:“贺怀汀,你再也杀不了我了。”
  贺云舟居然听出了一丝可惜。
  紧接着他又说:“你真是个笑话。”
  贺云舟差点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按到小案上抽筋拔骨,可那来人轻飘飘越过他,将沈宓带到了一旁,像一阵清风般无声无息立在了屋里。
  贺云舟抬起头,认出那人后当即紧皱了眉头,“殿下?”
  他还未从诧异中回神,便教沈宓胆大包天的动作给惊得不知所言――只见他歪着半边身子,靠在一旁屏风上,果断地抬手挥了摄政王一耳光。
  后者挨得结结实实,竟半点儿没躲,也不怕让他一个外人瞧见。
  “你还不滚么?”闻濯盯着他,眸中幽沉,暗不见光的寒意钉在贺云舟的颈脖上,教他头皮发紧。
  贺云舟又看了沈宓一眼,继而转身出门,迎着风雪落入天地,人影淹在一片花白里消失不见。
  ……
  作者有话说:
  上次是聊赠一枝白玉兰,这次是聊赠一枝俏红梅,两次,沈都有插在花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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