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p>
柳贺这课讲时,天子始终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待柳贺回翰林院前，天子忽然喊住他:“柳先生,朕圣旨已下,君不可无信，此中道理柳先生想必也懂。”</p>
“这便是臣想说的，君无戏言，陛下日后行事还请三思，因陛下所牵系不止一人,而是全天下的百姓。”柳贺道，“但陛下对恩师的器重,天下人也是看得到的,陛下重师敬师,天下百姓看到,也定会效仿陛下。”</p>
天子被柳贺以大道理教育了一番，又夸了一下,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p>
他明年就要大婚，心智上早已被三年前成熟了许多，他看似无忧无虑，心中所想其实也挺复杂。</p>
按理说他是天子,应当受百官敬仰才对，然而太后与张居正仍管他管得很紧,他这天子毫无实权，每日行事还要看脸色，时间久了,自然难免有叛逆心理。</p>
他其实仍未意识到张居正夺情的严重性,只太后说天下离不得张先生,天子也不觉得自己到了能处理政务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给张居正下了夺情诏。</p>
可柳贺却当面告诉他，他之行事，虽令张居正尽了为人臣的本分，却未尽为人子的本分。</p>
他诏书下得轻易，不管这诏书是下给张居正还是别的臣子，却会令臣子们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天下人不会认为君父有过，只会认为君父身边的佞臣蒙蔽了君父。</p>
这些话柳贺说得并不狠，却很直接。</p>
身为天子，他不好撤回自己所说的话，因而日后行事须得三思。</p>
回到翰林院，此时柳贺上张相府上劝说的细节早已在京中传遍了，传出谣言的人并未见证柳贺与张居正相处的场景，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柳贺“涕泪不止”苦劝张居正的画面感都跃上来了。</p>
众翰林们看向柳贺的神色不禁有些怪异。</p>
以他们对柳贺的了解，柳贺不该是一副谄媚的小人相，可若柳贺上门劝张居正守制的话，柳贺还能全须全尾回来吗？</p>
言官们可不是吃白饭的。</p>
这几日京中的气氛也着实有些怪异，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张居正要留下的准备，毕竟张居正此前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但任凭官员们在他府上喊了几日，他似乎又失声了。</p>
柳贺找上了通政司右参议杜其骄，对方却回绝了柳贺的提议。</p>
柳贺不得不又劝了吴中行与赵用贤一回，好在这两人此前允了柳贺，待张居正作出决断再行弹劾。</p>
毕竟弹劾也不差这一日两日。</p>
柳贺细细思索了一番，自己先写了一道奏章。</p>
这奏章不过才写了一半，柳贺便见张四维身边的中书怒气冲冲来到翰林院:“柳大人，阁老有事相请。”</p>
柳贺猜，张四维这时怕是已听说了，他并未如对方期待那般上门挽留张居正，相反，他直接劝张居正回乡守制去了。</p>
他不知张四维气的究竟是柳贺没按他的意思办事，还是说张居正真有了回乡的意向？若是如此，张四维应当高兴才是。</p>
到了文渊阁，在阁的却不只张四维一人，吕调阳也在。</p>
“泽远，我那日是如何与你说的？元辅于国事何重！你为何只为一己之心，而令元辅弃天子与天下百姓而不顾呢？”张四维一出声便指着柳贺痛责，“你且说说，你为何这般？”</p>
柳贺便道:“禀张阁老，圣人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下官不敢有私心，只是谨遵圣人之道罢了。”</p>
“你怎的如此顽固！”</p>
柳贺面上一副惶恐样。</p>
不管张四维怎么说，他只来回扯着圣人之道，张四维自然也清楚柳贺是在敷衍他，将柳贺反复痛责，骂得柳贺不敢抬头之后，他才轻声道:“泽远可知，元辅已有归意。”</p>
柳贺仍是没有抬头，心思却在这一刻转动了起来。</p>
吕调阳在场，张四维应该不会说假话，也就是说，张居正的确在他们面前表露过归乡守制的意思。</p>
“此次元辅若归乡，皆是你之过失。”</p>
“下官知错。”</p>
待见了吕调阳与张四维，柳贺才知，张居正今日进宫见了天子，并向天子荐了二人入阁参机务。</p>
其一为今礼部尚书马自强，另一人为吏部右侍郎申时行。</p>
若是张居正仍在阁办事，他自然不必一次性推荐两人入阁，此时向天子推荐人选，说明张居正的确是有归乡的意愿。</p>
京中一向没有秘密，柳贺刚才见过了吕调阳与张四维，张居正将归乡守制的消息就传了出来。</p>
众人于是都知晓，是柳贺上门将张居正说动了。此前京中还在传是柳贺在挽留张居正，眼下张居正确定回乡守制，众人才知柳贺那日究竟做了什么。</p>
刘台之事也是柳贺将张居正劝动，此次竟又是他来劝，众官员忍不住心想，这柳三元究竟是何样角色，竟有本事将元辅劝成？</p>
这可是满朝文武都未办成的事！</p>
翰林们自是分外激动，柳贺回翰林院时，众人皆是恭谨地朝他一拜:“学士辛苦。”</p>
翰林们可不管张居正于朝事如何重要，他们只知，他们为官学圣人之道，自然要遵圣人之言，从古至今，哪有死了父亲不回乡守孝的官员？若是张居正这特例走了，今后这些翰林们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同在朝上。</p>
柳贺道:“此事乃元辅重孝心之故，非本官的功劳。”</p>
既张居正愿意走，翰林们弹劾他的奏章也不必上了，众人的话题不由转向了即将入阁的马自强与申时行身上。</p>
马自强与申时行都当过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与众人交情都不错，众人便想着，此番两人入阁，究竟该送些什么贺礼？</p>
且张居正若是归乡，首辅之位是否该轮到吕调阳了？</p>
不仅翰林们如此想，不少京官也是这般想的。</p>
然而，天子接下来的一封诏书却将众人猜测打住，诏书中是这般说的，张居正回乡全人子之孝道是应该，然而国事离他不得，因而张居正离京期间，朝中要事由京城快马传至江陵，且张居正离京三月后就得返京，如此朝事与孝道才能两全。</p>
吴中行与赵用贤也非要张居正守满二十七月的孝期，当年杨溥回家守孝，但因天子器重，依然令他到南京任职，但不管如何，杨溥至少是回了家的，张居正受了夺情之诏，却连京城也未迈出一步，在吴中行二人看来，此番作态着实是傲慢。</p>
即便身负圣恩，也不该如此蔑视礼法伦常。</p>
柳贺并未细听同僚们夸赞，而是将自己刚刚写的那封奏疏写完，之后他将奏章递至通政司，便又去了张府一趟。</p>
因张居正此时已决定归乡了，张府门前站岗的官员们也都散了，柳贺此时上门却未见着张居正，反而被他的管家游七拦下。</p>
“张大人缘何劝老爷归乡，此时变法正急，老爷此时归乡，朝中恐怕有变啊！”</p>
柳贺虽不喜游七，平日待他倒是客气:“恩师应当也知，若是变法只靠他一人之力才能推行，那这法恐怕也难以长久。且恩师此时回乡，才不会有宵小接机生事，这反而于恩师名声有碍。”</p>
柳贺头头是道，加上他的确能在张居正面前说得上话，游七神色不愉，但柳贺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张居正，张居正若是要走，朝中无人可拦，张居正若执意强留，也没人能够劝动。</p>
张居正决定回江陵，官员们也看出他不会再留朝中，劝说他留下的那些奏章也不再往通政司递了，总之朝中大事仍由张居正决定，与张居正关系亲近的官员也不必担忧自己的官位受影响。</p>
这几日，朝堂上最引人关注的事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柳贺弹劾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御史曾士楚！</p>
他在奏章中写道，言官之责是纠核百官，陈三谟身为言官之首，竟首先鼓吹挽留元辅，陷元辅于不忠不孝之地，此乃台谏之大失职！</p>
曾士楚为御史，却不顾清议，他耻与此等构陷恩师之人为伍！</p>
陈三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曾士楚却是柳贺的同年，隆庆辛未科的进士，柳贺这些同年中，有如傅应祯刘台般敢直接触怒张居正者，也有如曾士楚这般谄媚张居正者。</p>
陈三谟是高拱的门生，他上疏令人不耻，人人都知高拱与张居正是政敌。</p>
而曾士楚是张居正的门生，满朝文武皆还未上疏，他就急不可耐地劝张居正留下，在旁人看来，门生行事必然看恩师脸色，曾士楚于百官之前上疏，想必也是受了张居正指使。</p>
为何刘台上疏会令张居正震怒？</p>
柳贺又为何尽全力阻拦吴中行与赵用贤？</p>
正是因为他们是张居正的门生，这疏一上，杀伤力实在太过巨大，不管是对吴赵二人，还是对张居正本人，这伤害一旦造成，日后便很难再弥补过来。</p>
柳贺不愿张居正被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且此时清丈田亩策正在施行，之后一条鞭法也会执行，张居正本人所受的攻讦越多，日后也会成为旁人将他的变法推翻的理由。</p>
柳贺这疏一上，翰林院众翰林先是惊讶，在张居正夺情/事上，柳贺的反应是众人之中最小的，众人心想着，柳贺如今官位在这里，总不会如初任官时那般肆意了。</p>
可张居正才决定归乡，众人皆知是他劝解之功，柳贺偏偏在这时候弹劾了陈三谟与曾士楚，这着实令人意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