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室。
  当楚夭寻跟着叶秘书,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去的时候,已经能看见模糊人影的眼睛好像又浸入了黑暗。
  这里的黑,竟然跟全盲的黑不相上下。
  “明董注射了镇定药物,现在还没有醒来,不过您进去之后还是要当心。”叶秘书低声道。
  “他一直在用这类药物吗?”楚夭寻低声问。
  “嗯,还有精神安定剂。”叶秘书道,“您应该也时常能闻到。”
  楚夭寻心一揪,猛然意识到自己非常喜欢的百里明身上那股白蔷薇药香,原来竟是他用来平缓痛苦的药物。
  “这么多年来,明董一直被梦魇缠绕,严重的时候根本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
  楚夭寻问:“他梦见了什么?到底有什么心结解不开?”
  叶秘书犹豫了一下,“我也不是太清楚,明董也不肯跟心理医生吐露。我只隐约觉得,应该和您有关。”
  安全室的门打开的一瞬间,浓烈的白蔷薇药香几乎犹如海啸,从黑暗深处席卷而来。
  楚夭寻慢慢走进去,虽然身处黑暗,但他还是可以清晰辨出百里明在的位置。
  男人是一座沉默的黑色山峦。
  楚夭寻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铁链,顺着铁链,是百里明被精钢铸成的手铐死死固定住的手腕。
  曾经很温暖的大手,如今寒冷如冰。
  楚夭寻的心像是被狠狠揉搓了一把,无数苦涩酸楚的汁液迸散。他再也忍耐不住,也顾不得自己眼睛好不好了,积压了这些天的眼泪滔滔落下,他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他恨死百里明了!
  百里明凭什么把好的都给了他,凭什么独自一个人背负心事和痛苦。
  和小时候比,他非但没长进,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心事的人都不爱讲话。你哥哥以前受了很多苦,重重地压在心里,压得他再也说不出话。”
  妈妈曾这样告诉自己。
  十几年过去,百里明更喜欢隐藏,也更会隐藏了。
  那一定是……他经历了更多更多的苦难。
  楚夭寻哭得浑身直抽抽,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何时,困倦像一张网,兜头罩住了他。
  楚夭寻哭着睡着了。
  他回到了上辈子。
  他正缩在小阁楼里,冷得瑟瑟发抖,苦捱这个寒冷的冬天。
  然后,有人走了上来,把他从这个逼仄潮湿的地方抱了出去。
  是百里明。
  温暖的怀抱一下子烘干了他的眼泪,驱散了他的寒冷。
  百里明向他求婚,为他戴上戒指,举办了一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婚礼。
  这一次,他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厌恶了。他虽然眼盲,但他看清了百里明的真心,他的心不再盲目。
  他知道结婚后,其实百里明一直都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关心着他。百里明只是不敢出声,不愿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百里明很努力,几乎想尽一切办法精心娇养着他,可是,他的生命还是如深秋的树叶,一天天地衰败了下去。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清晨,他死在了百里明的怀里。
  百里明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好像下起了雨。
  楚夭寻想安慰他,摸摸他的脸,让他不要哭了,他们还会再见面的。但梦里的他不受控制,他神志清醒,却什么都做不了。
  百里明抱着他逐渐僵硬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而绝望的雕像。
  他的魂魄四处飘荡,他看见百里明平静地处理着他的身后事,看见楚家那三个人笑着议论他的死,看见楚家一夕破产,楚俊松跳楼,李清兰和楚修榆像两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哭着想找百里明求情,结果大门都没进,就被一群“黑山羊”一顿拳打脚踢,狠狠丢了出去。
  他不想让百里明为自己做这种事,他不想让百里明脏了双手。但他和百里明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只能做个有心无力的旁观者。
  他陪着百里明,虽然理论上鬼魂是不怕冷的,但他生前习惯了百里明的温暖,所以还是想和百里明在一起。
  百里明真的和他的名字一样,令鬼也觉得暖洋洋的。
  他想起百里明还是他哥哥的时候,他曾好奇地问,为什么哥哥没有名字?
  哥哥说,因为没人给我起过名字。
  他说,那我给哥哥起个名字好不好呀?
  学校里老师新教了“光明”、“太阳”、“希望”这些暖洋洋的词语,他想了想,说,“光明”的“明”好不要呀?
  哥哥说好。
  童言无忌,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记住的人却记了一辈子。
  楚夭寻阴魂不散地跟了百里明好几天,百里明似乎没表现出特别悲伤的样子,甚至还每天在庭院里一把一把地撒小米喂麻雀。
  麻雀成群地飞来这里啄食,一只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像小肥球儿。
  楚夭寻不知道这群麻雀里,有没有那只被自己放走的小麻雀。
  自己下葬那天,雪停了,是个很好的大晴天。
  百里明往墓穴里投下一束又一束白蔷薇,那么多的白蔷薇,汇聚成银白的花海。
  这哪里像葬礼,倒像是他们的又一场婚礼。
  他的灵柩被沉进墓穴,百里明一跃而下。
  如果鬼魂也有心,那在这一刻,楚夭寻真切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痛不欲生。
  视界一片灿白,白蔷薇铺天盖地地盛放。
  满目纯白之中,楚夭寻看见百里明的背影,凝缩成一个很小的黑点。
  百里明背对着他跪在那儿,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向他奔去,他们之间始终隔着遥遥之远。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他还是能强烈感受到他的痛苦、无助与绝望。强烈的感情如同漆黑的岩浆,浸染着这个白色的世界。
  百里明……是不是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那一定是再也不可复得的至宝,比灵魂更重要。失去了这个宝物,他至死都不会甘心。
  楚夭寻听见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并非响在耳畔,而是回荡在脑海,听不见,却能理解它传递出的含义。
  它“说”:那孩子会早夭是命中注定的事,你无需如此执着。
  百里明头颅低垂,颤声道:“这对他而言太不公平,他还那么小,在这世上活了短短十八年,却一直生活在黑暗和病痛里。不公平……这实在太不公平!”
  它“说”:盲眼和病亡就是那孩子的命运。
  “我不接受!”百里明咆哮,“我要把他带回去,无论他去了哪里,我都要把它带回人间!”
  这样的百里明极其狰狞恐怖,仿佛一只不得安息的漆黑厉鬼,如果心愿未了,就要长长久久地在人间作祟。
  它似乎有所妥协,“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能和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有一双能见万物的眼睛,有一具健康无恙的身体。”
  “我想要时间倒转,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让我好好爱他,保护他,哪怕他不知道我是谁,只要能看见他够了。”
  百里明这样说道。
  它“说”:实现心愿需要付出等同的代价,引发任何奇迹都有必不可少的条件,你能接受吗?
  百里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把他带回来。只要能救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知道这意味着你将付出多惨痛的代价么?远比死亡更可怕。
  百里明勾了勾唇角,无声嘲笑。仿佛对他而言,最可怕的事只有痛失所爱,再无出其右者。
  它继续“说”:
  你将陷入噩梦,永远无法摆脱。普通人的噩梦或许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而你的噩梦却会和现实融为一体,比现实更真实。
  当你一遍遍重复噩梦同时,你也将一遍遍饱尝痛苦。即使是这样的代价,你也能接受吗?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哪怕不得善终。”百里明抬起头,“至少,让那孩子拥有幸福的未来吧!
  顿时,楚夭寻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后退。他想对百里明大喊,不可以许下这种愿望,不能付出这种代价,但他无论怎么张嘴大叫,声音都像消失在真空里。
  包围他的满天满地的白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速纷繁闪动的走马灯画面,放映着他短暂的十八年人生。
  一阵敲门声响起。
  “小少爷,我们可以进来了吗?”
  楚夭寻猛地惊醒过来。
  自己……重生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佣人已经推着移动挂衣车走进房间。
  “小少爷,您快起床吧。老爷特别重视今天这场家宴,吩咐我们帮您好好梳妆打扮。”
  楚夭寻一惊。
  自己回到了……重生那一天?
  可自己不是还在梦里吗?
  果然,走马灯继续疯狂闪动,钟表的针一圈圈顺时针旋转。
  重生后,他又遇见了百里明,了解他,爱上他,并且也为他深深所爱。
  而且,自遇见百里明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健康,不再有病痛缠身,就连人也胖了好多,都快长出双下巴了。
  和百里明在一起的每一天,每分每秒,他都过得特别开心。虽然百里明会惹他生气,害他掉眼泪,但百里明也总有办法哄得他破涕为笑。
  理想也实现了。
  他继承了妈妈放弃的职业,实现了自己和妈妈共同的理想。调制出的每一款香水,都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
  而他自己最喜欢的一款,毫无疑问,就是和百里明一起努力的心血结晶。
  美丽的世界,是百里明让他看见的。
  像这样快乐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
  百里明的愿望实现了,终于让他拥有了非常美好的人生。
  可是,百里明自己呢?
  楚夭寻又回到了原点――
  梦境的起始,亦是终结。
  白茫茫的虚空之中,百里明依旧跪在那里。
  楚夭寻知道,百里明正深陷在噩梦里,如果没有一个人把他带走,他将长梦不醒。
  楚夭寻奋力向百里明跑去,虽然他们之间仿佛间隔无限远,但百里明能把他带回人间,他为什么不可以?
  愿望和代价所形成的交易,并没有成立。
  “百里明的愿望并没有真正实现!”
  拥堵在喉咙的声音于此刻尽数涌出。
  “百里明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未来,但没有百里明的未来就没有意义,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会真正幸福!”
  话音刚落,楚夭寻瞬间跨越了原本远得遥不可及的距离,一下子握住了百里明的手。
  他的力气变得很大,大得不可思议,大到可以轻易拽起百里明,牵着他朝回去的方向飞奔。
  “抓紧我,我带你走。”楚夭寻大声道。
  “只管跟着我,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一阵失重般的坠落感猛然袭来。
  楚夭寻睁开眼睛,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
  窗帘飘动,翻卷起明亮的光浪。
  这里……是医院吗?
  楚夭寻头脑懵懵的,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左手传来疼痛,他试着活动左手食指,筋骨酸疼,像死命抓过什么东西一样……
  百里明呢?!
  百里明怎么样了?
  楚夭寻跳下床就往外冲,结果一开门就差点撞到叶秘书。
  他完全忽略了叶秘书看到他时的惊讶表情,抓着叶秘书就急赤白脸地问:“你老板人呢!”
  叶秘书真的有被吓到,结巴道:“您、您放心,明董他没事,医生说他奇迹般地彻底康复了。倒是您昏睡了很久……”
  楚夭寻打断他,“人呢!”
  叶秘书又被吓得一哆嗦,抬起手往他身后指了指,“来了……”
  楚夭寻回过头,看见百里明正从走廊的另一头向他走来。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涌入,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源。
  百里明沐浴在晴朗的初春阳光里,身上的黑暗与深寒像被慢慢驱散,和冬天一起消融。
  楚夭寻拄着盲棍朝他走去,全然没意识到盲棍在手中已然成了摆设。
  他仰起脸,光线洒落在他的眼睛里,光灿灿、亮晶晶的,照得他的眼睛热乎乎的,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你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
  “如果忘了,或者想敷衍过去,我肯定会很生气很生气的。”
  百里明注视着他,“什么?”
  楚夭寻低下头,让蓄满眼眶的泪珠顺势落下,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好看的小脸上已绽开羞涩的甜甜笑容。
  男孩用雪白泛红的指尖牵住男人的衣角,澈丽润泽的琉璃瞳仁直直凝视过来,“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娶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