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蔺草编织的榻榻米散发着青草的香味,松厚绵软的被褥铺上去，整个人再往里面一躺，舒服得楚夭寻想哼哼。
百里明转头看向他,落地灯笼灯光芒柔和朦胧,映照着那张秀丽皎洁的小脸儿。
被子掩着一点儿下巴尖,脸颊陷在枕头里，愈发显出一双大眼睛的轮廓,两扇紧闭的睫毛也是浓墨重彩。
漂亮得像成了精的小妖怪,在夜阑人静时分显了形。
百里明抬起手，指尖很轻很轻地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尖儿。
楚夭寻微微嘟起嘴巴,鼻子也皱了一下。
装睡。
百里明勾了勾嘴角,不动声色地伸过手去，捉住被子底下的那只小爪子。
他们分两床被褥睡，但只隔着一臂之遥的距离。
小爪子软软的,薄薄的,带着一点温热潮气,百里明远不满足于只握着这只小手,又很想亲一亲、咬一咬这只手。
他勾起指尖，挠了挠小爪子掌心的软肉。
小爪子轻颤了一下,想挣出来,却又被他握得更紧,也就乖乖不动了。
“大笨狗,真讨厌。”楚夭寻嘟囔。
“夭夭。”
“干嘛呀……”
“我想抱抱你。”
楚夭寻拉高了点被子,“不给。”
在男人还是他的导盲员小明的时候，他喜欢被他抱着,依恋他身上的亲厚温暖,不仅会让他想起曾经待自己很好的哥哥,甚至还会让他觉得自己正被妈妈如珠似宝地疼爱着。
但现在，这些充满温情的感觉好像都变了质。
不一样了。
在他知道男人就是百里明的那一刻。
他不敢承认，其实在飞机上，他隐约觉察到了百里明的异样，也发现百里明还调整姿势掩饰了一下。他脑子热成一锅粥，一秒都不敢多想，多想一下就心里害羞得快要死掉。
他知道自己发脾气也好，哭鼻子也好，都该让百里明把自己放下来。但是，自己非但没有，心底还生出一种又热又痒的感觉，不讲理地膨胀开来。
楚夭寻觉得百里明让自己变奇怪了。
变得有点……那个。
就像现在，仅是被百里明握着一只手，那只手都变得不像自己的了。
烫得要命。
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楚夭寻很早就起了。出门的时候，专车已经在外面候着，直接将他从酒店送去了基地。
路上的那点时间，楚夭寻还在不停思考美丽世界的含义，想着该怎么用香气去诠释。他迫切需要抓住一点灵感。
寻找灵感是调香师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他们要在记忆、电影、书籍、食物、风景甚至颜色中挖掘香气，而要深刻体会这些灵感来源，往往离不开视觉。
有时嗅觉和视觉是共通的，互相传递，共同作用。
某种意义上说，调香师最依赖的是鼻子，但其它观感功能也不可或缺。
楚夭寻轻轻喘出一口气，哪怕自己只有一天光明，可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苦恼无比。
基地的香料库按照行业最高标准建造，里面全部采用数字化管理，而且对盲人异乎寻常的友好。
香料库里有导览机器人，还有各种智能语音设备，楚夭寻都不需要工作人员帮助，戳戳手里的平板电脑，导览机器人就能带他到要找的香料存放点。
香料的品种也极其丰富，不止囊括了市面上能见到的所有品种，还有很多是研发出来的全新品种。
楚夭寻不停地构思，一次一次地调试，又一次一次地推翻，可不管他怎么绞尽脑汁，都始终调制不出自己满意的香水。
他以往调制的香水，都有指定的香调，或者主题都是他可以理解的，但这次不一样，他都不曾见过世界，又谈何了解这个世界的美丽之处。
楚夭寻有点焦躁，一口气憋在胸口，滚来滚去，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对自己瞎了的眼睛，他开始变得不甘心。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作为盲人的生活，十几年了，足够他心如止水、心平气和地去接受这个事实。可如今，自己却越来越脆弱，一点儿都不坚强。
害怕自己的眼睛丑陋萎缩。
想要看见自己在意的人。
总是意气难平。
楚夭寻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百里明在车里等他，知道他一旦沉浸在工作里，就坚决不肯吃东西，所以提早准备好了他喜欢吃的东西，正好可以在路上先垫垫肚子。
小猫马克杯里的饮料是热腾腾的巧克力奶，里面浮着几颗白白胖胖的棉花糖。
珐琅小猫彩绘点心盘盛着野莓三明治，面包浸上蛋液双面烤制之后，夹上浓厚的野莓果酱外，外面再撒上一层糖霜，吃起来格外柔软香甜。
楚夭寻别过头，“我不饿。”
百里明切下一小块三明治，叉起来递到他嘴边，“乖，多少吃点。”
楚夭寻皱眉，“不要。”
“就吃一口。”百里明哄他，“不然胃又要不舒服了。”
“都说了我不饿！”楚夭寻拔高声音，挥手一推。
“叮。”
楚夭寻听见叉子落下来的声音。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楚夭寻蜷了蜷手指。
他怎么就没控制住自己。
他不该对着百里明发脾气，更不该抗拒他的好意。
上一世，和百里明新婚当夜，自己也是这样用力推了他一下，可百里明只是想关心他。从那以后，百里明就只敢藏在阴影中，默默对他好。
点心的香甜热气不断往鼻子里钻，周围却沉默得如同冰窖。
楚夭寻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百里明一定生气了。
自己最近对他一直挺凶的，虽然他表面上没生气，但也不大会一直无底线地包容自己吧？
除了自己，大概也没第二个人敢这么对他了。
楚夭寻有点内疚，刚想着怎么跟百里明道歉，只听男人轻声笑了，透出掩饰不住的高兴。
楚夭寻呆住。
“夭夭，你发脾气了。”
笃定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
“是、是啊……？”楚夭寻嘴巴硬了一下，“不行吗？”
百里明勾勾唇角，“我喜欢你这样。”
“啊？”
“你能冲我发脾气，我很高兴。”
“……”楚夭寻无语凝噎，咕哝道，“有时候真不懂你在想什么。”
“夭夭，你以前都太乖了。”百里明捏捏他的耳朵尖，“你可以不用这么乖的。”
“我很乖吗？”楚夭寻迷茫地歪过脑袋，“乖一点不好吗？”
百里明沉声道：“不好。”
楚夭寻更加困惑，小脸上写满了问号。
“因为那说明你还没有把我当成可以撒娇的对象。”
话音刚落，楚夭寻就感觉百里明的气息迫近过来，温柔又强硬。他下意识想往后缩，后颈却被覆上来的大手轻轻拢住，百里明倾过身来，碰了碰他的额头。
“夭夭，在我这儿，你可以做一个任性的坏孩子。”
楚夭寻缩着脖子，脸蛋粉得像熟透的水蜜桃，“为什么……要我做坏孩子？”
“让我宠你，可以宠得更理直气壮一点。”百里明道。
楚夭寻微怔，特别容易显色的雪白皮肤顿时粉得更加厉害，连用力蜷缩的指节都粉得发艳。
“现在这样……还不理直气壮吗？”他小小声地嘟囔。
“不够。”
“那怎么样才算啊……”
百里明捏过他单薄的下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太过猝不及防，楚夭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捂住嘴巴抗议，“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想趁机亲我呢！”
百里明反问：“不行吗？”
楚夭寻哼哼：“不行。”
百里明又亲了他一下，先斩后奏地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们已经分手了。”楚夭寻犟头倔脑地强调。
他学习学得认真，对课本上的知识很虔诚，恋爱方面更是近乎教条主义。听过的那些电视剧里面，主角们都是这么演的，热恋时可以亲，分手了就不行。
“小明哥哥可以亲我，你不行。”
百里明左边眉毛跳了一下。
“我男朋友可以亲我，你不行。”
百里明右边眉毛也跳了一下。
他不行？
他怎么就不行了！
强烈的嫉妒心熊熊燃烧起来，和什么治疗的后遗症都没关系，恶魔本身就是一种善妒的、锱铢必较的、贪婪又坏心眼的生物。
“夭夭。”狡诈的恶魔拿捏出可怜的腔调，低头靠上少年瘦弱的肩膀，来回轻蹭，“那你总能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吧？”
楚夭寻觉得自己被一只乖兮兮的大狗拱来拱去。
但明知自己当初就是被男人这副矫揉造作的情态骗得云里雾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软，轻轻“嗯”了一声。
答应完又光速后悔。
百里明之前都没追他，还能弄得他七荤八素，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心情像坐了过山车。如果真追起他来，自己这么没用的人，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楚夭寻暗叫大好不妙，肚子也跟着响亮地叫了几下。
“……”他红着脸捂住肚子，肚随主人，都忒不争气。
百里明顺利成章地喂他吃点心，楚夭寻喝着巧克力奶，啃着野莓三明治，嘴巴里除了甜就是甜，甜得喉咙口都发粘。
“沾到野莓酱了。”百里明说。
楚夭寻刚摸索着要去擦，就被百里明亲掉了。
男人还煞有介事地评价：“是挺甜的。”
楚夭寻觉得被他嘴唇触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快冒火了。
“你……这样算追我？”
“当然不算。”百里明严肃道，“只是在完成导盲员的工作。”
楚夭寻张了张嘴，没勇气问“那怎么才算”。
他家这只恶魔，不是哑巴的时候，就不大爱说正经话。
回到酒店后，百里明继续兢兢业业地行使导盲员的职责，就好像他真的指着这份工作挣钱养家还贷款了。
起因是楚夭寻一回房间就变成软趴趴的鼠饼，委屈地抱怨自己在香料库来来回回走了一天，不仅半点收获都没有，两只脚还疼得要命。
“我又看不见，不能理解这个主题想表达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到底为什么要选我啊，换哪个调香师不都比我强。”
“因为你足够好。”百里明的回答很简单，“选择你，意味着TRUEME的高层都认可了你的能力。”
楚夭寻“哦”了一声，小脸绷得很紧，不让百里明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不禁夸的人。
“夭夭，不要再为自己眼睛的事难过了。”百里明凑过去，指尖轻抚一下他卷翘的长睫毛，“总有一天，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你要相信我。”
楚夭寻咧嘴笑了笑，嘴角又垂下。
百里明伸出食指轻轻戳他的脸蛋，“有任何不高兴的事，你都要告诉我，让我知道。这样我才能改，不然怎么更好地追你。”
楚夭寻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细声哼哼道：“他们说……说你喜欢眼睛漂亮的人……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百里明傻眼。
真是好大一口锅啊！
“他们是谁？”
楚夭寻继续哼哼：“网上好多呢。”
“你是不是去搜过我啊？”
“我……”楚夭寻小手一挥，“这不是重点！”
“这就是重点。”百里明轻咳一声，“想知道什么你问我不就行了。”
“都说了我没搜，是大、大数字主动推给我的。”楚夭寻涨红着脸争辩。
“大数据？”
“啊对，就是大数据莫名其妙发我的。”楚夭寻又开始生气。
“我刷抖音，一刷一个，一刷又一个。一会儿说你不许人直视你，是因为你喜欢漂亮的眼睛，不够漂亮就没资格。一会儿又说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明星喜欢你，追着你不放，什么什么的……”
说着说着，楚夭寻就像小河豚一样，脸颊鼓了起来。
他这么气，百里明反而笑了。
“你笑什么？”楚夭寻气上加气，“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是。”
楚夭寻深吸一口气，小河豚要弹起来扎人了。
“我确实不允许别人直视我，因为我厌恶人的视线，我从始至终，只想被你一个人看见。”
楚夭寻愣住了。
百里明继续道：“我也确实喜欢漂亮的眼睛。但在我心里，只有你的眼睛才能称得上漂亮，没人能和你相比。”
楚夭寻喃喃道：“可我是瞎子，连光感都没有，我都不会去睁开眼睛，你也从没看见过我的眼睛。”
“这和我觉得夭夭的眼睛很漂亮有什么关系吗？”百里明反问。
理所当然的语气，笃定又坚定，好像他说的不过是孩子气的傻话，傻乎乎地去质疑一条恒定不改的定理。
“有关系的，瞎子的眼睛……会很可怕的。”楚夭寻颤声道。
回到楚家后，楚修榆不止一次和他那些朋友嘲笑他的残疾，并以此为乐。
最过分的一次，他们把他推到在地上，用浇花的水管往他身上喷水，强迫他把眼睛睁开。
他根本反抗不过这些人，只能哭着照做了。那些欺负他的人一下子都没了声音，水管也掉到了地上，应该是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楚修榆恶狠狠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睁开眼睛恶心人。
“你的眼睛就像死鱼眼珠一样难看，我都要吐了。”楚修榆说，“如果我像你这样，干脆直接去死，活着有什么意思。”
盲眼的残疾已然令他自卑敏感，再被如此刻毒地讽刺外貌上的缺陷，当时真的令他生出不想活的念头。
哪怕过去这么久时间，“自己的眼睛很丑陋”这一点，还是强烈地烙印在心底。
伤疤抹消不掉。
“就算……就算你不在乎，可你一旦真的看到，也一定会觉得很、很恶心……”
“夭夭！”
百里明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楚夭寻吓得一缩脖子，却被男人从背后覆上来，修长结实的胳膊轻柔拥住了他，他整个人都陷进了温泉般暖煦的体温里。
“不要说这种话。”楚夭寻听见百里明的声音，像在耳畔洒下一捧烧得滚热的细砂，纷纷簌簌地落进心底。
“你想让我心痛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