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合,百里家的宅邸就像一方被投进深海里的珠宝盒,照样透散着金碧华彩的光芒。
  谁能想到,在这样一座宛如城堡的建筑内部,除了黑白二色,再容不下一丝别的色彩。
  它的主人在继承这里的一切后,毁去了所有富丽多彩的装饰和收藏,取而代之的唯有葬仪礼堂般的阴冷黑白,就好像绝不容许自己活在一个多姿多彩的地方,也绝不容许自己的眼睛看到美丽丰富的事物。
  在宅邸的地下,还有一个远比地上更令人窒息的地方。
  安全室。
  现在,叶秘书正沿着漆黑的乌木楼梯一步一步下沉,刚到那里,就看见好几个医生急匆匆地来回奔走。
  “明董怎么样了?今天情况有好些吗?”
  为首的医生摇了摇头,“不乐观。”
  叶秘书深深皱眉,“你之前不是说明董和楚家那孩子多接触的话,病情很有可能会好转吗?”
  “理论上确实没错,而且你也看到了,确实有效。”医生也很无奈,“但明董的病因实在扎根得太深,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拔除的。”
  “唉。”叶秘书低下头,重重地在腿上砸了一拳。
  前几天,他还在为老板和小少爷高兴,没成想突然间就收到了老板的信息,很简短,也足够毛骨悚然――
  Exorcism。
  在中文里,它的意思是“退魔”。
  那是医生团队拟定的代号,每当这个词语出现,就意味着老板病发,急需收治安全室进行治疗。
  当叶秘书带着人冲进公寓,迎面扑面来的就是浮荡在封闭房间里的浓烈的白蔷薇药香。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所有的精神安定剂都被打碎了。
  苍白的男人正安静地趴在钢琴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修长优美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已经空掉的药瓶。
  医生早就叮嘱过无数遍,精神安定剂绝对不可以多喷,药也绝对不可以多吃。这些治疗手段说白了不过饮鸩止渴,缓和症状只是暂时的效果,产生的副作用却可能不断侵蚀本就百孔千疮的精神。
  全都被用尽了,以足以杀死恶魔的量。
  简直就像一场自暴自弃的、孤注一掷的、绝望又充满希望的――
  最后的退魔仪式。
  叶秘书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逼迫自己不再去想当日的情形。他走到安全室外,打开门上的金属小窗,朝里张望了一眼。
  六面软包防撞墙严丝合缝,砌出一个纯白的牢笼。中间那张被牢牢被固住的病床四角,分别延伸出一条粗壮的锁链,束缚住男人的手腕和脚踝。
  铐圈经过特殊的设计,一旦戴上,双手和双脚再没有任何活动的空间,能在最大程度上限制行动。
  只是,这种钢性镣铐一般只适用于重刑犯的押解、转运和上法庭,谁能想到竟会出现在这位尊贵又显赫的百里家家主的身上。
  更没有人会想到,这还是男人亲自要求的。
  第一次病发后,意识到自己会出现可怕的躁郁倾向,甚至做出自毁等暴力行为,他毫不犹豫地勒令治疗团队制定出这套最保险也最无情的方案。
  恶魔对人没什么怜悯之心,对自己更没有。
  更何况他早已麻木了感知,束缚也好,药物也好,自毁也好,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不足以动摇他分毫。
  除了,梦。
  梦里,他被百里棘手底下的人封住嘴、捆住手脚,当成货物一样扔进车后座。
  百里棘不容许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哪怕是和交际花一夜风流的卑贱产物。他拼命挣扎,百里棘扬起镀银手杖,狠狠抽打在他的后背、腰腹、额头。
  他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声音,闻到血的腥味。百里棘的手下都劝不要再打了,再打小命就没了。百里棘笑着问他痛不痛,他不痛,是真的不痛,这条命,这具身体,他从来就不在乎。
  反正他是野狗。想杀死一条野狗,只有一个方法。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头颅,透过车窗,他看见了他的小主人。
  男孩抱着骨灰盒,跟在几个妇联干部的身旁慢慢地走。男孩在哭,哭得浑身发抖,眼泪砸在小小的手背上,砸在沉重的骨灰盒上,砸在他痛得快碎掉的心上。
  卡宴轰隆隆地启动,车轮碾过石板小路。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男孩消失在自己的视界。
  他是流落在此的野狗,这个镇子和他辗转颠沛的许多地方并无不同,是男孩在大雨滂沱的黄昏捡到了他,所以这里便成了他唯一的家,男孩便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主人。
  野狗是认主人的。一旦离开主人,野狗是会死的。
  看,很简单吧,就是这样的方法。
  回到百里家后的第一年,他反抗了无数次,也被百里棘笞打了无数次。第二年,他养好了浑身的伤,温驯沉默,不再试图逃离。
  第三年,他参加了百里家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他从高高的回廊上缓步走下,肃穆的黑礼服,狰狞的银手杖。所有人都看着他,百里棘也在看他。
  百里棘娶了三房太太,生了很多儿女,儿女又生儿女,但百里棘总觉得没一个像自己。看着他,百里棘笑了,说:“真像。”他也笑,摘下礼帽,恭谨欠身,“晚上好,父亲。”
  没有名字的野狗死了,借尸还魂的是百里明。
  就算时隔多年,他终于找到了男孩,但背弃誓言又抛弃主人的他,还能妄想再回到从前吗?
  百里明缓缓睁开眼睛,耳边喧闹的杂声逐渐变成清晰的人声。
  “明董……明董你醒了?”叶秘书满脸兴奋,“您稍等,我现在就去叫医生。”
  “不必了。”他平静地问,“这次是多久?”
  叶秘书略一犹豫,如实回答:“三天。”
  他点点头,“又变长了。”
  “团队已经在想办法完善治疗对策了。”叶秘书安慰道,“您先安心休养,其它的都不用担心。”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医生有跟你说过我的末路吗?”
  叶秘书一怔:“……末路?”
  “丧失人的知性,沦为真正的怪物。”男人侧过脸,黑洞洞的眼睛像吸纳着光线,“到那时,我大概会迎来比死亡更悲惨的下场。”
  平平淡淡的语气,好像说的根本不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叶秘书像胸口被重击了一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们希望我能和那孩子多相处,好让病情有所缓和,但我根本不在乎。”
  叶秘书嘴唇颤抖,“不在乎……是什么意思?”
  “是死是疯,我都无所谓。”男人鸦睫一低,阴影忽闪在惨白的皮肤,透出冷瓷般的脆弱。“我只是放心不下那孩子,万一我不在了,他又成了一个人。”
  和楚夭寻重逢那天起,他就做好了离别的打算。绝对不能走到楚夭寻面前,必须彻底隐匿在阴影里。
  但是,自以为千锤百炼出来的一颗石头心,只为深夜里少年轻轻一句思念母亲的孤独呓语,就轻易溃散成飞灰。
  想守在他身边,保护他,照顾他。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天,自己一度产生真实的错觉,或许他们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让自己在走向末路之前,重拾作为人的幸福,哪怕只有一次。
  “走吧,跟我去见一个人,他对那孩子会很重要。”
  百里明淡声命令,漆黑的背影沉静如深渊,好像永远不会生出一丁点儿脆弱的情绪。
  叶秘书还没来得及劝阻,他已经大步走出了安全室。离开这里,他又是令人悚然的百里家家主,铜墙铁壁,凛然威严。
  *
  “叮――”
  清晰的邮件提示音。
  楚夭寻摸索着去找手机。这个手机是前些天机构寄给他的,好像是和某个人工智能研究室合作研发的新品,专门为视障人士设计,而他又幸运地成为第一批试用者。
  有时候楚夭寻真的怀疑机构是不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帮扶对象……
  “星星先生,请帮我读一下好吗?”
  星星先生是这款手机搭载的智能语音助手,本来叫Luminosity,有表示恒星等星体光亮的意思,所以楚夭寻给它起了这么一个昵称。
  星星先生应该是很特殊的AI。
  因为,叶秘书特意叮嘱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一定要向星星先生寻求帮助,星星先生时刻能听见他的声音,为他实现所有愿望。
  这话说的,好像……好像星星先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真实存在的人。
  很快,星星先生就读取了邮件内容。楚夭寻听着,秀气的眉逐渐惊讶拧起。
  这……这不会搞错了吧?他竟然被邀请去参加近期要举办的一个香水展。
  这个香水展规模很大也很有名,是专为新人调香师打造的平台。到时候,会有很多调香师带上自己的作品来参加,向业界展示自己的才能。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有品牌慧眼识珠,还能认识一些很厉害的调香师前辈。
  可自己明明不是什么调香师,为什么这个展会会想到邀请自己呢?
  “……如果您确认想参加,请在今天之内回复,谢谢。”
  星星先生念完了最后的重要提醒,而楚夭寻也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迅速做出了决定。
  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朋友说她就是喜欢看攻被铁链锁起来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