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请上车。”
  叶秘书一手挡在车门上方,一手引导楚夭寻进去。
  楚夭寻刚探进一半身子,忽然顿住了。
  保姆车宽敞的车厢里,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白蔷薇药香。
  “您怎么了?”叶秘书问道。
  “这里除了我们,是不是还有别人?”
  叶秘书看向百里明那张半明半暗的脸,眼皮跳了一下,“没有。”
  “可是,我又闻到了那种很特别的香气,和救我的那个人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楚夭寻向前略倾过头,小鹿样可爱的鼻子认真地嗅了嗅,“我甚至感觉他就在我对面。”
  “您搞错了,就是普通的车载香薰。”
  叶秘书又忍着罪恶感撒了个谎。
  余光里,百里明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骨微微一蜷。
  不可思议。
  当年,老板在百里家争夺家主之位的家族会议上,面对所有成员集合全力的围攻,情绪都不起一丝波澜。可如今,却因楚夭寻的一句话,不受控制地紧张了。
  可是,老板既然那么在意楚夭寻,又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呢?
  人类果然无法理解恶魔的思维。
  “叶先生,我打电话给机构的时候,接线员明明说过,从没受理过像我这样的委托……”楚夭寻犹豫了一下,“可你们还是来了。这样帮我,真的没关系吗?”
  “请放心吧,机构建立的意义,正是为了向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叶秘书顿了顿,“这也是创建者的初衷,他把这个机构看得无比重要。”
  这是真话。
  没人能够想象,老板当年是如何从诡谲残酷的家族斗争中胜出的,只怕用险象环生、九死一生来形容,都犹嫌不足。
  相比大房、二房和三房那几家,老板既无根基,也无筹码。百里棘向来不喜欢这个阴沉乖僻的儿子,甚至一度不想认他。他母亲不过是个交际花,到死都无名无分。其他几房的儿女,都是百里棘亲自取的名,只有老板连名字都没有。
  及至老板终于从注定被踢出棋盘外的弃子,成为亲族序列第一的百里家家主,外界一致认为,他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对那三房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这,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但老板并没有。
  稍有喘气的余裕,老板就开始动用手上一切资源和关系寻找一个人,还花重金匿名建立了那所机构。
  那么冷血无情、以利为重的老板,被百里家视作噩梦的老板,被亲生父亲临终前恐惧地痛斥为“地狱里红.龙投胎成的孽种”的老板,却会执着又默默地干这种事,真是奇哉怪也。
  叶秘书一度忍不住好奇,问他老板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次,他从老板那双无机质的黑眸里,读出了一丝名为温柔的涟漪。
  “只是,为了实现某个人的愿望而已。”
  “他曾对我说,希望未来能出现一个人,可以无所不能地帮助像他们这样的人。对他们而言,可能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都是足以改变命运的救赎。”
  这些年,机构真的为很多特殊人士,解决了实际困难和问题。老板日理万机,也要坚持查看每一个求助人的信息。
  老板相信,或许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就在其中。
  叶秘书看向楚夭寻,心中无比慨然。
  天可怜见,老板应该……终于找回他的宝物了吧。
  “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向那位创立者道谢。”楚夭寻弯了弯唇角,小梨涡浅浅浮现,“他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就像善良的天使一样。”
  话音刚落,空气中陡然传来一声乱了节奏的呼吸。
  楚夭寻耳朵尖,“叶先生,您怎么了?”
  “没什么。”叶秘书干咳一声,去觑他老板。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下颌线绷得很紧,侧脸宛若优美的纯银雕像,又冷又硬。
  漆黑发丝间的耳朵,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
  楚家到了。
  下车前,楚夭寻又轻嗅了一下那缕幽微的白蔷薇药香,仿佛这淡得几不可闻的香味,能为自己增添很多勇气。
  然后,拄着盲棍,很坚定地走了进去。
  最后一次。
  “楚夭寻?你怎么回来了?”楚修榆正好从楼梯上下来,嘴角扯起酸溜溜的笑,“爸爸不是说,郁林很喜欢你么?怎么,被退货了?”
  楚夭寻并不答话,只静静地问:“爸爸他人呢?我有事要和他说。”
  楚修榆拧起眉,这小瞎子态度有点狂啊?怎么,仗着背后有郁林撑腰就横起来了?
  “嘁,区区一个小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怎么了这是,谁又惹我们家宝贝不高兴了?”
  李清兰推开房门出来,她脸上画了精致的妆,挎了个黑色的铂金包,一副出门要去和她的阔太太朋友们喝下午茶的打扮。
  最近,小瞎子被郁家少爷看中的事情极大地刺激了她,为此她还和楚俊松闹了好多次,不满为什么不给他们的宝贝儿子介绍一个好对象。
  当爹的不给力,她这个当妈的就得加把劲儿,争取靠太太圈,给儿子牵线搭桥寻门好亲事。
  绝对不能被那个小贱种比下去。
  她要让小贱种知道,贱坯子永远是贱坯子。
  他母亲宋蔷当年和楚俊松交往在先又怎样,楚家化妆品公司的生意靠着她的香水配方蒸蒸日上又怎样?到头来,楚俊松娶进门的还不是出身优越的自己。
  “唷,我当是谁,原来是郁大少新得的宝贝疙瘩啊。”李清兰吊着一双眼,轻蔑地扫了楚夭寻一记,“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啊,没把郁大少伺候好还怎么的?”
  楚夭寻如若不闻,依旧安静地坐着。
  李清兰和楚修榆对视一眼,俱是心头火起。
  最讨厌的,就是小瞎子这种无声对峙的模样,显得他多高贵似的,自己倒像撒泼耍横的疯狗了。
  “小寻?”
  楚俊松一见楚夭寻在那儿,顿时紧皱起眉。
  “你怎么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郁林吗?你们吵架了?我不是千叮万嘱不要惹他不高兴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郁林被打了。”楚夭寻开口出声。
  “什、什么?”
  “快被打死了。”
  “打、打死……?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怎么得罪郁林了啊?”楚俊松快气晕过去了,“你现在就给我去跟郁林赔礼道歉,不把郁林哄开心了就不许再踏进楚家的门!”
  “没错!”李清兰立刻上前帮腔,“老公,你对他这么好,给他吃给他穿,可他呢?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连为家里做那么一点小事都不愿意,你真是白养他了!”
  “爸爸,既然他不识好歹,跟您作对,不如您就把他赶出去吧。”楚修榆尖刻地笑了起来,“也让他过一过露宿街头的苦日子,看他能硬气多久。”
  楚夭寻拄着盲棍,缓缓站了起来。
  楚家三人互相看了看,都寻思这小瞎子果然不禁吓,肯定是想跟他们好好忏悔过错,赔礼道歉了吧。
  毕竟,他又弱又病的一个小东西,若无楚家的庇护,根本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这里才是他唯一能呆的地方,除了这儿,他哪儿都去不了,又怎么敢妄图反抗?
  “我本来就没打算再回这里。”楚夭寻说得很慢,又很清晰。
  “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这里是很脏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心也都脏得很。”
  “我要离开这里。”
  一瞬死寂。
  “你……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楚俊松爆发了,俊雅的面孔上一扫平素的斯文温和,额角暴凸青筋,丑陋又狰狞。
  比小宠物还乖顺的小儿子,竟然敢反咬他一口,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怎能令他忍受?
  李清兰和楚修榆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暴怒,都不由心惊。可楚夭寻瘦瘦小小地站在那里,半仰起脸,长睫毛密密垂覆在下眼睑,竟丝毫瞧不出一丝惧意。
  “爸爸,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楚家的人,我要和这个家,和你们所有人,彻底断绝一切关系。”
  他打开文件袋,拿出机构为他拟好的解除亲子关系的协议,平平展展地往前一递。
  “签了吧。”
  命令式的、无可回转的语气。
  楚家三人都被慑住了。
  眼前的少年模样未改,整个人却再无以往的灰败麻木。甚至,比任何一家名门少爷都要矜清贵气得多。
  若不是知道他一直孤零零地缩在小阁楼,哪儿都不能去,他们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被哪位贵人精心娇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有如今这派头。
  死都想不通。
  那可是小瞎子啊,脆弱,病馁,柔顺,不会说话的洋娃娃,风吹就灭的美人灯。他配有这么大主意吗?他配有脾气、有想法吗?
  开什么玩笑!
  他配吗!
  “实话告诉你,当年你妈死后,我本可以把你留在那个乡下地方自生自灭,但我还是把你接了回来。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你能派上什么用场?这些年楚家就指望你做成这么一件事你都做不好,白眼狼!”
  “老公,别跟他废话。直接往阁楼里一关,先饿他个几天再说!”李清兰一个眼色,两个佣人立刻跑过来,又要像之前那样,粗暴地挟制住楚夭寻。
  但这一回,他们连楚夭寻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只听一声痛苦的闷吼,两个人腹部各自挨了一记重击,手腕被“咔吧”折脱了臼。
  不过瞬息之间,一组训练有素的“黑山羊”特卫已然密不透风地把整座大厅包围了起来,简直犹如神兵天降一般。
  事情发生得太快,楚家那三人谁都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看着几个墨镜西装男在楚夭寻身侧一字排开,腰间别着电棍,个个都跟铁塔似的。
  好家伙,柔柔弱弱的小瞎子被护在中间,倒像是黑.恶势力之王了。
  “楚夭寻!你想干什么!”楚俊松桌子拍得震天响,“哪里给我找来这么一群不三不四的群众演员!想吓唬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他们不是什么演员。”楚夭寻认真反驳,“他们是帮扶机构的爱心员工。”
  “是!我们是!”
  “黑山羊”们手一举,号称“特勤之王”的格洛.克手.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楚家三个人。
  楚修榆和李清兰抱作一团,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不许叫!”楚俊松怒斥,结果自己腿一软,瘫坐在沙发上。
  “什么狗屁机构,都给我滚出去!”他恼羞成怒,“你们有什么资格掺和别人的家事!”
  “家事?不好意思,我想您的认知恐怕有问题。”
  叶秘书步履优雅地踱了进来,斯文白皙的面容上,缓缓绽开一抹和善的微笑。
  “这是楚少交付给我们机构的重要委托。”
  “现在,我将全权代表我的委托人,执行在权限范围内的所有相关事宜。”
  “休想!”楚俊松一把抓过茶几上的协议书,撕了个稀巴烂。
  叶秘书笑容愈发灿烂,手一扬,无数张一模一样的协议书雪花片似地飞了一地。
  “你会愿意的。”
  话音刚落,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男人走上前去。楚俊松一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顿时惊住了。
  这个人是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大律师,曾参与多起重要案件,还是顶尖学府的法学教授。
  他帮人打官司,自从业以来都是零败绩。只是,想要请得动他出山极为困难,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惜代价,豪掷千金,都在他那儿碰了壁。
  楚俊松吞了口唾沫,一种恐怖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本以为小瞎子找来的帮扶机构,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公益组织,无非给特殊人士找找工作、捐助点钱什么的,没想到都是动真格的。
  “劝你不要浪费时间,你只有签字这一条路。”
  叶秘书推了推眼镜,“如果你不签,我们将以侵犯人身自由权、虐待罪等一系列罪名,对你进行上诉。我们的律师对这起案件很感兴趣,也很有信心,你想不想验证一下?”
  楚俊松咬紧牙关,慢慢泄了气似地,整个人瘫软下来。
  他拿起笔,颤抖着再协议书上签上了名。
  “拿去!”
  叶秘书把那页纸递到了楚夭寻手中,“恭喜您,您自由了。”
  楚夭寻摸着纸张,心砰砰直跳,仿佛置身梦里。
  他终于从这谭肮脏的泥沼中解脱出来了!虚伪的亲人,丑恶的嘴脸,贪婪的掌控,这恶心的一切再也不能污染他的人生了!
  楚俊松气喘吁吁,“行了吧?你们可以滚了吧?”
  “当然不行。你们所有人,必须郑重向楚夭寻先生鞠躬道歉。非得楚夭寻先生接受了道歉,这事儿才算有一个了断。”
  “你……!”楚俊松气急,但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也不差区区几句道歉的话。再怎么样,总比纠缠进一桩牢狱官司来得强。
  他按住老婆和儿子,一起朝楚夭寻弯下了腰。
  李清兰和楚修榆还不肯,还不服,但被他凶很扭曲的恫吓吓得够呛,只得硬着头皮对楚夭寻道歉。
  楚修榆生平第一次做这么丧失自尊的事情,刚说出一个字,屈辱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楚少,您还有什么事要同他们清算?”叶秘书问道。
  楚夭寻朝楚俊松伸出手,“把吊坠还给我。”
  楚俊松脸色一变,“吊……吊坠……”
  楚夭寻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吊坠怎么了?”
  楚俊松不敢说李清兰出于嫉妒,把吊坠里的照片烧掉,又把吊坠砸坏扔掉,扯了个谎道:“那个吊坠被送去清洁的珠宝店弄丢了……找不回来了。”
  楚夭寻浑身一震,颤声道:“怎么会弄丢了呢……?怎么会找不回来了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李清兰忍不住叫道,“不过一个不值钱的小破烂,谁稀罕……啊!”
  楚夭寻手腕一抬,盲棍直直掠向她的脸,堪堪在鼻尖前几厘米的地方停下。
  所有人都惊住了。
  印象里,楚夭寻就是轻柔的柳絮、洁白的羔羊,没想到竟也会做出充满攻击性的行为。
  为了一个又旧又破的相片吊坠。
  盲了眼的人,还能看见、想看见照片上的谁呢?
  “楚少……”
  叶秘书看着那张雪白的小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悲伤表情,很想安慰他,告诉他不要伤心。因为有个人,一定愿意把全世界最好最贵重的宝物,统统捧到他面前,只要能哄得他破涕为笑。
  “走吧。”
  楚夭寻慢慢放下盲棍,棍尖轻轻点着地面,一步一步地朝外面走去。
  眼泪,终于在彻底踏出楚家大门的那一刻,从长睫毛下渗落出来。
  鼻腔酸酸涨涨,充斥着酸楚热苦的味道。
  苦到喉咙发麻,胸口都像满溢着一池苦涩的水。
  大概是,虽然重生了,但前世积聚的苦意却消除不掉,两世遗憾叠加在一起,苦上加苦。
  一缕幽淡的白蔷薇药香飘进鼻端,驱散了眼泪的苦味。
  楚夭寻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种气息令自己莫名怀念。
  因为,自己的童年记忆里,也时常伴随着白蔷薇的香气。
  仲夏时节,雷雨过后,小院里蔷薇花的枝叶,被冲刷得越发葳蕤浓绿。花朵簇簇盛开,像雪,沐浴在柔和的月色里。
  没有名字的少年徐徐向自己描绘着美丽的风景。
  自己静静聆听,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也都浸透了白蔷薇的芬芳。
  “叮。”
  耳中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楚夭寻抬起手,白得透明的指尖朝前一探,却碰到了一个人的手。
  很大的手,皮肤很热,体温比自己高出许多,几乎令自己产生要被灼伤的错觉。
  而那只手,在被自己触碰到的刹那,好像也颤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爱心员工》
  小明达成成就:碰到了老婆的手
  西方世界的恶魔:霸占老房子,恐吓新业主,搞一些很没品的jumpscare
  社()主义的恶魔:关爱特殊群体,传递民生温暖
  不知道高到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