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十密林，常年阴云密布、寸草不生。树林深处有一深潭名曰“死湖”，莹莹蓝光神秘莫测，触者皮肤生疮发烂，这十年间成为九宸皇室的乱葬岗。
而这乱葬岗并非空无一人，罪臣家眷中不记事的女娃被留下，成了这处洒扫奴仆。她们个个手无缚鸡之力，逃不出野兽横行的密林，只能在这圣灵不敢靠近的死湖边耗著。
一个个衣衫褴褛、身型瘦小的女娃们正在湖边清理淤泥和落叶，近处一嬷嬷正拿着鞭子佯装抽打在女娃们的身上，不断催促着她们加快动作。“快，手脚麻利些！这皇城使者指不定啥时候就到了。新皇登基，即将大赦天下。你我皆是戴罪之身，能有今天，全凭当今摄政王爱民仁心。”
嬷嬷自顾自继续说着，“你们知道那摄政王是什人？当年还只是少将军，便带领三千将士一夜奇袭，将敌营四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这十年间平内乱、抗外敌，硬生生杀出一片太平盛世。”这些话听陈嬷嬷说了不下百八十遍，她经常念著这位摄政王。
“嬷嬷，那这摄政王真是个英雄！”几个和嬷嬷关系不错的女娃偷懒围了上来。
“哟，那可不能这说。如今九宸新君不过十一岁，必须有人把持朝政。这摄政王萧胤并非皇族血脉，而是皇太后萧姒的胞弟，虽然这十年间平定乱局、战功赫赫，但这一年间他大肆诛杀异党，陡然在朝野上下树立了威信，还挟新君以立自己为摄政王。不过在百姓口中，他杀伐果断、心思沉稳，有功有过，瑕不掩瑜。这些话你们听过就给我忘咯。出去后，好好讨个生计，莫要蹚浑水。”
满手满脸泥巴的女娃混在其他三三两两的女娃之间，弯著腰低着头，她竖着耳朵听身边女孩问道，“话说回来，嬷嬷，我们这能从这鬼地方出去？”
“自然是真的，曹催那阉人如今还侍奉御前，自然不会骗我。”
言页予的双眼突然刺疼，这些年来已成顽疾，她连忙捂住双眼，却不慎将扫帚丢落在地。
身侧的女娃见页予愣神，一把将她推倒，“陈嬷嬷！页予又硬挤在我们中间，滥竽充数！”
陈嬷嬷听闻这边有人偷懒，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赶来，做势要揪倒在页予的耳朵。一个小脸白净、满眼笑意的女娃挡在了她身前，向陈嬷嬷示好。“好嬷嬷，页予定是眼睛疼的毛病又犯了，罚她一个人将另外半边枯叶扫了便是。您歇歇，千万别气，气坏身子干女儿心疼。让干女儿来监督她们。”
“还是莲漪你懂事。出去之后，记得常来看看干妈。”陈嬷嬷眉开眼笑，瞪了眼页予，这小丫头干活时常偷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页予，你的眼睛还疼？大赦过后，你有何打算？”谢莲漪在人群中来回走动监视，实则奔著页予而去。她二人年龄相仿，明面上碍于陈嬷嬷假装关系淡漠，平日私下没少互相帮衬，可谓是亲密无间。
“择一片良田，种三杏花。你呢？”
“我没有太精细的打算。只是......如今我是罪奴，已不复谢家小姐的荣光，与左相陆家自幼定下的婚约自然不能再作数，不过我想再瞧瞧这记忆的大哥哥。之后的事儿，另做打算。”
“若我们今日都能安然无恙走出这密林，我便随你一同去，好好看看你这日思夜想的意中人是何模样。”页予不常听莲漪聊往事，但时常瞧见她盯着胸口的竹哨发呆，心想许是哪位心上人所赠。
谢莲漪将自己素日最为珍视的竹哨取下，塞入她的手中。“小笨蛋，戴着这个。你总是笨手笨脚的，喏，这玩意儿据说能带来好运，希望它保佑你能顺利出去，等我们再见面时，你再还我不迟。”
“那你呢？”
莲漪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她是这批女娃中最聪颖的那个，平日甜言蜜语哄得陈嬷嬷最是宠爱，她有信心凭着自己这张巧嘴，将别人哄骗过去。“我嘛，你就别担心了。”
“你疯了，皇城使者哪是陈嬷嬷那样好哄的？”
“我自有主张，你无须担心。页予，你更应该担心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知为何，页予从谢莲漪眼底察觉到一丝决绝，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还想与页予交待些事，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女娃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向死湖入口处看去。
“摄政王到！”
一声疾呼伴着尘土散去，迎面而来的男人身骑高头骏马，发冠镶明珠熠熠生辉，面容俊朗，剑眉星目，意气风发。身后紧跟三十多士兵，分列两行，将死湖入口团团围住。
陈嬷嬷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地，脑门重重磕在地上出了血。“恭迎，恭迎摄政王大驾。”她起身招呼身后的女娃们，嘴小声指点着她们站成一排，给摄政王行礼。
“陈嬷嬷，所有女娃皆在此处？”
“回将军的话，女娃共二十三人，皆在此处。”
“摄政王有令，密林罪奴报上身世姓名，有用者留、无用者就地诛杀。”
“这是何意？”陈嬷嬷心惊，这显然与曹公公说的并不同。
“多嘴，杀。”主位的男人皱眉不悦，轻启薄唇，一句取人性命之言竟说得如此轻佻随便。一道银光划过，利箭贯穿陈嬷嬷的胸口，她睁大双眼即刻倒地，喉咙因不甘发出呜咽声，士兵将她的尸体如破布般随意丢入死湖。“噗通”落水声吓得跪拜在地的女娃们瑟瑟发抖。
有的早已吓得哭出了声，不等报上自家姓名，便被随后而来的乱箭射杀，与陈嬷嬷一样被投入死湖化为腐肉血水。箭镞擦著页予的脸，从耳边呼啸而过，四周的女孩纷纷倒下，消失在余光之中。她不敢抬头，顺从乖巧地匍匐在地，只等上位者发话。
“还剩几个？”男人慵懒的声音传到页予耳中，语气轻松好似事不关己。页予强作镇定却还是不自觉地颤抖，将身子埋得更低。
“回王爷的话，两个。”
“哦？”男人终于抬起眼眸，“有趣。甚是有趣，你二人抬起头来，行得近些，自报身世姓名。”
“是。”页予与谢莲漪起身作揖，始终不敢看上位的人，垂眸行至马前。
“回大人的话，罪奴乃巫族后人，名唤页予。”
页予一怔，稳住心神，出声之人并非自己，而是身侧的谢莲漪。她万万没想到，朝夕相处十年的姐妹竟在此时背叛自己！
“巫族？巫族......”男人捏住谢莲漪下巴抬起，素白洁净的脸上一双扑簌簌大眼惹人怜爱，“这个族名从九宸消失大概已有十年了吧。嗯，甚是水灵。没想到密林这凄苦之地还有这等姿色的罪奴，完全不逊色于京城内的官家小姐。”
谢莲漪对上男人的双眼，毫不胆怯畏缩，盈盈一笑，就能将寻常男人的魂勾去，但萧胤是何人，并不沉迷于寻常美色。
“嗯，你说你是巫族，可有凭证？”
“大人请看。”谢莲漪从袖口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碧玉珠子。页予认识，那是自己每日挂在脖间的信物，一日不曾离身，谢莲漪竟利用自己对她的信任将它偷了去，占为己有。“此乃巫族圣物——碧落珠。当年我族族人交于我保管，本想有朝一日交于我族圣女，重振巫族，却没想全族覆灭。”
“不错，正是碧落珠。”萧胤兴致大发，伸手欲要取那珠子，却被女子婉拒。
“摄政王英明神武，受万人敬仰，文韬武略更是不输当今圣上。若是您今日带走页予，这碧落珠自然双手奉上，我将誓死为王爷效力。”谢莲漪镇定自若、言语恳切，急于投诚之心令页予头晕目眩，一阵作呕。
“放肆，你竟敢口出狂言？来人，巫族妖女妖言惑众，即刻射杀。”
“慢著！本王何时要杀？”萧胤放声大笑，阴晴不定让谢莲漪也吓得一怔。他翻身下马，将眼前柔弱女子揽入怀中，抚摸着她脸颊。
页予双膝跪得生疼，双耳听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心中煎熬，不知何时轮到自己。
“啊！”凄厉的惨叫声惊扰了一树鬼鸦，回荡在空旷的山林，似一柄利剑扎入页予耳膜，令她头皮发麻。
男人半眯凤眼，将一柄长剑刺入谢莲漪肩胛，接住从她手中掉落的碧落珠。“遥想当年，你全族将本王比作那豺狼虎豹，要将我世族赶尽杀绝。今日再见，你巫族全无往日半分骨气，竟还要臣服于本王？”
他抽出银剑，硬生生将谢莲漪的脖子扭断，如花似的人儿就这样“凋零”在页予跟前，归于尘土。“今日之后，再无巫族！沉湖。”士兵将谢莲漪的尸体拖至死湖，荧光色的湖水沾染上尸体便顺着向上蔓延，即刻将她吞噬。
“只剩这最后一人，不看也罢。”
随着萧胤一声令下，一只银箭挟著风向页予袭来，她侧滚避让，高声疾呼：“江海永平、国泰民安，才是王爷想要的！罪奴愿为九宸鞠躬尽瘁！”
“哦？”萧胤停住离开的脚步，转过身看向地上瘦弱单薄的身影。
“皇帝年纪尚幼，摄政王将其视如己出，尽心竭力辅佐。如今九宸有摄政王在，是民之所幸、国之所幸。罪奴谢莲漪，罪臣谢韬之女，愿为国效力，听凭摄政王差遣。”
页予昂起头直视马上之人的双眼，终于看清主位之人的模样。萧胤柳叶眼似笑非笑，正上下打量著自己，修长的食指摩挲著上唇。页予被盯得心发毛，她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好一张利嘴。谢莲漪、谢韬？你父亲当年官拜右相，若不是因为勾结巫族、结党营私，想必现在仍是我九宸的左膀右臂。你说要为九宸鞠躬尽瘁，有何本事能让本王收了你？”
莲漪语噎，“罪奴没什特别本事，唯有一颗赤忱之心，为国罪奴什苦都愿意受。”她抬首，薄荷棕瞳仁对上萧胤眸子。
萧胤片刻愣神，恍惚记起十年前密林大火中的女娃，那双薄荷棕双眼充满惊恐却又坚定、倔强。“将此女带走！”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言页予，只有谢莲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