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大荒思我 > 第二章天水
  北方有大泽,上接天水。
  
  
  一条悬瀑自虚空飞来,泄流而下。
  
  
  只是水流越来越缓,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茶壶嘴呷出来细细的一线。
  
  
  雨停了,日光从外域照进来,带着点恬淡的霭色。
  
  
  雨停了,雷声却没停,但也已经比刚刚要小多了,间或夹着几声蛊雕的啼叫,阴恻恻像鬼婴在咯咯大笑。
  
  
  凶兽互搏,大荒的其他生灵也都跟着躁动不安。这会儿双方有偃旗息鼓的架势,生性腼腆的风狸从土坑探出脑袋,见到大泽边上有生人,又吓得缩回去。
  
  
  楚是放走了鹿蜀,一脚踏入大泽,就像落入大泽的一片鹅毛,轻飘飘地浮在水上。
  
  
  他的脚步从容,等走到瀑布下的时候,恰巧掐在水流将尽的前一刻。
  
  
  涉水而上,一瞬间天地倒转,换了人间。
  
  
  *
  
  
  暮色四合,泼在画卷上的那瓢水已经完全洇干了,连枚水印都没落下。
  
  
  楚是又舀了一瓢泼上去,将天水瀑重新勾续上。
  
  
  隔壁的和尚们在做钟偈,正念到“三界四声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再往巷子深去些有家书塾,沿街传来孩童下学嬉喧的声音。也有用苦功的,稚声稚气地颂《太公家教》或者《开蒙要训》。
  
  
  一时倒是儒释齐全。
  
  
  门扉被叩响,是街口开汤饼铺子的严家娘子从集市收了摊,送来一盅羊汤,感谢之前楚是费心帮他们淘找煮茶的风炉。
  
  
  见了楚是的模样吃了一惊,问可是外出忘了雨具。又叮嘱他羊汤尚温,可以趁热用,驱散风寒。
  
  
  楚是谢过她,和上门,将汤盅搁在桌上。
  
  
  将军挂印委顿在桌下,瞳子瞠大了,是被活活骇死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老猫,原本就没有几年活头了,胆子不够壮,心却不足。
  
  
  楚是叹了口气,只觉得今日叹气叹得格外多。
  
  
  他蹲下身,将猫抱在膝上,就像抱一只活生生的小猫崽那样珍重,把自己的食指抵在猫的臼齿上,往下压了压,血珠子从指尖蹿出来,点在猫咪口中。
  
  
  做完一切身后刚好响起脚步声,范兰襟也是一身狼狈,龙纹都冒到下颚去了,到现在都没消下去,正拧着衣袖上的水问他:“你在做什?”
  
  
  猫从楚是膝上跳下去,围着范兰襟咪呜咪呜地叫唤。楚是掸了掸衣摆,道:“没什。”
  
  
  *
  
  
  长安城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以东属万年县,以西归长安县。权贵居崇义,诸妓宿平康。
  
  
  长安物贵,居大不易。
  
  
  像范兰襟这样资历浅显的官吏,只能赁宅居住。
  
  
  衔蝉司缀在管理宫廷禁苑的上林署名下,实职上却算作平级,领着从六品下的俸禄,月俸只有二十五贯。衔蝉司掌令从前是个附职,因为是个替天子豢宠的亲密事儿,能兼这个职位的官吏往往是天子心腹,多是做到三品以上的内侍或是皇亲国戚。位贵却遭骂。
  
  
  又因为名声不好听,几度废立,到了范兰襟入京后才又复启了。范兰襟便正好处在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处,有官无品,也可算千古第一人了。
  
  
  好在俸禄是照发的,二十五贯使是够使了,然而范兰襟却总是短钱用,有的时候,甚至要借宿到庙去。长安的寺庙会将空闲的厢房租给下等官员或是举子居住,价格公道。
  
  
  范兰襟近况较好,在宣阳坊租了一整套的小院,这得益于楚是出手大方,且无拖无欠。
  
  
  楚是总爱问:“你都是去哪做散财童子?”
  
  
  但也只是问问。
  
  
  范兰襟坐在院子,喝着楚是的羊汤,等著楚是给她支取银子。自从打《大荒经》出来,将军挂印便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此刻蹭蹭挨挨地正蹲在她脚下。
  
  
  她从怀取出两支没尾羽的白蜡杆短箭,把玩了一番,隔着窗道:“早和你说你这箭不缀羽毛,准头不成。我瞧着蛊雕的就很不错,可惜你这箭太短了,还要藏袖子,大小不太合适。上个月衔蝉司新捉了只地𬷕,我偷偷拽上两根给你。”
  
  
  又说:“我去鹿吴山了,根本不是什新起的山脉,楚是,你画纸裱皱了。”
  
  
  范兰襟谈兴勃勃,聒噪个没完,凭白牵连出一场恶战,本该疲惫懊恼,面上却总忍不住欣然的笑意。
  
  
  摸了两把猫儿,猫儿舒服地呼噜起来。她觉得很新奇,她向来是不大受这些小兽待见的,愿意主动同她有肌肤之触的少之又少。更别提右臂上的龙纹未消,平常兽类见到都忌惮得很。于是总是无精打采耷拉着的眼睁大了,有些惊讶地说:“今日这猫儿怎这样奇怪。”
  
  
  楚是已经从屋转出来,将二十贯递给她。范兰襟挪开摸猫的手去接,被楚是捉住,将袖子顺着胳膊往上捋。
  
  
  范兰襟不高兴被制住,身子一沉,卸了楚是压在肩上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面色不虞地看着他。
  
  
  楚是没再逼迫她,反而也退了半步,在两个人间空出些余裕来。
  
  
  他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下子很高兴,又一下子很生气。”
  
  
  范兰襟心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胸膛一股意气驱使着她要同楚是抢白:“你要是客气些,我就只会高兴,不会生气了。”
  
  
  她说:“楚是,你是个很坏的朋友。但其实我总没法真的对你生气。”
  
  
  龙纹被蒸得沸腾如霞蔚。
  
  
  楚是问:“你是不是喝了巴蛇的血了。”
  
  
  *
  
  
  蛇血性热,更不用提巴蛇的血。
  
  
  范兰襟打了盆水,问楚是讨了块干净的布巾,借了傍晚残余的日光,对着倒影擦拭自己脸上沾的血污。
  
  
  范兰襟将袖子挽上去,胡乱堆在大臂上。龙首伏在手腕处,吻部很长,有些肖马,长鬣后披,身子上錾满了云雷纹。不是当下画师的风格,更像是种古朴的图腾。龙身细长,尾巴被甩在右颈处。
  
  
  云雷纹太密,团团血污隐匿其中,不怪一下子没瞧见。
  
  
  冰凉的帕子贴下来,范兰襟的神醒了一半。她道:“大约不小心溅了些到嘴。会如何?”
  
  
  “没人知道。”
  
  
  楚是说的是实话,巴蛇这种灵兽在世人的认识已经绝迹上千年了,神话书面许会凑趣记上两笔,最初的记载是在《山海经》面,说“西南有巴国,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
  
  
  前些年禁苑面蓄著十几头外方进献的驯象,身躯庞然,身上按著木莲座,顶着花蹼头,两根长牙从口刺出来,好不神气。性情倒还好,初时新鲜,宫的小殿下都争着要骑。跟着来的哀牢人就拿了铁钩,按大象的头顶,让跪就跪,让走就走。
  
  
  大荒经的那条巴蛇,依楚是所言,还是条幼蛇。吞不了象。
  
  
  但既然巴蛇是真的,也许几千年前,在西南某处,巴蛇也不过是一种寻常的大蛇。只是不知因何原因,到了如今已经近乎绝迹了,反而是为它所食的大象延存至今。
  
  
  这样想来,便没什可大惊小怪了。
  
  
  但她不喜欢楚是的态度,楚是丢了句话给她,就钻到屋去了。范兰襟用手指将窗户撬开一条缝隙,楚是坐在书案前,面前摊著本册子,大约是刚刚支了银子出去,要记账。
  
  
  平日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事的。她在长安活得形单影只,一半是因为衔蝉司掌令身份的必要,需得隐于暗处,另一半是她独行惯了,也就渐渐忘记要如何与人攀谈、与人交友。
  
  
  相识者少,相知者无。只有楚是同她投契,话是少了一些,神情态度也冷淡了稍许,但若有一日她落魄到众叛亲离、无处可去,愿意收容她的,楚是会是一个。
  
  
  范兰襟不愿因这点子事情惹他不痛快。巴蛇的血再厉害,也不过是蛇血,想来应当不妨事,她眼下心绪难宁、气血上头,只觉看什都不顺心意,若是一句话不对付,同楚是吵起架来,以楚是的性子,是万万不会低头的。他不低头,最后头还不是要由她低。
  
  
  这样一想,待久了反而不美。范兰襟豁然动身,动作开合大了些,水盆被带翻,在地上嗡嗡打了好几个转才彻底扣住。本来贴着她靴子撒娇的老猫被吓得跳开。
  
  
  屋纸页撚动声一顿,这事出乎范兰襟意料,倒像她有意发难了,正欲要开口辩解。
  
  
  街鼓声已然响起,鼓声密密匝匝落下来,是昼漏尽了,通知城内外百姓承天门已闭门,不再允许行人随意通行。
  
  
  街鼓要敲六百下,等鼓声停下来,坊门也要关闭,全城宵禁。范兰襟住的坊子离皇城近离博物斋却远,要再不走,想走也走不了了。
  
  
  楚是不知何时出来了,没走近,捏著张纸站在滴水檐下看她,捏得不稳,被风捎带着落到范兰襟脚下。
  
  
  范兰襟捡起来想递还回去,却发现纸已经被地上的泥水浸湿了大半,不能要了,生生止住。
  
  
  将军挂印回了神,又黏过来,大概是厌恶鼓声,跳到范兰襟肩上,将头埋进她颈窝。
  
  
  范兰襟同他相对而望,想要说些什,终于还是将手上的废纸揉了,随意往怀一塞,调头走了。
  
  
  还未走到门口,一只黄羽绿腹的鹦哥越过矮墙飞进来。
  
  
  范兰襟横臂在前,让它好落在自己胳膊上。
  
  
  鹦哥甫一落定便快活地开口:“范大人,不好了。范大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