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弦月高挂当空,将一线朦胧的微光洒在光怪陆离的大地上。
  
  群山起伏,沟壑纵横的凉州,放眼望去像一只只的巨兽蛰伏。
  
  火把蜿蜒如长龙游荡在漆黑的山野上。
  
  除了人沙沙的脚步声和战马偶尔的一声喷嚏,再听不见过多的动静。
  
  凉风倒灌,吹的火把一阵摇晃。
  
  “主公,翻过这道岭,我们就能看见陇关了。”
  
  成公英亲自牵着韩遂的战马,在大军稍作歇息,恢复体力的时候说道。
  
  韩遂颔首,说道:“准备好你的利刃,我们去砍了皇甫老儿。”
  
  “喏!”
  
  陇关,又名大震关。
  
  只是地名。
  
  元鼎二年,汉武帝率百官巡游崆峒,翻越陇关时,雷震惊马,这才有了大震关的别称。这个地方是有些来历的,但也是一处险地。
  
  翻过眼前的那道山岭,韩遂看见了像是棋盘一般横亘在陇关下的朝廷大军营地。
  
  居高临下,营地里的一切几乎看的清清楚楚。
  
  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点燃了无数篝火的大营,在黑黢黢的群山间,简直像是指路明灯一般耀眼,根本不需要费力的寻找,一眼就能看见。
  
  “我们自北向南杀出去,南部篝火堆稀疏,想必是辎重所在之所。”韩遂指了指。
  
  成公英应了一声,说道:“这里我之前来过几次,北边是一条大道。皇甫嵩将大军密集屯驻于北面,显然有防备北面来敌之意,西面是一条沟,虽然有水,但也就勉强饮马。”
  
  “夜色漆黑,你跟在我身边冲锋,不要离开太远。”韩遂点了点头,“我们就从北面撕进去,随我杀!”
  
  “喏!”成公英沉声应道。
  
  军令分层传递了下去。
  
  夜路难行,牵着战马缓慢走了一路的将士们纷纷上马,握紧了手中兵器。
  
  没有战鼓,也没有号角。
  
  将士们就着凉飕飕的夜风,紧跟在韩遂的身后,压着战马的速度,缓慢冲了出去。
  
  夜路看不清楚,即便是打着火把,他们也不敢贸然冲的太快。
  
  “杀!”
  
  “斩首一人,赏金十!”
  
  一直到接近皇甫嵩的大营,韩遂忽然提速,扯着嗓子暴吼一声。
  
  “杀!”
  
  顿时杀声如雷,凉州军像是出巢的群蜂,争先恐后的撞进了营地。
  
  长安军的将士在睡梦中被惊醒,顷刻间便乱做了一团。
  
  有人提刀已经冲了出去,有人正在着急忙慌的着甲。
  
  还有人大声叫喊着,“我刀呢?我刀呢?你们谁他娘的把我刀拿走了!”
  
  但更多的人慌不择路的逃着命,一边散布着恐慌。
  
  诸如此类的种种,上演在各个营帐之中。
  
  皇甫嵩手提长枪从中军大帐中冲了出来,“梁衍,安抚、镇压将士。”
  
  “其余人等,随我杀敌!”
  
  大营发生骚乱的第一时间士孙瑞就已经冲了出去,但梁衍依旧等在中军大帐外。
  
  皇甫嵩策马冲向了混乱最严重的北边大营,一边冲一边朗声大喊道,“我皇甫嵩在此,诸军各守其位,不必惊慌。”
  
  他一边跑,一边喊,安抚着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的将士们。
  
  他铆足了力气的喊声,不但让长安军的将士们听见了,韩遂也听见了。
  
  “皇甫老狗在前面,儿郎们,杀贼王!”
  
  韩遂一声暴喝,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横冲直撞的杀了过去。
  
  大火熊熊而起,无数的军帐陷入了火海之中。
  
  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充斥在一起。
  
  这座绵延近两里地的大营,瞬间仿佛成为了一座修罗地狱。
  
  混乱中,皇甫嵩和韩遂撞在了一起。
  
  “皇甫老狗,你这条老命,我要了!”韩遂暴喝一声,策马向前,举枪便刺。
  
  韩遂突然从斜刺里杀了出来,把皇甫嵩唬了一跳。
  
  他骤然一扯马的缰绳,战马前蹄悬空而起,在原地绕了个半圈,和韩遂错身而过。
  
  “你果然还没死。”皇甫嵩喊道。
  
  韩遂哈哈大笑了两声,“就凭你那个废物儿子,你觉得能杀得了我?”
  
  “来,现在向我跪下行礼,我饶你那独子一命!”
  
  看着韩遂那猖狂得意的样子,皇甫嵩枪尖点地,眼神犹如枪芒,沉声道:“我儿子杀不了的,那就本将亲自来杀!”
  
  “老狗小狗皆是如此的狂妄自大!”韩遂冷喝一声,再度策马而来。
  
  二人使得皆是长枪,点、刺、撩、劈的招式看起来也大同小异。
  
  但皇甫嵩明显的更沉稳几分,他的招式大开大合,稳若泰山。
  
  两相对比之下,韩遂更像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
  
  他频频变招,挑衅着,试探着皇甫嵩的破绽。
  
  “给本将滚下去马去!”一直稳稳应对的皇甫嵩,招式忽然凌厉。
  
  犹如疾风骤雨般接连十数下点刺,然后长枪猛然向上一挑,又凶狠的砸了下来。
  
  韩遂毕竟也是战场上的积年老将,虽然有些狼狈,但还是躲了开来,并用长枪架住了皇甫嵩爆发全力的凶悍一击。
  
  只是他的双臂颤抖的厉害,骨头好像折了一般传来刺骨的剧痛。
  
  坐下战马更是吃不住这突然降临的力量,前腿骤然弯曲,直接跪了下来。
  
  “老东西力气还怪大的。”韩遂的脸都憋紫了,但嘴上的锋芒丝毫不减。
  
  皇甫嵩想起生死未卜的儿子,本就泛红的眼睛,瞬间彻底的红了。
  
  他忽然抽枪,右手枪变左手枪一个刁钻的角度直扎韩遂肚腹。
  
  但感受到强烈生死危机的韩遂,在皇甫嵩抽枪的瞬间,猛然一提战马的缰绳,连人带马硬生生向后移了两步,也躲开了皇甫嵩突然的杀招。
  
  一击未能得手,长枪在皇甫嵩的手中再度发生丝滑的转移到了右手。
  
  他整个人几乎都从战马上跃了起来,长枪上挑,一枪拍向了韩遂的脑袋。
  
  韩遂瞬间亡魂大冒,连忙连忙再度举枪招架。
  
  咔嚓!
  
  这道声音很清脆,韩遂听的也很真切。
  
  他几乎没有多少力量的左臂骨折了。
  
  他咬牙硬撑着,眼睁睁的看着皇甫嵩寒光熠熠的枪尖渐渐逼近他的脑门。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皇甫嵩这杆长枪竟然恍然一体,是实心的铁枪。
  
  “你儿子可还在我手中,你当真要杀我?”韩遂绷足了力气坚持着,沉声喊道。
  
  他很清楚,皇甫嵩现在完全能杀了他,之所以不再变招,就是想戏弄他。
  
  “只要你死了,我儿子自然会回来的。”皇甫嵩猛地抬手,再重重一枪抽了下去。
  
  韩遂一声惨叫,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绑了!”皇甫嵩喝道。
  
  现在杀韩遂很轻易,只要他手中长枪稍微一挥,这个纵横凉州的贼酋就此一命呜呼。
  
  可皇甫嵩想了想又放弃了。
  
  活着的韩遂比死了的更有用。
  
  但就在这时,忽然数骑兵马从一旁横冲直撞了出来。
  
  十几个西凉兵围上来,堵住皇甫嵩长枪长刀一顿乱砍。
  
  另有数人迅速上前将落马的韩遂救了起来,驮着马上后,立马远遁。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救人,这让皇甫嵩瞬间怒不可遏。
  
  长枪在他的手中像是灵敏的游蛇,顷刻间便将数名敌军扎于马下。
  
  撕开一道缺口后,皇甫嵩策马急急追了出去。
  
  可周遭火光冲天,杀声盈野,早已不见了韩遂的身影。
  
  到手的贼将就这么逃之夭夭,让心情本就沉郁的皇甫嵩再添一桩心事。
  
  愤怒和不甘混杂在一起,让他几乎暴走。
  
  他策马奔行在营地之中,一个战团接着一个战团的杀了过去。
  
  短短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死在他手中的敌兵已过百人。
  
  ……
  
  敌军退了。
  
  只留下满目狼藉的长安军大营。
  
  那一条从北贯穿到南,纵向撕裂整个大营的痕迹无比分明。
  
  像一张咧开的大嘴在放肆的嘲讽着皇甫嵩。
  
  “清点损失,安抚将士,我去歇一歇。”
  
  皇甫嵩策马而来,将长枪扔给梁衍,便回了中军大帐。
  
  破敌都尉魏杰、威虏都尉杜楷联袂而来。
  
  梁衍拦住了他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太尉今天心事有些重。”
  
  魏杰看着混乱狼藉的大营,不禁心中郁郁。
  
  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太尉还心事重?
  
  此刻更为紧要的难道不是收拢兵马,安抚军心吗?
  
  他心中不禁有些气愤,此次出兵以来,太尉就有些不思进取,拎不清楚主次。
  
  “我要见太尉!”魏杰沉声说道。
  
  “我乃军中长史,今天晚上的事情,你跟我说和跟太尉说是一样的。”梁衍耐心说道。
  
  “各部兵马损失惨重,末将想问问太尉是否该高筑营垒,收拢兵马?贼兵皆是骑兵,来如风去如电,难免会二度袭营!”魏杰不悦说道。
  
  “韩遂被太尉重伤,他们不会再有二度袭营。二位将军还是尽快收拢兵马,清点损失。”梁衍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心里也没底。
  
  今晚的战斗很混乱,敌军到底有多大的损失,暂时还尚未可知。
  
  “这就是太尉的意思是吗?”魏杰沉声问道。
  
  梁衍看了一眼中军大帐的方向,“这就是太尉的意思,去办吧。”
  
  杜楷拉了魏杰一下,魏杰这才一脸不爽的拱了拱手,赌气一般说道:“好,我知道了。”
  
  混乱的大营中,火焰渐渐被扑灭。
  
  死难的将士和凉州叛军的尸体都被抬在了一片空地上,摆出来了非常骇人的一大片。
  
  士孙瑞右手中提着一个酒坛,像是那些浪迹在女闾中的贵公子般,脚步有些虚浮的走了过来,他举起酒坛示意了一下梁衍。
  
  梁衍摆手,“不用了,我此刻需要保持清醒。”
  
  “折损了七千多人,这才刚刚出门。”士孙瑞在血迹斑斑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掀起衣袖,将口中含着的一口酒喷在了那道狰狞的伤口上,“一不小心就被咬了一口。”
  
  “最可恨的是,军中的医工被贼兵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一个都没给劳资留下。伤口稍微缝一下,确实好起来会快很多。”
  
  梁衍在士孙瑞身边坐了下来,“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缝一下。”
  
  “滚!”士孙瑞骂道。
  
  “明公一时不慎,把韩遂给放走了。”梁衍从士孙瑞手中夺过酒坛,高高举起用细细的酒线冲洗着士孙瑞的伤口,一边说道,“魏杰和杜楷对此似乎有些怨念。”
  
  士孙瑞瞥了一眼梁衍,“你这个老东西就适合管家,不适合管军。两军尚未交锋,便损兵折将七千余,还不能让大家有些心思了?太尉身为三军的主心骨,此刻应该站在将士之中,而不是将自己囚于中军大帐之内。”
  
  “我能不能理都不重要,关键是将士们能不能理解!”
  
  “看看杜楷,魏杰,很显然,他们不能理解!”
  
  “其实,我也不是很能理解……”
  
  梁衍将自己的衣襟撕了下来,很细致的缠在了士孙瑞的胳膊上,“没有太多的原因,太尉只是因为放走了韩遂而自责。但一个本就心事重重,熬到完全睡不着觉的人,忽然间再遇到这样的事,那就是雪上加霜。”
  
  士孙瑞神色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行吧,你要这么说,我可以理解,你包扎伤口的手艺倒是有所见涨。”
  
  梁衍在士孙瑞的伤口上拍了一巴掌,“你以后受伤了尽快来找我,再多联机会,我的手艺一定会更好的,甚至于缝伤口我也应该能学会。”
  
  士孙瑞痛的龇牙咧嘴的,“老东西,小心劳资让你冲锋在前。”
  
  梁衍一点也不虚的呵呵笑了一声,“早点向太尉进言,这个差事我早就不想干了。”
  
  “尤其是在太尉这个样子的时候,我更心累。”
  
  “老匹夫。”士孙瑞低骂了一声,端起酒坛子咚咚灌了一口,“战后一口酒,我才感觉我好像还活着。你他娘的也别在这里傻坐着了,赶紧去劝劝太尉,魏杰和杜楷我会去说。”
  
  “天明之后,若太尉再无命令,我只能向陛下上表,更换大军主帅。”
  
  “我不是针对谁,但太尉这个样子已不适合再领兵作战,我必须对长安军上下三万将士,不,现在是两万三千将士的生死负责。”
  
  梁衍苦笑着点了点头,“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