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在纠结犹豫了一番之后,最终还是没有给张邈派人通风传信。
  
  皇帝虽然在明面上对他似乎格外的信任,事事问询。
  
  但曹操很清楚皇帝处事中的制衡手段。
  
  西园算上刑徒军刚好九万大军,分归卢植与朱儁节制。
  
  中层将领更是悉数由皇帝亲自提拔。
  
  而他与夏侯惇这个主要将领,好似个个手中都有兵权。
  
  但实质上只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
  
  曹操就挺纳闷,皇帝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那么多的手段。
  
  行事圆滑,下手又狠辣刁钻。
  
  这哪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更像是少年的躯壳里装了一个老狐狸。
  
  而且还是那种江湖阅历极其丰富的老狐狸。
  
  深夜的篝火格外绚烂,当曹操走出营帐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中军大帐那边皇帝正带着人在玩耍,大呼小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曹操眯了眯眼,这才是像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应该有的样子。
  
  轰!
  
  一声闷响,中军大帐前那团篝火,火苗忽然间窜起来数丈高。
  
  曹操面色大变,急忙冲了过去。
  
  “还是不对啊,看热闹倒是行,可用来杀敌,明显不对。”刚到近期,曹操就听到刘辩如此念叨道。
  
  “陛下,此地危险,还请暂避!”曹操心中带着一些疑惑,上前说道。
  
  刚刚那火苗,好像跟皇帝有关。
  
  “无妨,无妨。”刘辩抬手挡住了曹操,再度将一把沙子般的东西扔进了火苗。
  
  轰!
  
  篝火像是忽然间被刺激到了一般,又在瞬间窜起数丈高的熊熊火苗。
  
  曹操盯着皇帝的双手,表情呆了呆,这手段怎么看起来比那些大巫好像还要厉害。
  
  “陛下,这是……”曹操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刘辩拍了拍双手,意兴阑珊说道:“无聊,搞得一点小玩意,玩耍之物。”
  
  虽然这东西折腾了刘辩不少的时间,但的的确确是无用的小玩意。
  
  杀敌,根本不够看。
  
  虽然上辈子他一直都在跟火药打交道,可要真正制作起来,比他想象的艰难。
  
  曾经他也在敌后制作过简易版的,手艺算是熟门熟路。
  
  但在上一世,随便逛几家超市、合金店就能找到一些可替代的化学合成物。
  
  但在现在,一切都是原始的。
  
  想要制作出具有一定威力的炸药,并不容易。
  
  虽然心中遗憾,但刘辩并没有完完全全放弃。
  
  可以想象,在这个骑兵为王,舍我敌谁的年代,具有一定威力的火药一经现身,必将惊艳天下。
  
  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
  
  曹操目光带着些许的震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可不认为这是无聊的玩耍之物。
  
  这一定是即将被用在战场的东西,只是效果,皇帝好像并不是很满意。
  
  ……
  
  深夜的烛火明灭不定的摇摆着,映衬着张邈那张脸,也有些阴晴不定。
  
  “都起来吧,这样子做什么,破你们家抢夺你们财物的是朝廷禁军。你们找我,我又能如何呢?”张邈轻声叹道。
  
  不大的厢房里,此刻挤了满满当当数十人,个个面色凄惨,哀毁骨立。
  
  “府君贤名远扬天下,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不找您,又还能找谁呢?”最前面,一位须发飘逸,年约五十的老者唉声叹气说道,“老朽早就听闻天子禁卫鱼肉百姓,无所顾忌,今日得见,老朽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太过分了,无法无天啊!”
  
  张邈那张和善的面孔,在烛火下越发的阴晴不定了。
  
  他开口问道:“诸位皆口口声声说,是朝廷禁卫冲破尔等的门楣,进门便杀人劫掠。应该不是全无缘由吧?既然尔等想让我主持公道,就不能对我有丝毫的隐瞒。”
  
  说完,他又看向那名老者,说道:“周老,您德高望重,我不希望您骗我。”
  
  “老朽何敢欺骗府君,此前倒的确发生了一些事,但在老朽看来,并不紧要。白日有一群流民经过老夫的庄子,家中小儿得知后,便派人将流民带了过来,准备挑选数名精干之人留下来,日后留在家里听用。”被唤做周老的老者怨气冲冲的说道。
  
  “那些流民前脚刚被带进庄子,后脚一群张牙舞爪的官兵便冲了进来。老朽的幼子,脾气暴躁,试图据理力争,却不想被他们当场砍死。”
  
  “另外二子也被抓了起来,只有老朽,在家中仆从的护卫下逃了出来。”
  
  张邈挠了挠耳朵,说道:“只是流民而已,听起来,确实似乎并不相干。”
  
  “我一直担心是尔等故意招惹了朝廷禁卫,如今看来,应是我想多了。”
  
  就在这时,屋中忽悠一人说道:“那个……我也遇见流民,人数还挺多,足有百人。”
  
  他这话一出,堂上顿时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我也遇见了,还生怕这些流民逃逸,派了家中仆从去抓回来的。”
  
  “为何独独我遇见的一商队?令人惊奇的是,那商队贩卖的竟是兵器。”
  
  “总算是遇见同病相怜之人了,我遇见的也是商队,贩卖的正好也是兵器。”
  
  “……”
  
  张邈听着听着,脸色变了。
  
  如果一个人是偶然,是意外。
  
  那一群人,可就跟偶然全无关系了。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阴谋。
  
  “你们都是前脚劫掠了流民与商队,后脚就被官兵找上门了?”张邈问道。
  
  周老立刻反驳道:“府君可不能冤枉我等,哪有劫掠流民与商队?老朽只是想给那些因为战乱而舍家弃业的流民一个安身之地,他们为我耕种,我为他们庇佑,此乃善事啊府君。”
  
  张邈不悦的盯了一眼老头,“周老,本官只是询问一下,并无责怪尔等的意思。您只需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那应该算是吧。”堂上一名年轻人说道,“竟有商贾贩卖兵器,而且还都无比精良,我一看就动心了,也的的确确是抢了。”
  
  “算是吧。”
  
  “是……”
  
  堂上其他人,也在随后有些凌乱的说道。
  
  张邈听完,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神色沉重的看着众人,叹息道:“你们能活着,当真是运气好!”
  
  “如此简单的事情,难道你们都还看不明白吗?那些流民和所谓的商贾,与官军根本就是一伙的。本官敢笃定,那些真正乐善好施救济流民的人,肯定是毫发无损。”
  
  “而你们注定要被破家灭门,一念之恶,足以令你们家破人亡。”
  
  周老忽然须发皆张,手中拐杖重重戳在地上喊道,“老朽何来之恶?接纳流民,老夫行的就是善事!”
  
  张邈眼中闪过一道厌恶与阴冷,语气却依旧和善的说道:“你与我嚷嚷无用,尔等到底行的是好事,还是恶事,此事乃是陛下说了算。”
  
  “陛下?陛下远在雒阳,此事与陛下又有何干系?”有人问道。
  
  张邈看着众人,呵呵笑了一声,“诸位还不知道吧,陛下此刻就在陈留!”
  
  “朝廷以原董卓帐下中郎将段煨、张济为先锋,以右中郎将曹操为主将,率麾下都尉曹仁、夏侯渊等,发兵十万,讨伐袁绍。此战,陛下亲征!”
  
  此话一出,顿时满堂哗然。
  
  震惊,惶恐令众人像是被野兽驱赶的鸡鸭,尽皆慌乱不安。
  
  “肃静!”张邈不悦的喝了一声。
  
  “府君,如此说来,这是陛下要抢我们?”有人问道。
  
  那周老轻哼了一声,说道:“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以流民、商贾味儿,这就是有意要劫掠我等。三岁小儿,无耻之极,如此君王,德不配位!”
  
  “闭嘴,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啊!”张邈的怒火终于压制不住了。
  
  “本官念你德高望重,处处好生言语,你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周老双眸泛红,咬牙喝道,“老朽幼子横死,另外两个儿子亦生死不明,府君叫我如何能为皇帝歌功颂德?这哪有什么德啊!”
  
  “先帝卖官鬻爵,重用阉宦,横行乡里,老朽以为已经是无耻之极了。可看看当今陛下,这……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大汉……亡矣!”
  
  张邈那张脸瞬间黑的跟锅底似的,他挥袖喊道:“叉出去!”
  
  周老反手一拐杖砸在了侍卫的脑袋上,声色俱厉大声喝道:“不劳府君动手,老朽自会离去。但府君当以天下苍生,陈留父老为重啊,如此帝王,不该效力!”
  
  “还愣着做什么?一拐杖把你们打死了吗?”张邈怒极,大声冲身侧侍卫喝道。
  
  那三名侍从急忙扑了上去,手忙脚乱的抓住周老,将他请出了门。
  
  张邈深吸一口气,“诸位,也都先散了吧。此事该如何定夺,我明日与诸位答复!”
  
  这一通事,闹的他身心俱疲。
  
  其余诸人,见此事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个结果,也都纷纷告辞离去。
  
  更为重要的是,当他们听闻这些事是皇帝授意之后,现在更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
  
  在房间里终于清净下来之后,张邈派人深夜喊醒了卫兹等数名心腹。
  
  陈留士绅的态度,以及他的故友袁绍,让他有些举棋不定。
  
  助袁绍,还是助皇帝,他得做个选择。
  
  这也是臣,与贼的选择。
  
  ……
  
  刘辩在酸枣屯驻了五天后,散出去的将士回来了一部分。
  
  他们不但带来了大量的辎重,还押来了无数士绅。
  
  “为何朕从这群人的眼中,好像看出来朕才是那贼寇呢?”刘辩双手拢于袖中,对身边的荀攸、曹操说道。
  
  荀攸说道:“陛下,每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不觉得自己有罪。”
  
  “这其中兴许有一些人是冤枉,荀卿多多劳累一下,替朕仔细审审。不放过一个奸贼,也别冤枉了那些好人。”刘辩说道。
  
  “唯!”荀攸躬身道。
  
  交代了一句之后,刘辩就带着曹操进了中军大帐。
  
  坐定后,刘辩似笑非笑的对曹操说道:“孟德,这都五天了,看样子你的这位故交是要放弃朕了。哎呀,说来真令人心虚,朕似乎也并未犯下天大的罪过。可朕无意间得知,这天下的士大夫好像都对朕颇有微词,背地里好像喊朕暴君!”
  
  “朕是暴君吗?”
  
  五天的沉淀与思虑,让曹操对这件事已经无比淡然了,他说道:“陛下心中包容着天下百姓,而对于苍生百姓而言,不管是士大夫还是外戚、宦者,皆为掠夺者。”
  
  “臣曾为顿丘令、济南相,在这两地,臣曾看过无数相仿的事情。县令胥吏攀附贵势,为豪门士绅充当爪牙,士绅哪怕只是丢了一根簪子,他们也能杀数名百姓充罪。官绅勾结,贪赃枉法,几乎到了完全无所顾忌的地步。”
  
  “顿丘小县是如此,济南国亦是如此!”
  
  这五天的时间里,曹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皇帝真正在乎的是百姓的生死,而士绅,他好像根本想都不想。
  
  也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曹操才终于敢向皇帝说出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