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一场春雨毫无征兆的笼罩了雒阳大地。
  
  刘辩站在德阳殿前,仰头看着雨滴在屋檐下垂成一面珠帘。
  
  如黛的远山笼罩在一层雾蒙蒙中,隐约可见点滴翠绿。
  
  “还真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眼中的盛景,让刘辩情不自禁的咏出了这首传世名作。
  
  尤其是当他站在这百年宫殿下,遥看清明春雨的时候,分外的应景。
  
  将案几摆在檐下,正埋头翻越奏表的荀攸闻言不禁灵魂一震,他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神色激动的立马提笔就抄。
  
  “虽不似旧制,但却意境悠远,读之令人如沐春雨般清新自然。”荀攸低语着,脸上满是震惊之色,“此诗足以流芳百世!”
  
  他好像又发现了皇帝的一个过人之处。
  
  虽从未在人前显露,但张口便是千古绝唱呐!
  
  短短四句,形制不同寻常,内容更是不同寻常。
  
  他刚要开口请教,远处的宫门下,忽有卫士顶着细雨疾步而来。
  
  “启禀陛下,皇甫将军率军还朝,已至夕阳亭!”
  
  卫士在雨幕下高声呼道。
  
  刘辩如电一般的目光,瞬间从天地间收回,振奋喝道:“摆驾,朕要亲出平城门,迎一迎我大汉精锐之师凯旋还朝!”
  
  “唯!”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刘辩走出皇宫之后,忽然间大了起来。
  
  虽不是狂风暴雨,但也到了中雨的地步。
  
  一身铁甲,威仪逼人的刘辩,给老天爷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给,顶着雨幕策马狂奔。
  
  而今日很罕见的,不管是荀攸,还是其后率军而来的曹操、英林都没有劝谏。
  
  所有紧随在皇帝的身后,策马于雨幕中狂奔。
  
  夕阳亭下。
  
  皇甫嵩看着那座拔地而起的木楼,啧啧称奇。
  
  “我这才不过数月未归,这都快不认不出来,这竟是夕阳亭了。”皇甫嵩笑着打趣道,“六层的木楼实属罕见!”
  
  早就接到驿站传讯的张雄率人守在道旁,拱手说道:“敢教太尉知晓,这座六层木楼,是夕阳客栈,也是雒阳城外第一座驿站,是陛下亲自下旨督建的。”
  
  “客栈里早已为将军准备好了一切,还请将军入内暂歇,用点酒水。”
  
  皇甫嵩一听是皇帝亲自下旨督建,眼中光芒更甚。
  
  大汉朝的变化,住在雒阳城中的人可能感受不是很清晰。
  
  可他这一路走来,却感受的无比直观。
  
  从京兆尹至弘农,曾经荒芜的官道旁,如今已全是绿油油的田野。
  
  冬小麦在这一场春雨中,长的很是欢快,看的皇甫嵩也心生欢快。
  
  “走,我们先歇一歇,再入宫觐见陛下!”皇甫嵩爽朗说道。
  
  众人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远处官道上战马嘶鸣,密集的马蹄声犹如闷雷一般。
  
  伞下的众人齐齐驻足,扭头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只见一道黑色的洪流在雨幕中疾驰而来。
  
  矫健的战马在雨幕中肆意狂奔,溅起成片的泥泞。
  
  马上战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不见面貌,却杀气奔涌,令人望而生畏。
  
  尤其是那一人高的大刀,在洪流中寒光熠熠,看的人心惊胆战。
  
  “是刑徒军!”张雄忽然喊道。
  
  站在皇甫嵩身边的段煨,看着如此声威的骑兵,不禁心神具颤。
  
  他喃喃说道:“我大汉竟有如此精锐骑兵!”
  
  皇甫嵩神色高傲的笑了,“这便是陛下亲自训练的一支,名唤刑徒军,别看全是阉宦,可杀起人来,一个赛过一个的歹。何苗荡清京兆尹山贼的时候,我还帮了一些忙,也用了足足数月。”
  
  “可刑徒军攻下整个弘农郡的山贼,用时不足两月。那些令百姓闻风丧胆的山贼在刑徒军的刀下,几乎没有一个一合之敌。”
  
  段煨顿时越发的惊讶了,“全是阉宦?!”
  
  “别当面说啊,真的杀人不眨眼的。”皇甫嵩故意吓唬了一句,定睛看着看着,忽然惊呼道,“那当先之人,好像是……陛下吧?!”
  
  张雄闻言赶忙向前走了两步,定睛一看之后立马便扯着嗓子吼道:“陛下亲临,速迎!”
  
  将士们如排山倒海般,在泥泞的土地里屈膝半跪,迎接皇帝。
  
  “都免礼吧!”
  
  刘辩在数步开外,勒停战马,抹了一把顺着头发滚落下来的雨珠。
  
  然后翻身下马,步伐豪迈洒脱的走向了皇甫嵩。
  
  “唯!”
  
  将士们的声音宛若山呼海啸,从官道的两侧,一直蔓延向后方。
  
  “朕的太尉可算是回来了。”刘辩爽朗的大笑着,重重一巴掌落在了皇甫嵩肩头。
  
  虽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但他举止洒脱自然,哪怕说着与他这个年龄完全不搭边的话,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心中也只有敬畏。
  
  这是皇帝的涵养与气度,也是他这一年来积攒下来的威严。
  
  皇甫嵩等人尚还记得皇帝曾经与此刻截然不同的样子。
  
  两年前的太子,的的确确正如先帝所言,毫无帝王威仪。
  
  可对于寻常的将士而言,皇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这些将领之中,尤数段煨此刻的内心最是震撼。
  
  董卓曾无数次跟他们提及皇帝的无能与软弱,好像就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皇帝,哪有一丝无能与软弱的样子?
  
  再看看那些精兵悍将……
  
  那竟然是皇帝一手打造的!
  
  试问一个软弱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皇帝,如何能打造出这样一支悍卒?
  
  段煨觉得他好像被传言给欺骗了。
  
  “陛下您怎么亲自来了?”皇甫嵩问道。
  
  刘辩威严而深邃的目光看向周围的将士,高声道:“朕为国征战,浴血拼杀的卫士们回来了,朕怎能不亲自迎接?怎能不来犒赏三军!”
  
  虽然朝廷的粮秣十分紧张,但刘辩不想在这个时候抠抠搜搜。
  
  这不是什么人前显圣的高光时刻。
  
  而是他曾经也是战士!
  
  他打心眼里觉得,战士凯旋,当犒赏!
  
  更何况,这还是他这个皇帝笼络人心,树立威严的最佳时刻。
  
  怎么抠搜呢!
  
  “臣替三军将士谢陛下隆恩!”皇甫嵩说道。
  
  刘辩亲自搀扶住了皇甫嵩,“免礼了。”
  
  抓着皇甫嵩的手,刘辩在刑卫的后面走进了夕阳客栈。
  
  夕阳客栈这座矗立在夕阳亭的庞然大物,在今天清晨的时候掌柜的就带着人进行了里里外外的大扫除,哪怕是边边角角也一尘不染。
  
  森严的大军入驻了夕阳亭的每一个角落。
  
  看热闹的人不胜枚举,大家都想尽办法的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想要一睹皇帝的尊容。
  
  但对于夕阳亭李那些不务正业,专干下三滥勾当的人而言,这是一场灾难。
  
  自从夕阳客栈开张,那五百禁卫驻扎之后,他们的日子就已经过的很艰难了。
  
  可以预见,当皇帝今日如此大张旗鼓的在此地犒赏三军之后,他们在这里恐怕就要彻底的没有任何生存空间了。
  
  常年游荡在京畿的他们很清楚,栽在这些死兵卒的手里,可比栽在当官的手里惨多了。这些该死的死兵卒,一言不合就会拔刀杀人,对他们这种人更是毫无容忍的耐心。
  
  夕阳客栈的六楼,是不对外开放的。
  
  这里也算是刘辩的行苑之一。
  
  派遣曹操主持犒赏三军之事后,刘辩事无巨细的询问了长安之战的始末。
  
  “如此说来,段将军可真的是居功至伟!”刘辩神色严肃的听着,看向了坐在皇甫嵩侧后方的段煨,“段将军,皇甫太尉可曾数度在朕的面前对你大加赞赏,朕也很欣慰你能在国朝危亡之时,弃暗投明。”
  
  “臣实愧不敢当。”段煨面露惭愧,起身说道,“臣本就是大汉的臣子,只是臣既是臣,也是将,有些时候臣只是听令而动,却难以细究此事到底是对还是错,故而犯下了诸多难以饶恕的罪过,臣请陛下责罚。”
  
  “责罚就免了,你能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朕更加的欣慰。不像有些臣工,分明背地里联合在一起,公然商议废了朕这个皇帝,另立君王。可他们始终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反而还怪罪到了朕的头上。”刘辩夸赞着段煨,顺带把刘弘等人拉出来再度鞭了一回尸。
  
  “额……”段煨一时语塞。
  
  皇帝这话跳跃的,让段煨一时间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回答。
  
  好在,皇帝在下一刻很快就改换了话题,问道:“段将军麾下皆为西军悍卒,这是曾经让禁军闻风而胆寒的一支军队呐,朕欲以段将军为征东先锋大将,不知段将军可有异议?”
  
  “征东先锋?”段煨神色有些恍惚。
  
  他这才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竟然就要上战场了。
  
  而且,征东?
  
  要打谁啊?!
  
  “臣愿遵陛下旨意,为国征伐,只是臣应该先往何处去,该讨伐什么人?”段煨问道。
  
  皇甫嵩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皇帝对于西凉军还是有成见呐。
  
  但他能争取到这一步已经是极致了。
  
  以西凉军为先锋,此事可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朝廷要讨伐的,自然是乱臣贼子袁绍,以及他的那位从兄袁术!”刘辩面色沉肃,对座中诸人说道,“朝廷东征,此战朕从去年可一直惦记到了现在,也算是朕给袁绍的机会。”
  
  “去岁,朝廷羸弱,腾不出手是其一,给袁氏一个机会也算是原因。”
  
  “但很可惜,门楣高大的袁氏并不打算给朕这个儿皇帝一个面子!”
  
  此事,不管是皇甫嵩还是段煨等人,都不知道。
  
  此刻乍然得知,皆有些震惊。
  
  “袁绍……”皇甫嵩张了张口,内心有些矛盾,他有些不确定此事应不应该劝谏。
  
  他只是隐隐感觉,皇帝在西边战事刚刚结束之时,就立马准备东征,好像另有所图。
  
  踟蹰片刻,皇甫嵩转而说道:“陛下,三辅之地尚未稳固,臣以为此事应优先考量。”
  
  “太尉是想说韩遂?”刘辩挑眉问道。
  
  皇甫嵩颔首,“正是。韩遂虽投降了朝廷,但此人反反复复,难以信任。”
  
  “太尉在长安留兵一万,北地又有盖勋率左右羽林军驻守,足矣了,太尉可是还有什么担忧?”刘辩问道。
  
  盖勋在之前就镇守长安,不管是对敌情,还是地形以及兵马的掌握,都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他先前能御守长安那么久,现在也一样可以。
  
  对这个耿直的老将,刘辩毫不遮掩自己的信任。
  
  “盖勋去了北地?!”皇甫嵩一脸惊讶的低呼一声。
  
  此事,他同样不知情。
  
  北地与京兆尹毗邻,按道理盖勋率军抵达,他应该是很容易就知道的。
  
  “太尉不知?”刘辩也有些意外。
  
  皇甫嵩对自己周边的兵力部署,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糊涂啊。
  
  “若不是方才陛下提及,臣真的全然不知此事,看来盖勋将军将兵马遮掩的很是到位。”皇甫嵩有些尴尬的摇头说道,“竟然丝毫风声都没有露出来。”
  
  若是盖勋刻意遮掩了兵马的足迹,这倒是勉强能说的通。
  
  “若有盖勋将军在北地,遥督长安兵马,臣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皇甫嵩继而说道,“臣留在长安的兵马,有半数以上便是盖勋将军曾经在长安征募的将士,若韩遂出尔反尔,届时盖勋将军调动兵马,也会更加的得心应手。”
  
  “所以啊,太尉就不必过于忧心了。守成,朕以为应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朝廷而今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韬光养晦,待时机到来,克复凉州。”刘辩说道。
  
  况且西面的防线,也不仅仅是这一道。
  
  除了这两路正规兵马之外,荀彧在京兆尹屯田的人,随时也能操起干戈,变身兵马。
  
  皇甫嵩愕然发现,他不过是出征半年,却好像已经有些跟不上皇帝对天下的谋划了。
  
  “如此,朝廷确实可以腾出手来应对关东之事,只是袁绍虽不臣,但他以讨董为借口,将那天大的罪过遮掩了过去。如今朝廷出兵,臣倒不担心其他,只是觉得似有些师出无名。”皇甫嵩稍显含蓄的说道。
  
  “荀卿,为太尉解释一下!”
  
  刘辩懒得将这事的前因后果再给皇甫嵩说一遍,于是乎甩手扔给了荀攸。
  
  “唯!”荀攸起身,通盘为皇甫嵩说了说东征之事。
  
  听完之后,皇甫嵩的表情麻木了,那样子看着简直就跟被人抽了魂似的。
  
  朴实的他,对这样不讲道理的征伐,实在是有些难以消化。
  
  “陛下,这样做……会不会令天下人对朝廷失信?”皇甫嵩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听的他心都有些乱。
  
  这个谋划听起来,朝廷简直像个无赖似的。
  
  不给粮食,就打你!
  
  给了粮食,那就用你的粮食,再找理由打你。
  
  而且,之后的理由更不讲武德。
  
  竟是以袁隗谋逆,株连九族为由。
  
  除非袁绍老老实实的受死,他要是稍微反抗一下,那也就是谋逆。
  
  袁隗这个人皇甫嵩的观感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袁隗肯定不会真的做出谋逆之事的。他可以容忍别人谋逆,但绝不会自己主动谋逆。
  
  这就是袁隗,打皇甫嵩知道此人以来。
  
  他是好事坏事皆不做,完全一副不做不错的态度。
  
  “有什么可失信于天下人的?天下人现在知道大汉还有朕这个皇帝吗?竟想这些有的没有的。一切说白了,朕就是要灭了他袁绍,给他一个理由,那就是给天下人一个面子!”刘辩蛮横不讲理的说道。
  
  拳头硬了,刘辩的口气也自然而然的硬了起来。
  
  耗费了大汉朝最后的一点底蕴,苦练一年,打造的十五万大军,刘辩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有些底气这么说话了。
  
  皇甫嵩无言以对,只能苦笑着微微俯首。
  
  默默收起了劝谏的想法,袁绍那贼子,也确实该征讨。
  
  而朝廷,也是时候该向天下诸侯展示一下武力了!
  
  ……
  
  段煨及麾下被安排在了显阳苑附近。
  
  建于延熹二年的显阳苑,是诸多皇家别苑中的一个。
  
  占地面积也就是比西园稍微小一些,但里面也能容纳数万大军。
  
  安营扎寨之后,段煨几乎是马不停蹄的立马升帐,召集诸将议事。
  
  他环顾帐下诸人,尤其是在张济的脸上停顿了足足数息时间,这才沉声说道:“诸公,朝廷之气象诸公今日也看到了,道一句律令严苛,气象森严,一点也不为过。”
  
  “这跟我们在西边所听到的,可截然不同。我方才派人暗中询问了夕阳亭的一些商贾,得到了一点消息,诸位不妨一起听一听。”
  
  胡须拉茬,像是被狗啃得起伏不平的张济,斜躺在席上,无礼的打断了段煨的话,“你方才那么盯着我看是何意?”
  
  “你我之事稍后再说,还是先听听我派人探听到的消息吧。”段煨有些不悦的说道,“朝廷从去岁至今,就一直大肆征募兵马,陛下在西园安置了一座巨大的校场,用以练兵。”
  
  “到底有多少兵力,那些八面玲珑的商贾也不是很清楚,有人说十万,有人说四五万。但此事完全可以确定,是真的。他们曾亲眼看到了有数支彪悍的骑兵过路夕阳亭,应该就是西园兵马之一。”
  
  “除了这些之外,陛下重整了北军五校,由原丁原帐下部将张辽统帅。此人据闻,也是一员虎将。”
  
  张济不由坐直了身体,面色也渐渐的凝重了下来。
  
  他神色阴晴不定的说道:“陛下对我们西军,可明显的不太信任,我们要不要另谋出路?”
  
  段煨眉头狠狠一皱,“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出路?陛下既然不信任,肯定就会提防。而且,我觉得陛下不信任是应该的,别忘了,我们可是叛军!”
  
  张济哼了一声,神色越发的凝重。
  
  段煨却继续说道:“就算我们趁着出兵东征之时反叛朝廷,可天下之大,真有我等的去处吗?”
  
  “我也是今日才知晓,陛下如今重用的几乎皆是猛将!除了卢植、皇甫嵩、盖勋等成名老将之外,还有曹操、张辽、吕布、夏侯惇等年轻的武将。”
  
  “这些人,我想诸位应该都是有所耳闻的。郭汜军中可没有人是吕布的一合之敌,被此人斩杀的将领已不计其数。”
  
  “很显然,如今的朝廷,并非是我们所了解的那样。”
  
  “被无数诸侯所轻视的皇帝,也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在韬光养晦!”
  
  “对你们说这些,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安安分分的,别惹事!”
  
  “谁惹事,我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