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一个胎的前世与今生 > 10.母女相惜母则刚
  接下去还是要来说说金女士,金女士人生的第四段是她的老年。
  
  
  外婆金志赢的老年时光注定又是忙碌的。作为一名总会计师,退休对金志赢来说,仅是多拿一份退休金而已。一位干劲十足又业务精湛的会计师,在那个时候不可多得,退休后继续被返聘,是对一个职场女性的最大肯定,也是对金志赢女士业务能力的最大褒奖。
  
  
  故而退休后的金女士斗志更为昂扬,她坚信只有职场才能实现她的人生价值。要不是后来她老母亲摔碎了盆骨,她是万万不会离开她曾经为之日夜奋斗过的地方。
  
  
  金志赢的老母亲摔碎了盆骨,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一次盆骨手术,恢复到健康已然非常困难。手术缓解了老人的疼痛,但常年卧床在所难免。金志赢的姐姐们当年有幸考了大学,分配在了外地的事业单位工作,之后姐姐们的家便安在了外地。
  
  
  退休在外地的姐姐们和作为男性的弟弟,都不方便照顾瘫痪卧床的老娘,加之金志赢还在工作,于是一家子子女商议决定,四个子女一同出钱,把老太太送去养老院请人看护。
  
  
  老太太出院后,便被子女们送去了养老院,但不多久又被金志赢从养老院领了回家。老太太原本就有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自从摔碎了骨头,手术卧床之后,她的神智更是不清了,她分不清身边所有人,脑子闪过的,只有她小时候的人和事,还有她小时候哼唱过的歌谣。
  
  
  每当深夜来临,老太太卧在床上,大声歌唱起她小时的歌谣。每每唱到迭起时,她又哈哈大笑,她笑得像个孩童,在夜深人静时分,她忘我歌唱、忘我畅笑、忘了她在哪、她无所顾忌。
  
  
  养老院毕竟是一个大集体、大家庭,岂能任由一个老太太在他人需要安静时,她却忘我歌唱、忘我欢愉呢?到底还让不让人休息了?!这是养老院大家庭所有人对这个老太太提出的抱怨。
  
  
  不过养老院来过的老人比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还要频繁,这样的老太太并非少见,老人活到九十多岁又瘫痪在床的,没几个头脑清醒的,在床上拉屎拉尿,大喊大叫,大哭大笑的,比比皆是。
  
  
  解决的方案也不是没有,但凡影响集体生活的老人,给他们喂上几片**就解决了。于是,金家老太太在**的作用下,日夜昏睡着,因为养老院的所有人都不能接受,一个娴静的大环境总有人用难听走音的旋律,大声唱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歌。这便是一个九十多岁,生活不能自理且痴呆疯傻老太太该有的结局。但是因为金志赢的出现,这个整天昏沉睡着的老太太,她人生的最后结局却偏偏是在她破烂不着调的歌声中结束的。
  
  
  那一天,金志赢出现在了养老院,在她离开时,她做了一个决定,她把她老母亲一同带走了。把老母亲带回家之后的金志赢,终于离开了她为之奋斗过、热爱过大半辈子的职场,转而投向了她母亲的床榻边。守着一个整日瘫痪在床且痴傻的老太太,要忙的事不比职场少。
  
  
  不论是职场还是家庭,亦或是母亲床榻边上,所有要做的事情,都离不开她那双坚硬且骨相的手,擦、搓、洗、拖,没有一样是轻松的。半夜老母亲放声歌唱,睡在一边的金志赢将几片**放进了自己的嘴。清晨她为老母亲熬汤喂药,傍晚她为老母亲翻身擦洗。倘若老母亲哪天肠胃不适,她甚至半夜还要起身几次,为老母亲擦洗干净身下残留的屎尿;倘若老母亲哪天大便又干结了,在开塞露都无能为力时,她就用她那双有力且骨相的手,为老母亲掏出那一坨卡住的粪便。
  
  
  命运或许注定了金志赢一生的节奏,忙碌忙碌忙碌。送走了日夜歌唱的老母亲,她的女儿因为保胎需要她。母亲需要她,女儿需要她,金志赢就像一枚老陀螺,步入老年的她,被匆匆奔跑的时光抽著不停地转,她没时间思考,她停不下来。她或许就是那条春蚕,那根红烛,直到春蚕吐完它最后一根丝,蜡炬燃尽它最后一点光,她才能歇息。
  
  
  你看,钱小丫正看着床下面躺着的我的外婆金志赢,我也跟着去看一下她吧。隔着一层肚皮,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外婆的头发稀疏,像初冬雪后的叶子,零零落落散开着,银白把灰黑覆盖了大半。在我们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叫金志赢的女人,真的老了。她老得太快,她草草地走完了她的中年,又早早地步入了她的老年。岁月这把无情的刀,刀起刀落后,留给这个六十未到的女人,满身的斑斑和驳驳。
  
  
  她的双手还是记忆中的骨相手,暖暖和肉肉从未眷顾过这双手,岁月划过她的双手,留下了凌乱的青筋、老茧和斑痕。青筋、老茧和斑痕固执地盘剥在她的手上,承载了这个女人一生的不幸。
  
  
  日月和星辰,披星和戴月,在它们轮替之间,她的身影在厅堂和厨房间来回穿梭。人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便是好女人的典范。人却不知厅堂之上,厨房之下,她又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厅堂之上,她的双手握著企业的命门,数字像音符,跳动在她指尖之上。夕日豆蔻年华,她轻巧灵活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之上,弹奏出一首首美妙的夜曲;待到不惑之年,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利润表、损益表、资产负债表,各式各样的分析报表,无一不关系到公司的盈亏和收益,决策和发展。
  
  
  厨房之下,她的双手浸泡在锅碗瓢盆和粗布衣物之中。长年累月堆积在她手指和手掌中的沟壑如老树的年轮,诉说着这个女人年复一年中,她与厨房的故事。
  
  
  洗洁精在金志赢的厨房是见不到的,她说用力洗,油腻是不可能洗不下来的。把洗碗的抹布用肥皂搓洗干净、晾晒干,下次洗碗时,根本不需要洗洁精,碗照样可以洗得干干净净。
  
  
  钱南生是永远洗不干净碗的,没用洗洁精洗碗,他洗好的碗跟没洗前一样,总是油腻腻的;用洗洁精洗过的碗,总是滑溜溜的,碗底流满了洗洁精残留的泡沫。于是钱南生洗过的碗,金志赢再洗一遍,后来为了不浪费时间、不浪费水,家中的碗,就都由金志赢洗了。
  
  
  窗外晾晒的衣物,飘着淡淡的皂香气,再经过暖阳照晒之后,衣物变得清爽、干燥,还略带紫外线消毒后的馨香,这便是金志赢洗的衣服。而钱南生洗过的衣物和他洗过的碗、拖过的地板、擦过的桌子一样,只能说它们遇过了水,清洗前和清洗后,只是干和湿的区别。于是,金志赢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从上到下,外外,而钱南生在他的鸽子棚钻进钻出,他终究是学不会干净和整洁的。
  
  
  钱南生和钱小丫,享受着金志赢给这个家带来的舒爽、干净和整洁,她的那双手像按上了一副永不停歇的马达,只要她的那双手在这个家,便总是不停地洗著、擦著、搓著。
  
  
  当然钱南生和钱小丫享受的同时,必须学会忍受,忍受住金志赢的那团无名之火。不过,当那无名之火爆发时,钱小丫宁可这个家乱成猪圈、乱成狗窝。她甚至想她有一天离开了这个家,从此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一个干净的家和一个温暖的窝,她选窝。
  
  
  后来,钱小丫的翅膀硬了,她展翅高飞了,她也真的很少回家了。每次回家,金志赢总会做上一桌的菜,坐在钱小丫的边上,看着她的女儿吃。钱小丫要走了,金志赢拎着老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包送女儿,一直送到汽车总站,送到公交车上。
  
  
  等钱小丫上了车,车都开走老远了,金志赢的脚还没有挪移半步。车开走了,留在车后的金志赢到底是怎过的?她过得怎样?钱小丫不晓得,她也不想晓得。
  
  
  在钱小丫的脑中,只是瞬间闪过金志赢看上去老得好快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又转瞬即逝。随着金志赢日渐老去,她的无名火,就如一座度过了活跃期的火山,渐渐熄灭。金志赢的火山不活跃了,而钱小丫也不再需要她了,她越飞越远。
  
  
  直到钱小丫怀孕保胎时,她才觉得她的双翼被折了,她的身体不由她了,她飞不起来了,她被困在了两尺见方的床上,她惶恐不安,她怕她保不住腹中的孩子,她怕她生不出这个孩子,她怕她真的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她怕她会死。
  
  
  这个时候,她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护她周全,唯有金志赢,她的母亲可以护住她,她需要她过来守她,护住她腹中的我。于是老迈的金志赢,我的老外婆卷了一床铺盖,过来了。
  
  
  不管这个女人变得再怎苍老,在钱小丫和我的心,金志赢始终是一个坚毅且打不垮的女人,就如她那双骨相手,几十年如一日的粗糙、坚硬且有力。只要有金志赢在,就像西海龙宫竖起了定海神针,踏实。
  
  
  床下的金志赢,蜷缩著身体,侧躺着。她的身体看上去干瘪瘦削,如沙漠中的枯树,干涸湖泊中停留的破船。我和钱小丫忽得都惊了,外婆到底是怎了?变成了如此这般光景。除了无奈的心疼,我和钱小丫在目前看来,什都做不了,钱小丫暂时离不开母亲,而我也免不得时时担惊受怕,我需要我的外婆金志赢在身边,给钱小丫一点信心,把我保下去,把我生出来。
  
  
  我凝视着金志赢,我的外婆,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我的奶奶,我想我是有奶奶的,我一定是有奶奶的,但至始我没见过我的奶奶,我不确定至我出生她会否出现。
  
  
  我的心情变得莫名低落起来,我环顾四周,我看到8号病房,睡在这些保胎准妈妈床下面的都是女儿们的母亲,胎儿们的准外婆,竟找不到一位奶奶。一阵恍惚之后,我竟乐了,我是替钱小丫高兴。钱小丫傻人有傻福,我说:钱小丫啊,你肚子怀的是个儿子,当你哪天成了奶奶,你就不用为女儿的生产而担惊受怕了!
  
  
  当然我也替我自己高兴,我外婆金志赢女士,一向严厉、不苟于笑,或许是因为我的到来,金女士连这个严厉的神情也在渐渐消退,慢慢地,她竟变成了一位温和、平静的老人了。
  
  
  原先6号床的那个叫甄琦的未婚妈妈,连我这个小不点都能够感受到,那个没有亲人陪伴左右的年轻女人,她打心底羡慕钱小丫有个好妈妈。
  
  
  甄琦阿姨曾经对钱小丫说:“小丫,你有一位好妈妈,有一位好妈妈日夜守在身边,就是女儿的天,妈妈帮你把天撑着呢,你就能安心在这保胎啊!”
  
  
  那个叫甄琦的年轻女人,肚子有两个宝宝。她当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她,她无依无靠,她的心肯定慌乱。我和钱小丫正好睡在甄琦对面病床上,王医生催她喊家属来签字,催她交钱时,那个年轻女人,好几次都偷偷掉下了眼泪。那个时候,她的妈妈要是能在她身边陪伴她,该有多好。
  
  
  或许老外婆是真的老了,她不争了。虽然外婆的那双手,依旧瘦削骨相没有肉肉,但它们变得柔软轻巧起来了,双手所触之处,我和钱小丫都不再觉得它们曾经的僵硬和刺痛,反之,我们都感受到了它的柔软和轻盈。
  
  
  “时间可以洗尽一个女人的千华,也可以洗尽一个女人的锋芒。”外婆成了钱小丫的贴身护士,是我和钱小丫的坚定依靠,她是钱小丫的母亲,是钱小丫的天,也是我的!
  
  
  你看,我现在一眼望出去的都是女人,保胎的准妈妈,守着的外婆,还有护士阿姨,都是女人。于是我脑子就突然蹦出了一句话,“在这,女人,洗尽千华,洗尽锋芒。”
  
  
  到了晚上,我看到我外婆,又将白天卷好的被褥,铺展开来了,她和衣躺在了上面。我悄悄同你们讲,8号病房的所有外婆们都一致认为躺地板要比借医院二十块一晚的躺椅睡舒服。躺地板上睡,可以踏踏实实伸展开去,最最关键的是,睡地板免费。
  
  
  外婆又躺在了水泥地板上了,钱小丫终于忍不住了,她说:“妈,要不您回去睡吧,我一个人也行的呀!”
  
  
  外婆却说:“睡地上和睡床上是一样的,我睡惯了硬板床,这地板和家的硬板床是一样的。回去睡,我能睡踏实?没听见隔壁大出血的女人,今天输了几千cc的血吗?医生不是神仙,只有我们自己处处小心,才能平平安安。”
  
  
  金志赢,我的外婆,要不做,要做必须做好。钱小丫同志,请你不要呀呀呀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吧!既然来这保胎了,我和外婆谁都不会走的了,要你自己回去好了!哎,没办法,我可不能让你回去,我现在和你同饮一杯水,同吃一口碗啊!
  
  
  第二天,钱小丫又来了,她对我爸姜季呈说:“我不想保胎了呀,我保不下去了呀!”
  
  
  ,小样!她话音未落,直接被我爸怼了回去:“别人都能保下去,就你保不下去了?反正你要不保住这孩子,我们这个家也就散了。”
  
  
  紧接着我奶奶的电话终于也打来了:“小丫啊,妈妈最近很忙,跑不开啊!你安心保胎,等你生了,我来看你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