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销金帐 > 第61章
  倾城离开薛家大宅那日,天上飘着雨丝。
  她事先没有对任何人讲,自己将要离去的事,知情的只有凤隐阁的雁歌和雀羽。与她交好的小圆、明心等人,她并未去告辞说明,既然不会再回来此地,又何苦留下眼泪和牵挂。
  大奶奶杨氏派了身边的侍婢翠玲出来,递给她一只装点心干粮的口袋和几身衣裳首饰,说是夫人的意思,感念她陪伴了薛晟一场。倾城听她如此说,便知薛晟并未向家里解释二人之间的事。大抵,大夫人等还以为薛晟仍介意她是林娇的婢女,所以无法与她继续下去。
  这些年为了好好活下去,为了早日复仇成功,她利用过很多人,未来她想换个活法,更放松,更自由,不必负担任何心理压力,不必再伤害任何人。
  她留下干粮,将首饰和衣裳退了回去。她与薛晟相处一场,他原不欠她什么,被她从头利用到底,又如何能拿取薛家的东西?薛晟给她的那些银票,也都留在床头没有带走。她想清清静静的离开,不能再欠他什么。
  **
  起初她并没有离开京城,在一家药堂找了个帮忙晒药打杂的活计,工钱一半自己存下来,一半仍按时送到邓婆子手里。当年她求邓婆子庇佑,曾向其许诺过,会帮她照顾幼文。
  转眼半年过去,这六个多月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林氏被家中报了“失心疯症”,人被迁去林家郊外的别庄上,有人偶然看见夜半时分她穿着大红锦袍披散头发坐在墙头唱着歌,口中咿呀咿呀听不分明唱的是什么。林参议在一次酒后堕马受了内伤,自此称病在家。林氏一族没多久就被整个京城遗忘掉了。
  广厦倾颓,不过朝夕。
  大半年后,药堂东家因故回乡,留下一些药草和医书。倾城数了数自己身上剩余的银两,如果省吃俭用一点,这些钱足够支撑一年半载,她想离开京城,回故乡云州去瞧一瞧。
  入京之时,是姐姐一路护着她。如今离京而去,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作伴的人也未有。
  她不留恋京城,在这里的几年,她没能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如今带走的,也只有几本医术,一路为她排遣寂寞。
  出城那日,薛晟接到了消息。
  雀羽神色落寞地站在案前,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顾姑娘还会回来么?”
  薛晟没有答,甚至没有抬眼,他执笔在纸上落下批注,仿佛没有听见。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
  雀羽不知道的是,半个时辰后,薛晟策马跨越大半个京城,站在安南门城楼上远眺去往南边的官道。
  行人络绎不绝,城门楼下熙熙攘攘,犹记得那日他出城亲自来迎她回伯府,二人牵着手一同跨过朱红的门槛,一切仿佛还在昨天。
  而今她远走云州,不知此生还会否有机会再见。
  这半年里他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她做什么,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一一知晓。他派人暗中守护着她,担心林娇的情况反复会对她不利。有时他的马车会刻意绕路经过她做事的那间药堂,甚至也派眼生的属下去找她采买金创药等。
  无数次他撩开车帘张望过去,看见她在堂中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块地方,虽然隐隐作痛,可毕竟还能见到她,知道她安然无恙。
  如今,她离开了。心口那处仿佛被生生挖去,空落落的,只有无尽的凉风呼啸着灌入进来。
  他站在城楼上对着看不见尽头的蜿蜒小道发呆,随行的人不敢扰乱他的思绪。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风拂过鬓边,又是一个冬天,悄悄地来临。
  倾城一路乘船到云州,路上耗了十余日。起初几天晕船晕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同行的一名陌生大嫂瞧她脸色苍白,递了水囊给她,上下打量她道:“妹子,你是晕船,还是肚子里有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不习惯走水路,从前乘船也是这般。”
  夜里她躺在挤满陌生人的船舱里,想起白日里那名大嫂的问话。
  她将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突然在想如果她有一个薛晟的孩子,他们会如何?
  她会留在薛家,留在他身边吗?
  如果有一个孩子,这一路走过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寂寞?
  这念头稍纵即逝,也不过突然胡思乱想一番。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路,还不知日子要过的有多艰难,她很庆幸她没给自己机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要报仇,要自由,要好好活着。
  她会努力朝前走,而不是停下来一再回头看。
  让旧日过去,让未来发生。
  十几天后,船只驶达云州码头。
  倾城付了帐,先找一家客栈安顿下来。一个女人孤身在外,危险重重。这一路为了安全起见,她穿件宽大粗糙的袍子,裹着破旧的披风,脸上抹了药粉,遮掩太过夺目的五官,甚至刻意扮老了几岁。
  她在房中简单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裳,稍作休息,便去外面逛了逛。
  云州是座偏远小城,早年受匪患和天灾影响,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她还记得当年她随父亲在街上施粥赠药,看见无数潦倒的流民和破败的民房。
  如今街市繁华,人流兴旺,早不是过去那般颓败模样。
  她在摊档前买了只巴掌大小的铜镜和珠花,又去街角的摊子上要了一碗面。
  她心里做好了打算,往后就在此地生活,云州是她的根,外祖和爹娘留在这里,她把姐姐的牌位带回来,也算一家团聚。
  她准备先找个药堂继续干活,再多存下一点钱,就在从前的顾家庄边上买一间小院。
  也许她会学着去做一名医女,再不济帮人接生也行。她想把外祖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学以致用,总之,要帮助许多人,要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在街上转了三四天,大致摸清了云州地形和风土人情。又过了四五日,总算在南市那边找了间很小的药馆安顿下来。
  坐馆先生是个中年郎中,姓古,专瞧跌打损伤之症,这间药堂开在偏僻的的巷子里,寻常找来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贫民,先生只收很少的诊金,遇到格外可怜的患者,甚至不要钱还反送些伤药。
  先生原有五六名弟子,都捱不得苦,也嫌补贴的工钱太少,没一个做得长远。
  倾城本就是为着学习而来,药堂供吃住,还有大把时间给她瞧医术,古先生的妻子待她也很和气,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倾城已经与四邻熟络起来。
  她不着痕迹的卸去一点药粉,日渐露出大半的真实面容。一辈子伪装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想长久留在云州,这是她下半辈子的归宿,她希望可以不必过得太紧张。
  四邻并没发现什么不妥,照常与她寒暄交谈。
  古先生偶尔也会出诊,见她有兴趣学,也乐意带着她去多见识见识。
  几条街外有座名叫花满楼的楚馆,这日一个名叫雅慈的姑娘被人打伤了,鸨母派了小丫头匆匆来请人。
  绕过锦屏彩画的廊轩,倾城随在古先生身后来到内里一间小楼前。
  几名姑娘懒洋洋地坐在大厅里,看见古先生带个年轻姑娘,纷纷含笑打趣,“古大夫哪儿来的这样年轻美貌的徒弟?这么出双入对的,古大娘不吃醋吗?”
  浓重的脂粉味萦绕在整个厅中,倾城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伎。
  古先生脾气一向很好,被揶揄了也只是腼腆的笑笑,“不可乱说,这是给我们帮忙的顾娘子。”
  随着小丫头一路上了楼,拂开重重帘帐,床里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姑娘。
  听鸨母说大夫来了,姑娘虚弱地张开眼睛,眼泪一瞬漫出来,楚楚可怜地道:“古大夫救我……我太疼了……”
  鸨母叹了一声,在古先生面前掀开姑娘身上的锦被。
  但见光滑洁白的身子上,数不清的淤青和鞭痕。每一道伤痕都深深刻在血肉里,被子里头已经被血浸透,褥子上更是深红的一大片,姑娘头上渗着汗,咬牙颤着忍熬着伤痛。
  顾倾只瞧一眼,就不忍地别过头去。
  听鸨母在旁与古先生抱怨,“那些客人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可怜我这孩子一身冰肤雪肌,一个晚上就给折磨成这幅模样,若是落了疤去,往后可还怎么接客呀?古先生,您赶紧给瞧瞧,不管用多贵的药,只要不留下疤痕,怎么都成。”
  就连倾城也知道,这样的伤是不可能不留疤的。
  姑娘躺在那里,身上只虚裹件袍子,大片受伤的肌肤露在外头。
  若是在寻常人家,郎中给女子诊脉,多是要隔着帘子,盖着手帕的。
  到了这种地方,全没这些讲究。
  古先生诊了脉,又瞧了几处格外严重的伤,他让开位置,对倾城点点头,“顾娘子,你来。”
  鸨母立刻不依了,“古大夫,这是谁?她会瞧伤患,会医病吗?万一一个手抖,叫我们雅慈落了伤疤,我找谁说理去?”
  古先生收了笑,挽袖从药箱里取出棉纱、针线、剪刀和一些简单的伤药,“韩妈妈,这是我们药馆做事的顾娘子,跟着我学了几个月医理,处理外伤是绝无问题的。我还要回去取些药来,雅慈姑娘伤势很重,咱们尽量不要耽搁功夫。”
  鸨母闻言,忙喊了小丫头来,叫她一道随古先生去取药。
  倾城为伤者用药粉止血清创,有些伤口太深,肌肤张裂开,需要加以缝合。
  她站在床边,冷静地道:“将四周窗户打开,再移两盏灯过来。”
  鸨母挥挥手,自有小丫头去办。
  倾城用热水净了手,穿针引线,开始仔细缝合伤口。
  姑娘疼得浑身剧颤,咬着嘴唇,哭声隐忍地从齿缝中渗出来。
  倾城心中苦涩难言,当年若不是姐姐拼命讨好那拐子,也许她也会和眼前的姑娘一样,堕入这种可怖的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