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销金帐 > 第8章
  林太太走后,林氏在房中躺了两日。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
  薛晟皎如天上月,如何能容那些低贱婢子染指?
  她单单只是想到他和别的女人说笑亲热的模样,就已经痛苦得快要发狂。
  如今,却要她亲自挑选一个女人,亲手送到他帐中,这何其残忍。
  “奶奶,”半夏捧着药碗,小心地立在帘外,“药煎好了,您吃一副,明儿许就不难受了。”
  林氏看向她,屋中光线昏暗,却掩不住少女芳华。身段纤细窈窕,只是穿一身淡绿色比甲,水腰也掐得出玲珑的弧度。
  林氏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那时每每揽镜自照,眉眼都是带着笑的。
  她顶着那样一张艳丽多娇的容貌和纤细好看的身量嫁给自己少女时代唯一爱慕过的男人,畅想着今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企盼着与他白头偕老。
  终究是不可得。
  “半夏,”她声音沙哑,用怨毒的目光盯视着弱弱上前的少女,“你想不想,做爷的通房?”
  半夏霎时又慌又羞,红着脸摇手,连手里的汤药都洒了半数,“奴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贱,岂敢有此妄念,奶奶明察――”
  “怎么?”林氏抬手,从她手里接过那只药碗,一翻手,将药泼了她一身,“如今给你体面,你倒不乐意?服侍五爷,辱没了你?”
  “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半夏被药汁烫得痛极了,可她不敢擦,更不敢躲,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求求奶奶,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滚。”她摔了那只碗,暴躁得像头发疯的母狮,“滚出去!都给我滚!”
  **
  上院明窗下,大夫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不时掩唇轻咳。
  薛晟在外间听见,疾步走了进来。
  见杨氏坐在大夫人身边正服侍用药,垂头道:“大嫂也在。”
  杨氏朝他打个眼色,从侍婢手里接过帕子净手,笑道:“娘和五弟慢慢聊,管事婆子们到了,我去瞧瞧再来。”
  薛晟瞧杨氏模样,便知今日大夫人不是无故喊自己来闲聊。
  他上前坐在适才杨氏的位置上,斟了盏清茶递给母亲,“您不舒服,何不多躺一会儿?”
  大夫人摇摇头,轻轻攥住他的手,“难得你有空在家,想找你陪我说说话,不是这点时间,也不肯给你娘吧?”
  薛晟只是笑。
  大夫人又道:“可去瞧过你媳妇儿了?听说这两天她身上不好。你到底是她的丈夫,是林家的女婿,难道这辈子就这么僵持下去?”
  见薛晟启唇欲劝,大夫人一阵急咳,打断了他,“你别与我打马虎眼,你什么脾气性子,难道我这个当娘的不知?自打你从南边回来,你媳妇儿便越发轻减,镇日不见笑模样,你在我跟你祖母处好好答应了要回后院陪她,转眼,又寻了借口冷落人家,打量我不清楚?”
  她心疼地摩挲着幼子修长宽大的手掌,“你长大了,成家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晟儿,娘盼着你们恩爱和顺,好好地相互陪伴着过一辈子。不管她做错什么,瞧在娘面上,容一容她,行吗?你总不能,娶了人家,又休弃她吧?”
  薛晟抿唇不言,有些事,他实在不知如何跟大夫人解释。幽深的眸子垂下,睫毛覆住情绪,他苦涩一笑,低劝,“您身体不好,不要为这些小事烦恼了。”
  婚姻事关终身幸与不幸,岂是小事?
  大夫人一时情急,忍不住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薛晟取茶来与她饮,见她发丝染霜,满面病容,自己离家五载,又令她如此忧心,心中何尝不疚?
  “母亲所言,儿子省得了。”他轻抚大夫人瘦削的肩背,低声说。少年时,他曾在母亲病床前立誓,要代死去的四哥,好生孝顺母亲。可事实上,他连“顺”都做不到,如何尽孝?
  **
  阳光洒满庭院,照在梧桐稀疏的枝叶上。
  秋日已尽,寒冬初至,空气薄凉。难得休沐在家,难得有白日里来庭院里赏景的时候。薛晟负手绕过荒芜的荷塘,立在桥上望着枯败的荷叶沉默。
  雁歌立在他身后,屏住呼吸未敢打扰。不远处传来人声,雁歌回过头,却不见半只影子。
  片刻,侧边太湖石旁晃出一截青色泛白的衣袖。雁歌翘首望去,见一少女涨红了脸,对着那石后之人怒斥。
  “再有一回,我定要禀明五爷跟五奶奶!”
  声音又急又抖,像受伤了还亮着利齿的小兽。
  薛晟寻声望去,见那少女抱着被扯破了半边的袖子,满面恼意,红着眼睛道:“我不怕说与你知,我已有心上的人了!”
  这话说完,她便拾起地上躺着的那只篮筐,疾步朝桥上奔了来。
  待距离近了,她方发觉桥上有人。
  杏眼迷蒙着水雾,明显是哭过的样子。紧抿的唇在发现对面立着的人是他时,面色立时变得惨白。
  似是挣扎许久,她一言不发地折身返回原路,片刻消失在窄道尽头。
  雁歌跟上两步,喃喃念她的名字,“是顾倾……”
  薛晟步下石桥,漫步至方才她藏身的石后,那个纠缠她的人已逃了。地上散落着从篮筐里洒出来的甜点,染着粉红尖尖的玫瑰酪,被摔得软烂成一团。
  雁歌拾起一方绣帕,下意识拿给薛晟瞧,“是顾倾姑娘掉的。”隐约嗅见帕子上一点浅淡的香气,待细嗅时,却又察觉不到了。
  雪白一方帕子,边角小小绣着两个字,――“出尘”。
  字迹秀美。
  这二字,倒也衬得上她。
  **
  屋中死寂一般沉默。
  晌午半夏哭着从屋中奔出来,侍婢们再无人敢进去惊扰林氏。
  眼看午食的时间到了,忍冬正发愁如何摆饭,余光瞥见顾倾提着篮筐从外进来,她忙招手,“顾倾,奶奶还在发火,才搡了半夏好几下,脸上都留了印子,这会儿眼见要用午饭,总不能饿着奶奶……”
  这两年顾倾从粗使提到贴身婢女的过程,他们是一路瞧在眼里的。顾倾话不多,未开口便是温柔明媚的笑,性子好,没脾气,人又分外耐心勤快,愿意帮人承担那些粗活重活,也从来不邀功,因此她得了林氏青眼,也很少招底下人妒忌。
  顾倾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把篮筐放在回廊窗下。忍冬见她袖子破了一块,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里头的点心吃不得了,原是特地买回来给大伙儿尝尝的。”说完,踮脚望了望屋里,“奶奶没吃饭?稍等我一会儿,我换了衣裳就摆饭去。”
  她肯出头替大伙儿去扛林氏的怒气,忍冬等都大为松了口气。
  片刻顾倾从后罩房进来,身上换了件颜色发白的旧比甲,瞧款式像是三四年前做的,如今婢女们都不肯穿这种不打眼的宽身衣裳了,年轻姑娘哪个不爱漂亮,忍冬他们不懂为何顾倾从来不穿奶奶新赏下来的鲜亮服色。
  不过此刻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顾倾从忍冬手里接过托盘,脚步轻快地进了屋。
  “奶奶,该吃饭了。您这两日身上不好,得好好饮食,按时服药才行。”
  见林氏毫无反应,她放下托盘走进里间,“奶奶,奴婢这便服侍您起床梳头,适才奴婢在院子里瞧见三爷三奶奶了,才几天没见,三奶奶肚子这么大了,您……”
  话音未落,床帐里林氏抓起床头的螺钿盒子,一把朝她面上丢了过来。
  “连你也来讥讽我是吗?连你也拿人家的肚子来寒碜我是吗?”
  咚地一声,盒子重重撞在顾倾额角,而后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顾倾忍痛跪下来,掩着额角颤声道:“奶奶……”
  “滚!”林氏随手抓起枕头、被子、茶壶,不管不顾地丢上来。
  “林氏!”
  骤然一声厉喝,将林氏震得抖了一抖。
  帘外,薛晟沉着面容,一动不动立在那。
  林氏狂躁的心绪,隐忍的痛楚,在见到他的一瞬,都化成无边的哀伤。
  这是她爱着的男人。
  这是她的丈夫啊!
  她红着眼睛与他遥望,多天来痛楚撕扯着的心绪越发狂乱。她多希望他能走进来,温柔的抱一抱她。
  顾倾抹了把眼睛,垂头躲了出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薛晟分明看见,她光洁的额角红肿起来,一丝血色从嫩滑的腮边滑落而下。
  他压抑着怒火,抬步走入凌乱的内室。他居高临下望着床沿上痛楚挣扎的女人,声音森然幽冷,不带一丝温度,“你在闹什么?”
  林氏双目赤红,泪眼涟涟的向他看来。
  她在闹什么?
  她是舍不得他啊。
  她不想任何女人接近他,讨好他。
  她想与他做对恩爱夫妻。她想与他生儿育女。
  “五爷……”
  她扑跪在地,膝行而前,第一次那般不顾脸面地,紧紧抱住他的腿。
  “五爷……”
  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求您――
  外间婢子们静寂无声。听得屋中那凄惨的哭声越来越弱。
  片刻,薛晟面带霜色,负手走了出来。
  他在阶上驻足片刻,目光掠过,众仆婢纷纷垂首。
  **
  走出竹雪馆,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蕴了厚重的一片浓云。
  走过转角,眼前便是适才曾驻足过的石桥。
  桥下碎石上,少女抱膝坐在上面。
  纤细的肩膀轻颤,素淡的衣裳衬得她越发单薄可怜。
  他沉默片刻,终是走上前,从袖中递出一方雪帕。
  “……”话到唇边终无言。
  少女缓缓抬头,落泪的双眸映入他的视线。
  水洗过的明珠也不过是这般潋滟。
  细嫩的脸庞满是委屈,额角涌着未曾干涸的血。
  她垂眼望见帕子上的“出尘”字样,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口袋。
  薛晟低声道:“被雁歌拾了。”恰好他要奉命去瞧林氏,顺路带给她。
  话落,有些可笑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
  ――不过是个下人。
  且是那林氏从娘家带过来的下人。
  顾倾接过帕子,掩住眸子擦了眼泪。她站起身,垂头小声地喊了声“爷”。
  薛晟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低声道:“你受了伤。”
  顾倾扯开嘴角苦笑了下,“不妨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嘴硬说着这样的话,眼泪还是忍不住一颗颗滚落。
  细嫩白皙的面容是最纯净的一株芍药,风雨侵袭令它染了尘世的污痕。
  顾倾擦去嘴角晶莹的泪,低垂着头,鸦羽似的睫毛轻轻覆住满眼的委屈伤心。
  她犹在粉饰太平,“爷不要误会奶奶,是奴婢不好,惹恼了奶奶。”
  额角的伤明晃晃的在眼前,细腻柔软的肌理被硬生生破开,张扬着狰狞的伤口。
  薛晟尚未理清思绪。
  掌心已经先他一步,轻轻覆住女孩染血的额角。
  “难道你,便不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