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手推门，发出吱呀一声，却见舱内燃着七八盏烛台，烛火跃动，甚是明亮，只是随着舱门打开，一阵河风吹入，几处光焰俱都略略摇了摇，光影闪动间，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正自背对舱门收拾矮几上的茶殴茶盏。黑衣人眼中略有疑惑，但却未停步，只将脚下动作放慢了少许，才踏入船舱，离那女子还有五六步光景，黄衣少女却已听到了舱门的声响，回身，抬头，却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面孔，不是墨云是谁？少女面上瞬间爬满讶异：“你是什么人？”继而有些惊慌地呼喊：“公子，公子？你在何处，这是什么人？”
黑衣人明显微感意外，仔细在墨云脸上盯了几眼，眼中浮现一丝疑惑：看这少女，容貌身形俱都与自己寻找之人差异颇大，况且这才多长时间，想来即便要更衣易容，也绝非这片刻之间可为，更不消说在自己面前，这天下又有什么易容术可以瞒得过去？正想着，对面少女却双手掩着嘴“啊”地一声轻叫，原来是看到了门外在栏杆旁撞得七荤八素的曲敬，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绕过黑衣人，快步跑了过去，扶起曲敬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事。
也便在此时，旁边的画舫上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了原本安逸祥和的夜色，随即琴声骤停。
黑衣人再环视了舱室一圈，入眼灯光明亮，一眼望去，只有桌椅和挂着帷幔的床铺，却是空无一人，又望了眼刚刚传出女人尖叫声的画舫，也不再犹豫，抬脚看似随意地一步迈出，竟然已跨过了两船间三丈有余的间距，稳稳立在了对面船上。
见这瘟神终于离开，曲敬顾不得被撞得生疼的后脑勺，紧着催促船娘赶快撑船远离，登时小船便似离弦的箭一般，径直向河心去了。
片刻之后，汴河河心最喧闹之处，一只小船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随后一个身影从水中探出头来，双手搭在船舷上，微微一用力，犹如一条鱼儿般跃出了水面，翻身便站在了小船的甲板上，却是那船家的少女。
“嘻嘻，公子爷，我这一嗓子喊得你还满意吗？打算怎么赏我啊？”一边说着，少女还特意对着曲敬挺了挺因衣衫被水浸透，显得曲线毕露的胸脯。
“呸！狐媚子！”墨云轻轻啐了一声，低声骂道。
曲敬却很是大方：“小娘子放心，你母女二人的赏钱定少不了！”
“那就好，也不枉我这一番辛苦……说起来，刚才还真是好险啊，还好奴家水性好，不然怕是要被那几人给抓到了呢……”少女拍着前胸，作惊魂未定状。
姜莼如终于悠悠转醒过来。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浅黄色床帐的帐顶，而后就听到一个女孩子兴奋的声音：“公子！她醒了，她醒了！”
稍稍偏了一下头，姜莼如便看到曲敬一脸关切地走了过来。
“姜姑娘，你怎么样了？”
“不打紧的，”姜莼如微微动了动，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努力想用双手撑起身子，打算起身行礼致谢，口中道：“多亏曲公子援手搭救……”可是刚刚稍一用力，左边肩头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皱了皱眉，不得已又躺了下去。
“大概是伤到骨头了……这运气啊……”姜莼如暗叹一口气，心中忖度着。
看看置身的小床及这间正随着河面微微起伏的船上小室，又侧耳听了听外面远远传来丝竹声，及隐隐的桨橹划水的声音，姜莼如知道自己应该还在小船上，勉强向曲敬挤出一个笑脸，带着些疑惑，问道：“那些人……走了？”
“用了些手段，引开了他们，这一时半刻的，应是无事了……”
曲敬还未说完，一旁的墨云已经撅着嘴插话道：“为了救你，我家少爷都受伤了！”
姜莼如微微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此刻人便在面前，行动语言与平时无异，想来应无大碍，但仍旧满是歉意地微微垂下眼睑：“却是小女子连累到曲公子了，实是于心难安……”
“姜姑娘不必如此。”
“我记得，曲公子曾说过，表字是唤作若思，对吧？”
“正是。”
“那我也不客气了，总是叫你曲公子，有些别扭，便唤你若思如何？”
“正该如此。”
姜莼如忍着身上的疼痛微微笑了一笑：“那若思以后也直呼我名莼如便可，”顿了顿，又疑惑道：“若思怎不问我是如何遇上今夜之厄的？”
曲敬愣了一下，略带尴尬：“想问来着，可现下这情况，又不知是否合适开口。”
姜莼如此刻有伤在身，语声有些轻柔，便尤显柔弱：“唉，说起来，到底何以至此，其实我也并无头绪。原本这几日只在鬼樊楼中并无甚异常，只是今日早间有人从房门下的缝隙中投书一封，说是对我烈山城传承的与长生有关的内容有些兴趣，望能面晤为盼——若思去过昆仑墟会，当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各家之间本就多有私下联络，为策万全，也多有匿名之举，原本这事情也并无什么不同之处，但见面地点却是约在了无忧洞之外。正巧小坼近日觉得洞中憋闷，想出来逛逛，我们便顺道出来赴约了。”
“哦，然后呢？”曲敬颇有作为倾听者的自觉，知情识趣地追问道。
“出了无忧洞，按照约定的地点去往一家茶肆，谁知在途中便仓促遇袭，那几个贼人身手了得，我与小坼本也并非庸手，但却仍是不敌。好在那几人并无意取我们的性命，看起来更像是要擒住我们。无奈之下我们只得一路奔逃，然后慌不择路，便到了这汴河之畔，”姜莼如对曲敬报以一个感激的笑容：“还好遇到了若思，救命之恩，来日必当厚报！”
“举手之劳，倒是不必挂怀，只是……”曲敬微微眯起眼睛：“你二人离家来到开封城，家中就没有让高手跟随护卫？”
“呃……说来惭愧，原本确有一位长辈高手随行，只不过今日一早也被人借故约出去了……”姜莼如摇头轻叹。
曲敬挑挑眉梢：“调虎离山？”
“嗯……我也这么觉得……另外，还有些事情，须得劳烦若思……”
听姜莼如说有事相求，曲敬当即应道：“莼如但讲无妨！”
“方才猝然遇袭，舍弟年幼，我怕他有所损伤，便寻了个机会，让他和丫鬟凝翠一起在熙熙楼旁的瓦肆左近暂且藏身，我自己引了那些贼人出来。此刻既已脱险，本当去寻他回来。奈何这伤势，怕是行动有所不便。实是无法可想，只得冒昧请求，不知若思是否方便替我去寻找一二？”说到这里，姜莼如脸色微红，显得焦急而又局促，两只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身上的薄毯。
“心系亲人，情理中事，何冒昧之有？只是此处也非久留之地，想来鬼樊楼一时半刻也不方便回去了，不知你们可还有落脚之处？”
姜莼如想了想摇头道：“原本是有三两处产业店铺，不过一来不便住人，二来如今想来，怕是也不安全了。”
“那……？”
“不妨事的，容我想想办法，总归不会露宿街头就是了。”姜莼如展颜一笑，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又重复道：“不妨事的。”
曲敬眼睛转了转，略带犹豫地开口：“莼如……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去处，寒舍倒是还算宽敞……不知……”
姜莼如略吃一惊：“这……合适吗？”
曲敬看少女表情变化，忙摆手道：“莼如莫要误会，并非在下孟浪，也非有什么不良的图谋，实是……实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姜莼如却在稍稍沉吟之后，眼神中笑意浮现：“并非责怪若思之意，江湖儿女，也非泥古不化之人。如此，却之不恭，便多谢若思好意了！”
此事既定下，曲敬也不再耽误，对墨云交待了几句，便让船家靠了岸，探头出船舱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人注意这边，才闪身出去，奔熙熙楼方向去了。同时，墨云也与船家会了账，在码头雇了马车，扶着姜莼如上了车，往曲宅去了。
曲敬倒是没有费太大力气，就在熙熙楼旁边的瓦子里找到了姜坼和名叫凝翠的小侍女。
两人正自焦急，见曲敬来寻，俱都有些讶异，姜坼甚至表现出了明显的疑惑甚至淡淡的敌意：“我怎知你不是他们来谋算我们的同伙？”姜坼攥紧了拳头，眼神望向四周，低声喝问着，表现出世家出身的机敏与锐利，以及与其年龄相符的稚嫩。
待曲敬耐心说明了情况，并告知姜莼如现下已在前往曲宅的路上，眼前这少年立起如刀的眉眼才略略平缓了一些。
仍旧带着些许的戒心，主仆两人跟随曲敬来到曲宅。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花园角落处的侧门进入。离曲敬居住的小楼还有数丈时，姜莼如已经右手扶着左肩，在墨云的搀扶下从楼内艰难地走了出来，满脸的担忧之色在看到健步如飞的姜坼之后才终于散去。姜坼赶忙迎了上去，凝翠则跑上前在另一侧扶住了步履虚浮的姜莼如，一行人这才进入房中。
“姜姑娘刚才吐血了。”过了片刻，墨云凑到自家少爷身边，有些担忧地悄悄告诉他。
曲敬大吃一惊：“伤势这么严重？”
“她还让我别告诉她弟弟，也别告诉少爷……”墨云双眉紧蹙，“公子，她……不会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