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年幼的我来说,世界上有两个地方神秘不可接近,一个是深水潭,自从妈妈从我湿漉漉的鞋子上知道我去深水潭后已经严厉警告我不准再去了,不然她会逼我去见黑脸护卫,为了避免噩梦重演,我答应了她。另一个就是奶奶的床头柜。那是一个深棕色的木柜,上面有一把带银色花纹的小锁。我不止一次的看见奶奶用系在腰间的钥匙偷偷的打开锁,从床头柜拿出点心给哥哥弟弟们,可是奶奶却总说面什也没有。假若我哭闹着不信,三爷就会从角落蹦出来,一甩手把我毫不留情的扔出去。三爷是一个侏儒,但是他的力气极大,一甩手就能把我扔出去很远。
  
  
  我小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奶奶的爱,这种渴望甚至比想要得到**爱还要强烈。
  
  
  顺着我家旁边那条小路往下走就是奶奶家。那是一条有些坡度的小路,但是在年幼的我眼,这条小路近乎垂直。为了安全起见,我一般都会趴下,头朝上,一点儿一点儿的往下挪。爬到一半的时候,紧张害怕会迫使我停下来。我趴在原地,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恐怕一不留神失去平衡,呲溜一下掉到万丈深渊。我一边等待救援一边听着胸腔心脏发出的“咚咚咚”的跳动声。过了很久很久,我才从恐惧的粘液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的挪到奶奶家。
  
  
  就算是千辛万苦的到达奶奶家,三伯还是会毫不留情的把我甩出去,除非我带着点心。我进了门,就会坐在奶奶的怀,一边把点心放进奶奶的嘴一边重复问奶奶她喜不喜欢我。这个时候奶奶总是喜欢睡觉,始终得不到答案的我就会扒开奶奶的眼皮。假若我弄疼了她,三爷就会毫不留情的把我甩出去。
  
  
  我被甩出来之后就会哭着回家,妈妈就会拎着我的衣领来奶奶家跟奶奶吵架。妈妈吵架很有一套,奶奶又是拍手又是跺脚,而妈妈抱着我,坐在石头上,不紧不慢的回应她。
  
  
  “你为什要抱着我?”
  
  
  “因为抱着你,你奶奶就不会打我!你奶奶块头那大,打架我可打不过!”
  
  
  听起来也挺有道理的,奶奶体格像棕熊一样,妈妈在她面前像只小鸡。
  
  
  估计这也是奶奶非常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
  
  
  妈妈告诉我永远不要跟比自己块头大的人打架,她明明知道我就算是被同伴咬住了手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但是她还是这跟我说。始终对我存在期盼是她的又一大重大失误。
  
  
  但是有一次我就看见她跟一个体格比自己大两倍的女人打架。那个壮女人是隔壁村的,她经常来我们村卖豆腐。
  
  
  一天下午,那个壮女人照旧来我家门前伸长脖子吆喝着“卖豆腐喽!”但是她的“喽”还没有喊完,原本坐着敲棒子的妈妈突然站起来把棒子敲在她的喉咙上。壮女人捂著脖子就像一只待宰的母鸡一样发出不成溜的叫声。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轻而易举的拎起妈妈把她摔在地上。妈妈爬起来把那个壮女人的豆腐车掀倒了,白花花的豆腐洒了一地。那个壮女人像只斗牛一样,弓著身体朝妈妈跑过去。她用头顶向**肚子,把她顶出好几米远。妈妈在她手连着翻了好几个跟头。但是妈妈并不示弱,一次次倒下后仍然站起来,挺起胸膛丝毫不胆怯。眼看壮女人又要冲过来,旁人连忙拦住了她。我本以为妈妈会仗着人多再跟那个女人打,没想到妈妈竟然劝退了众人,跟女人说了一番话,并且给了她一车新的豆腐。最后壮女人拉着一车新豆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为什要给她豆腐?”
  
  
  “她来村抢我的生意不对,但是我推了她的豆腐也不对。”
  
  
  接着妈妈眼神坚定的对我说:
  
  
  “曦玥,不要害怕!你要记住绝对不能被人欺负!”
  
  
  这一次我听懂了用力的点点头。她很满意,用水舀子把水灌进嘴,把血水吐在地上。这时候爸爸怯懦的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比平常晚了一些才回家。至于为什晚回家,他支支吾吾的说他的自行车链子掉了,但是他的手很干净,而且他的表情不像是经历糟心事,倒像是沐浴著春风欢笑着跑了很久,脸上尽是难以掩盖的喜悦之情。
  
  
  我透过玻璃窗看见爸爸腋下夹着一个东西往家走,我原以为是爸爸给我买的布娃娃,等爸爸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妈妈!爸爸一进屋就把我扔出去然后插上门拴,我趴到窗户上看见爸爸正按住**头使劲的锤她的脸。
  
  
  我哭着跑到奶奶家,奶奶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她有千斤重,无论我怎拉她,推她,她都岿然不动。于是我又跑去屋拉三伯,三伯照旧躲在昏暗的角落,吧嗒吧嗒的抽著烟,把头扭到一边不理我。正当我我急的团团转的时候,三伯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抱起我就往家跑。
  
  
  就在我们要离开时,才听见奶奶缓缓的说了一句:
  
  
  “打死算了!”
  
  
  三伯母是三伯刚娶回家的媳妇,小的时候掉进火坑烧傻了,她经常扛着我在村子捡烟头。
  
  
  三伯母用脚踹开门,妈妈已经被打的满脸是血。还没等我们靠近,妈妈突然爬起来向后山跑去。我刚跑到前院的岩石上就看见妈妈直勾勾的从后山上掉下来。不过妈妈并没有死,她躺在地上,五官扭曲在一起,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很快,整个小山村的人都来了,三层外三层都是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多人!我从这些人腿中间奋力往前钻,终于来到**身边。我看见妈妈躺在地上,她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过了一会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就像她来时的那个夜晚一样,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个小山村。
  
  
  她那天并没有回娘家,因为她没脸面对当初苦口婆心劝她的老父亲,而是去了最疼爱她的三姨家。她在三姨家住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白天她去建筑工地当水泥工,晚上她就在城市的霓虹灯下四处走走。她已经把遥远小山村的那个伤她心的男人连同那个整日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忘的一干二净了。她重新明白了单身的意义。
  
  
  直到冬日的一天,她下了班,买了两条鱼兴冲冲的赶回家,她准备做一道红烧鱼给亲爱的三姨。这时候她看见熟悉的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当时已经是寒冬腊月,女儿还穿着她去年给做的棉裤,裤腿短了一大截,露出被冻的发紫的脚踝。女儿上去拽着她的衣角说:
  
  
  “妈妈,咱们回家!”
  
  
  女人最后还是败给了自己的骨肉。
  
  
  她是哭着走的,走的时候还有一些愤恨,因为她想不通为什连最疼爱自己的三姨也要让自己回家?她难道不知道这是把她往火坑推吗?另外她发誓,对于这个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她不会再有一点儿感情。当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出手打她时,他已经把她的爱全部打碎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她把女儿包裹在衣服,女儿乖乖的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她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女儿没有多少感情,但是当她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脚踝,小小的身躯寒风中瑟瑟发抖时,她还是心软了。
  
  
  妈妈让我记住两句话:第一句是:无论多老实本分的男人都不可靠;第二句是:永远记得三伯母的恩情,要不是她踹门,她就要**了!
  
  
  妈妈对三伯母一直很好,她允许她作为我的唯一玩伴,带我漫山遍野的捡鸡粪,把我扛在肩上围着村子捡烟头。直到我六岁的时候,她对三伯母的感情才变得复杂起来。
  
  
  起因是我六岁的时候,按照本地的习俗该“扎根”了。所谓“扎根”就是挑一个良辰吉日,让孩子吃好穿好,舒舒服服的在家待着。如果这一天吃饱喝足,则预示著这一辈子丰衣足食,但如果这一天吃不饱穿不暖或偷偷溜出去了则预示著这一辈子都要忍饥挨饿,漂泊无依。
  
  
  整整一天我都跟妈妈守在家,可是偏偏日落时分,妈妈实在忍不住去了一趟茅厕,回来的时候发现我不见了。后来在山坡的一个山洞才发现了三伯母还有我,我正学着她的样子把烟头放在嘴吸一口烟然后用鼻子呼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妈妈焦急的问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很为难的摇摇头,无奈的说:
  
  
  “这孩子恐怕是晚景凄凉啊!”
  
  
  我不明白晚景凄凉是什意思。我只知道夜晚的风很凉。晚上当我忍不住跑到院子上厕所时,从山谷吹来的凉飕飕的风立马灌满我的全身,让我浑身打哆嗦,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不是这样的。”
  
  
  **语气听上去有一些悲伤。她坐在床上,愁眉紧皱,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其实她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积极又是最消极的一个人。我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我,其实我是她完美的复制品,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虽然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是我能够感觉到整个小山村的人包括小孩子都嫌弃我,他们肯定都知道了我做的那件傻事。
  
  
  在那间昏暗狭小的破庙,我跟一个看上去要大我很多的男孩子在一边,很多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孩子聚集在另一边,我们中间隔了很宽的一段距离。显然那群孩子知道我们在做什,但是他们不屑于玩这种游戏。
  
  
  “只有傻瓜才这做!”
  
  
  我好像知道他们会这说。但是我太害怕了,又惭愧又害怕!
  
  
  突然我听见那个大男孩有些气恼的说:“流了这多血!”
  
  
  果然我看见他手雪白的卫生纸上沾了很多鲜红色的血。我一抬头看见了黑脸护卫瞪的圆鼓鼓的眼睛,于是我害怕的跑出去。
  
  
  推开门,白炽灯般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羞耻,像只小老鼠一样在这个寂静而又明晃晃的世界仓皇逃窜。
  
  
  在一个拐角处的石头上坐着几个聊天的妇女,看见我,她们厌恶的把脸转过去。糟了,他们都知道了我的丑事!
  
  
  我出现了梦魇。我清晰的记得我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周围的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弄出很大的声响。
  
  
  “这孩子怎又睡着了!”
  
  
  我没办法反驳他们,因为我根本动弹不了,头皮一阵阵发麻,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想喊也喊不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绝望的等待!
  
  
  妈妈来到我的身边,她的语气很开心。
  
  
  “醒来了,曦玥!我们要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