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出塞 > 第60章 尾声之一.出塞(HE)
  1
  暮春三月,北地。
  不断有南方前来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地进入这深沟高垒的城池之中。这是一座匈奴人的城池。
  江夏王死,幼帝下落不明,河间王占得先机,最先进宫坐上了御座,但其封地立刻就遭到淮南、长沙等南方诸王的攻打。另一边,吴越亦举兵反叛,称自己才有资格继承大统,乃从海上攻入东莱郡,兵锋逼近北海、济阴。中原陷入大乱,百年望族惶惶难安,甚至狼狈出奔,到如今三个月了,洛阳城中尚不曾推出一个正统的皇帝来,而洛阳城外自号正统的“皇帝”已有了四五个,旋起旋灭。亦是因此,即使北方匈奴的势力日益壮大,他们也无暇多管。
  顾图站在烽燧上向北望。他头戴匈奴王的金冠,胸前佩了北单于送来的象征天神的玉链,在长袍外穿了一身铠甲,佩剑却仍然是精绝国的那一把。
  百姓多难,许多奔至北地犹不安心,甚至出塞往匈奴、西域逃去。顾图已给北匈奴单于、也就是曾经的左贤王去了信,望他们善待这些百姓;但这些人的前路究竟会如何,顾图已管不着了。
  他是终将被载入史册、受万世唾骂的胡虏,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为了洛阳鞠躬尽瘁过;但那个洛阳,却将他的爱人吞噬掉。顾晚书既死,顾图也便不必再存在,他又换回了他的匈奴名号,称撑犁孤涂,那是匈奴语“天之子”的意思。
  夕阳慢慢地沉入了塞北的天际。
  “单于。”周勤顶着夕阳的余威,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烽燧,“我阿爹有事请您回郡府一趟。”
  “好。”顾图回转身,看她忙着擦汗,不由得道,“这种事情,让骑兵来通传便可,你不必亲来。”
  周勤笑得咧开了嘴,“我高兴。”
  顾图摇摇头苦笑,与她擦肩而过。周勤怔愣地望了半天他的背影,又连忙快步跟上前去。
  他们上一回告别,还是在风雪漫天的十一月,那时候单于――顾将军――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在江夏王的鞍前马后,像要与江夏王一同去奔赴一场盛事。
  周勤的目光往下,落在了顾图的右手上。北逃途中,他始终紧握马鞭,五六日不曾合眼,直到从马背上摔落下去,士兵们将他的手强行地掰开、将马鞭扯了出来,才发现那手掌心已寸寸皴裂,鲜血都结成了凝固如河床般的痂。用药之后仍要骑马,伤情往复多时,最后那疤痕便再也难以复原。
  “单于,我还听难民们说了一件事。”周勤静了半晌,开了口,“说是年前,河间王身边曾有个叫李行舟的策士,被淮南王抓走,后来自己逃了。近日有人在洛阳城北邙山的山崖下发现了他,似乎是摔死的。”
  “李行舟?”顾图一怔,喃喃,“北邙山?”
  周勤点点头,“阿爹说,这个人过去曾给您和……给您写过信,是不是?”
  顾图一言不发地继续举步。北邙山中,有中原顾氏十数代的帝陵。李行舟到底是如何死的,已无人知道,也无人会关心了。
  只是他曾经视李行舟为仇雠,如今李行舟死去,他似乎又少了一个可以在心中耻恨的靶子。不知若殿下在此地,会作何评价?会笑话他吗?会鼓舞他吗?还是,殿下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抱着他,同他撒娇?
  “单于。”周勤觑着他的脸色,认真地道,“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样,但北地的兵马,永远听您的调遣。您若要入洛为江夏王复仇,我们也一定会誓死跟随。”
  “谢谢。”顾图淡淡地笑了笑,“誓死跟随啊……”
  已将入夜了,出塞的人流却仍未断绝。有携家带口的,有孤寡一人的,各个都面如菜色,像在人生的重压下说不出话来。沙土地并不好走,但他们一步步,走得还算坚实,总相信只要出了关塞,外头再难、再苦,总也比战乱初起的中原要强。
  他要复仇,当向谁复仇?向这些逃难的汉人,还是向守城的士卒?那么多人,匈奴人和汉人,也都“誓死追随”着他,可他要如何向他们解释,那繁花似锦的洛阳城背后的无边陷阱?
  “……或者,”周勤低声道,“您若想……出去,出塞外去,我也愿意……”
  顾图微微一顿,“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周勤咬住了唇,“是我的意思。”
  顾图看她半晌,终于,什么也没有回应地转身离去。
  “单于!”周勤追上前,急道,“我知道单于宅心仁厚,不肯见百姓和士卒受苦,何况他们从南方逃过来,都已经很疲惫了。我们可以出塞去,在漠南建立王庭,北方六郡也仍然在我们掌握……”
  “我还要寻人。”顾图简单地截断了她的话。
  周勤怔愣地站住了。
  他还在寻人。
  长空中有北归的雁行,凄厉地叫着飞过,飞越那辽阔的荒冷的边疆。而顾图,却像是一只永远也无法归巢的鸟儿,在这世上踽踽独行。
  他还在寻人,他还未放弃。
  “喵呜……”
  一声微弱的猫叫,先是窜进了周勤的耳朵。她抬眸四望,“哪来的猫儿?”
  从南边的道路上,却正奔来一只花猫,跑一跑,停一停,又回头望一望。身子半截遮挡在沙土里,露出一双顽皮的圆眼睛,看了看顾图,又往回跑去。
  顾图呆住,“那是……”
  那猫儿跑回路边,路边停了一乘马车,车边的人生得胖,正抬袖擦汗。周勤吐了吐舌头,“阿爹怎么来啦。”
  顾图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车上厚重的毡帘。
  周缗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道:“单于,我们在南边的路上发现了他……”
  “水……取水来!”顾图伸出颤抖的手,一把夺过了水囊,便攀进了车厢。哗啦一声,毡帘落下,厚重得透不进一丝光亮。
  周缗、周勤父女对视一眼。而大漠上的太阳也于刹那间沉入了沙海,夜幕不分胡汉,终于将这荒莽边塞平静地、温柔地包裹。
  2
  车上有两个人。
  坐在一旁的是吹笙,一身褴褛衣衫外披了一件北地的长袍,揽紧了,沉默地向顾图抬眼。在他的膝上,躺着一个昏迷的人,因身材颀长,那人的腿晃荡着落到了车帘下,身上盖着一件大氅,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顾图将水囊灌入他的口中,他猛地呛咳出来,却仍然不醒。吹笙突然又哭了出来,喊了一声:“殿下!”
  顾图面色大震,却垂下眼帘,像不敢去看他们,疤痕遍布的手徒劳地握紧了水囊,最后,他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又猛地俯下身去往殿下的嘴中喂去。
  吹笙吃了一惊,但还是帮着扶住了昏迷的人。顾图闭了眼,相触的唇是那样冰冷、那样干燥,他一一以水流润过,在旁人不注意的刹那,甚至还轻轻地舔了舔。
  他直起身,终于可以直视殿下的脸容。
  憔悴无光的脸容。仍然是英俊的,却极瘦,眼窝比以往更为深,长眉微微地蹙起,像在梦中感知了什么痛苦。吹笙轻轻地说道:“殿下昨晚还醒来过一回的……他问我,我们在哪儿,我说已到北地郡了,他就安心地睡去,直到现在……”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周缗撩开了车帘,“单于,我们到官舍了。”
  听见单于二字称呼,吹笙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周缗看了一眼江夏王,知道暂时还难以挪动这几人,叹了口气。
  吹笙紧张地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您,您真的做了单于了?”
  “是啊。”顾图似乎很平静,“如今这北地,便是我临时的王庭。”
  “您会打到洛阳去吗?”吹笙又问,“中原人都说……说您想自己做皇帝……”
  顾图干哑地笑了两声。
  吹笙感觉自己不该说这话,微微赧然地垂下了头。就在此时,小泥巴跳过周缗,径自窜入了车中来,往顾图肩膀上蹭了蹭,又落到了江夏王的身上。吹笙连忙把它挪开,它还不高兴地喵了两声。
  “其实,我们原本,被困在王府的书阁中,四面都是追兵,是必死无疑的……”吹笙忽然道,“殿下命人将人鱼膏灯中的膏油都倾倒出来,他说,他绝不会死于病榻,也绝不要死于旁人的侮辱……”
  冲天的火光仿佛再次耀映于脑海。烈烈的风沙吹过,在沉默的间隙里,顾图轻抬手去抚平了江夏王的眉峰。
  在吹笙抽抽搭搭的叙述中,他拼凑出了当时洛阳城中情形的大概。
  他们刚刚逃出书阁侧门,殿下的病症就发作了起来。
  “都怪我,是我没看好殿下的药,让殿下中了李行舟的毒计……殿下热毒发作,全然走不动路了,我只是出去了半个身子,便看见到处都是巡逻的敌兵,没有法子,我只好拖着殿下躲进池塘。我原本没抱多少希望,谁料他们并不救火,只是在外头观望着火势,似乎是端等那大火将殿下烧死;到后来,又出现了好几拨的军队,似乎是好几个王,竟互相厮杀起来……啊,还有皇上。”吹笙咽了口唾沫。“他已不是皇上了――他一出去,就自己逃了,我抓不住他――不知他去了哪里,听闻他下落不明?”
  顾图只是点了点头。
  周缗接过话头:“恐怕凶多吉少。”
  吹笙黯然。
  顾图见他哭得伤心,终究没有多作追问。回望江夏王,话音亦低沉下去。
  “我抱他进去。”
  3
  官舍之中,一应陈设用物都朴素无华,显见得这里只是时时往返北方六郡之间的单于临时落脚的地方。
  顾图将江夏王放在了床上,又去打水来给他擦身。隔了几重帘幕,周缗、吹笙避让在外,只能忧心地望着。
  周缗仰着脖子禀报道:“他们昨晚在北地郡外的哨卡边歇息,被您派去搜寻的人正好撞见,所以连夜送了过来。本来士兵也不认识江夏王,只是听他……”指了指吹笙,“总是在叫殿下、殿下的。”周缗又对吹笙道,“这回是你运气好,若在南边地盘上你也敢这样叫,迟早累你的殿下掉脑袋。”
  吹笙委屈地低声,“小人只是改不了口……”
  “以后没有殿下,也没有小人了。”帘内的顾图却说,“吹笙,这里无大碍了,你去好好休息吧。啊,”他拎起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小泥巴,“把它也带去休息,洗个澡。”
  听见要洗澡,小泥巴立马扑腾起来,顾图毫不留情地提着它走到帘下,将它扔进了吹笙怀里。顾图又道:“周府君多多费心。”
  周缗自然领命称是,便带着这一人一猫离去。一时间,小小的房舍里只剩下顾图,和那尚在昏睡的江夏王。
  不,他已不是江夏王,而只是顾晚书了。
  顾图走回来,站在床边,叉腰看了他半晌,道:“还不醒么?”
  他已察看过了,顾晚书身上伤口不多,都已包扎妥当,那一双多情的眼眸却迟迟不愿睁开,恐怕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在补觉而已。他转身去卸了铠甲和佩剑,脱下金冠,晃了晃脑袋,对着铜镜将长发往后爬梳,便对上自己那浅褐色的瞳眸。
  三个月了,他虽然从未放弃过寻找,却也从未想过会真的找到。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想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痛感迟钝地湮灭在血锈味中,他回到床边的簟子上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了顾晚书的身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感到有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头顶,将他的乱发一一地捋齐,俄而又摸上了他的鬓角,令他有些痒地皱了皱鼻子。接着便听见一声轻笑,伴随着咕噜噜的肚子叫。
  “顾图。”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声在唤着他,“孤饿了,快给孤弄吃的来。”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
  躺在床上的顾晚书眨了眨无辜的双眸,一手还在空中,一手摸着自己饿扁的肚皮,道:“大单于,我好饿了。”
  4
  七月,正是塞北荒原上水草丰茂的时节。南单于顾图领部众百姓十余万,自北地郡出塞。此后不久,中原顾氏王朝倾颓,彻底陷入了数百年的战火,这却与他们再无干系。
  高耸的长城烽燧的北方,顾图勒住了骏马,望向大漠沙道络绎不绝的人流。他的怀中还抱着一只不时挣揣的小花猫。
  又一骑马从后头慢慢地踱了上来,直到他的身边。顾图转头,道:“明明给您备了马车……”
  “我高兴。”顾晚书任性地说。
  英姿勃发的少年在马鞍上挺直了背脊,握住缰绳的姿势好像生来就应该做一名骑士。他已经半年不曾服散了,也根本无处能给他寻来寒食散,当咳嗽的时候,顾图只能抱着他、哄着他,给他喂下匈奴大夫开的土药。不过这段时日下来,他连咳嗽也很少了。
  不知若去了塞外,他的病情会不会还有反复;但他看起来,却像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顾晚书对顾图说,我想去瞧一瞧匈奴人的草原。
  顾图自然是听从他的。时至今日,若顾晚书说他想当皇帝,想必顾图也会二话不说地跟随。但顾晚书自大火之后却已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提洛阳城中的事情,成日里除了读书便是逗猫,还恨不得把自己挂在顾图身上。
  他也不许顾图再叫他殿下,他要听的是“晚书”。但这名字说出口却令顾图羞耻,好像能联想到很多不干净的床笫之事。还有一回,顾图在星空下的庭院中擦拭那把旧剑,顾晚书面对面地看了许久,忽然道:“李行舟也许去还剑了。”
  顾图一愣。他还以为顾晚书已将李行舟这人忘记了。
  “真是奇怪。”顾晚书摇着自己最爱的那一把藤椅,望向辽远不可触的夜幕繁星,悠悠然地道,“如今再想起先帝和李行舟,我竟然不恨他们了。”
  少年春水般的眼眸里也落着星子,拂动清浅的涟漪。猫儿踩上他的胸膛,抬爪子轻轻拍他,他避开了,又抱起小猫笑得快快乐乐的。
  “顾图。”他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顾图想到他那一夜的神情,便不由得静静地笑开。却听见顾晚书在远处叫他:“想什么呢?我先走一步了!”
  顾图一怔回神,抬眼,顾晚书却挥舞长鞭大笑着,已在前方数丈远的地方。更远处,是一轮长空旭日,正挟着峭劲的早风向他刮去。
  顾图嘴角一勾,一鞭往空中甩过,发出哗啦的震响,马匹便往前奔去。不过片刻,你争我赶的两人便并辔奔驰起来,往那朝阳初升的沙海尽头,有金色的朝霞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徐徐展开,炫目的日光将他们无私地笼罩。
  他们终于将边塞与乱世都抛在了身后,渐渐地消失了那两骑自由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