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出塞 > 第45章 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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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像鱼死网破的泄愤,却到底没有张扬出来,压抑在最后的飞雪声中,连近旁的掖庭令几人都未听清楚。
  小皇帝呆呆地瞪大了眼睛,话却比脑子转得快:“朕、朕是――你胡说!你说的若是真的,怎么不敢让别人知道?!”
  顾晚书几乎被他气笑了,“蠢货,孤若往外说了,你还有命在?”
  “不对。”小皇帝又道,“皇祖母说过,你曾经对着西昌侯污蔑朕――朕今日终于知道你污蔑了什么,你、你大逆不道!”
  顾晚书眸中精光掠过,刹那间如利剑出鞘,震得小皇帝往后缩了缩身子。
  顾晚书却盯紧了他。他真想从这个小毛孩的脸上认出一些蛛丝马迹――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不论如何,一定是一位宗室,甚至戍守一方的藩王。让张胤容宁愿身受廷尉的大刑,也绝不肯说出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会不会在自己举大计时,骤然发难?!
  今日若杀了这孩子,倒也不难;但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
  顾晚书终于将小皇帝放了下来。小皇帝呆愣半天,直到顾晚书已上了马车,他才突然挪动那双小短腿飞奔过去,哭喊着去追那马车:“你胡说!你胡说!朕是天命正统,朕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侍卫们架住了他,要将他再押回宣德殿去。顾晚书忽又掀开车帘,看了看他,道:“将他身边的常侍换了,不要再让孤瞧见他出宣德殿一步。”
  自有人领命称是。那车帘又放了下来,马车粼粼起行,便将孩子的哭声都远远抛在了宫墙下。始作俑者却安然坐在马车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独自冷酷地发着笑。
  将一个小孩子吓到哭,好像就可以让他离千秋万载的成功更近一些似的。
  “殿下,回府吗?”吹笙在车外问他。
  顾晚书眼风斜飘,“王舍人已去胡骑营了?”
  “是。”吹笙笑道,“往后要称王将军啦。”
  这也就意味着,顾图已经离开了。
  顾晚书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将头靠在了车窗边。车中温暖,备着那件火狐皮的大氅,他没有看一眼,却伸手去抚摩。柔软的皮毛如不设防,令他那冷硬的眸光也渐渐软化,最后化作一片茫茫的清波。
  这一件大氅,虽然是顾图从蛮夷邸的库房里扒拉出来的、番邦贡物里挑剩下的东西,却好像比他江夏王府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要来得珍贵。
  一年,最多一年。
  将太皇太后的余党清理干净,将小皇帝背后那人挖出来,将天下安定下来。明年正月,他便可以受禅登基。
  只要老天肯再借他一些时间,权力也好,顾图也好,他都可以再拿回来。为此,他可以日日服散,只要能撑到那一日。
  比起他无时无刻不直面着的死亡的深渊,什么史笔如铁,都根本无需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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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朔日,征北将军顾图再领都督北方诸军事,起行向北而去。
  洛京中人皆道他此举是为了避祸。胡骑入宫,华夷颠倒,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中原贵族无不想手刃了这个蛮子。果不其然,二月初十,江夏王在宫中大宴群臣,便有人提起了如何处置顾图与他的胡骑。
  “所以呢?殿下如何说?”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顾图一身戎衣,正将长剑搁在膝上,拿一块布帕缓慢地擦拭着。
  他的眉目冷峻,声音却发着浑,从离开洛阳那日起,颠沛半月,他便始终不曾好睡过。
  宋宣朝空中嗤了一口气,忿忿地道:“那自然要说都是将军的不是了!”
  一旁的军中长史呼延弁比他冷静一些,手捧简书道:“江夏王命尚书台拟诏,说,将军擅闯宫禁,其事本在不赦,但念在其心怀王室,救驾之心至诚至切,难免首尾不顾,以至中华失仪。故已夺去其胡骑营虎符,转都督北方诸军事,令其改过自新――将军,这一道诏书,几乎是向您问罪的啊。”
  顾图却只淡笑了笑,好像这些已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宋宣却怒道:“明明是他江夏王让将军入宫抓人,明明是他江夏王把太后害死,把皇帝软禁,这些脏水竟全泼给我们将军,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宋司马,你小声一些。”呼延弁忙道,“不过……不过这道诏书一下,江夏王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倒真成了忠心勤王的大功臣,城中贵族,不信也得信了。皇帝幼弱,若能骗得皇帝禅位,那他就名正言顺……”
  “他凭什么?”宋宣哼了一声,犹不服气,“他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狼子野心!我们将军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该分赃了,却将我们将军一脚踢开,说是我们将军蛮夷猾夏了!”
  顾图却在此时,平静地道:“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宋宣一愣,“为什么?将军,您为什么要离开?”
  “江夏王要稳住朝野人心,毕竟还需依靠洛阳城的那些百年望族。”顾图道,“我离他们远一些,让他们不至于烦心,也可以敲山震虎,让他们不至于生乱。”
  “江夏王、江夏王,江夏王忒缺德了。”宋宣恨恨地道,“就算咱们帮他当上了皇帝又怎样?他也不见得分咱们一杯羹。”
  顾图只是笑着。他略微掀开车帘的一角,见往北的行道上仍漫天飞雪,车仆的马鞭响在愈加凛厉的风中。他便想洛阳当已是春暖花开,殿下在华林园摆的大宴,或许有繁花郁树,鬓影衣香,那都是只属于汉人的风雅,只属于汉人的权位和尊荣。
  “将军。”宋宣倾身往前凑近了些,直视着顾图的眼睛,“这些汉人,卸磨杀驴,您为他们出生入死,也太不值得。”
  呼延弁觑着顾图脸色,不由得去拉宋宣的衣角,“你也少说两句……”
  “将军忘了吗?”宋宣却更加执拗,话音几近于冷酷,“浑邪王死前几日,江夏王就已经收到了御医署的线报,却不肯告诉将军。我不信将军您没有想过!他们只是想借刀杀人,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胡人的死活!”
  “当”地一声,是顾图擦完了剑,将它收回了剑鞘。金铁交击的声响令宋宣的眼皮骤然畏惧地一跳。
  “此事你又从何处知晓?”顾图安静地问。
  “那个李行舟,自己说的,被我的手下听见了。”
  顾图闭了闭眼,复睁开。
  无事的,已经紧闭的心房不会再敞开,已经干涸的水也不会再流。他早已知道一切会如此,求仁得仁罢了,他不需要再为此而伤神。
  江夏王至少还能放他回北方,他总比那死于窟室的专诸的下场要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