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三十九)天晶
  等素养极高的医生查看了祖先生的伤势,管家代表着大公来表达关切,并告知这负伤的文书,虽然瓦瑞科家族是大公在北方某郡城的合作伙伴,但其继承人当街殴打大公府的文书仍属不可宽宥的野蛮行径。
  
  可祖先生还在纳闷为何自己平白挨了顿打。他知道,黎谢图街的一栋栋庄园住满了灰都最有权势的官商贵族,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假使有得罪他们之处,以受些疼换来和解之机,倒是桩不错的买卖。问题是,这瓦瑞科家族是何来头?来灰都将近二月,祖先生可不记得与他们结过梁子。
  
  “别了,塞西斯先生,没那必要,又没伤到痛处,不劳大公烦心,”祖先生捏起敷在鼻头的止痛冰水袋,在夫人的搀扶下靠床而坐,“我想,口头责备几句就好,切不可因我而破坏与瓦瑞科家族之间的友情。”
  
  “祖先生,我会代您传达,”管家躬身后退,在离开前笑着摇头,“但我相信,大公自会定夺。”
  
  合上门的房间终于回归安静。茉亚遵照医生的嘱托,脱去丈夫的衣物,替伤处涂上止痛的药膏,拿管家送来的绢布包好淤青,再帮忙披好睡袍,托著背命令这还强著不喊痛的家伙躺平,把毛毯轻轻盖好。
  
  他扭过头,看着茉亚忙碌的背影,视线总离不开那头反光的银瀑,想着如往日那般捋过银色的秀发,却疼得抬不起臂膀,连连叫痛,被茉亚塞回了毛毯中,再没敢动弹,唯有哼著家乡的曲调,享受这无需劳动的养伤时光。唱了会儿歌谣后,他抿了抿嘴唇,刚想说嗓子太干还请夫人沏杯热茶,就见茉亚端著茶杯坐来床头。
  
  茶温润唇时,他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自己会打开网接入竹的视野,再见怀抱着竹安睡的茉亚,想起自己也曾被她如此守候,许诺要在灰都买一栋房与她白头偕老。当时光荏苒,他已是西下的夕阳,那个曾在陪他浪迹大地的女孩却容颜不老,陪在别人的身旁。或许,这渐行渐远的岁月之痕,就是神圣帝皇颁给众生最恶毒的祝福。
  
  至于现在,祖先生不得不夸赞一句,大公府的办事效率高到令人咋舌。第二天,瓦瑞科府的管家就带足一盒圣岩前来请罪,希望他饶恕自家不经事的少爷,既往不咎。面对木盒内十六枚翻涌金芒的圣岩,祖先生相信世上绝没有解不开的误会、治不好的创伤,欣然接受对方的赔罪礼物,更感慨大公颇有察人之术,才这些天,就将自己的本性摸得一清二楚。
  
  “茉亚啊,我怀疑,他们是打错人咯,”圣岩赏玩在手,欣喜跃上眉头。他忘了痛,坐起身楼住茉亚的纤腰,畅享起美好的未来,“卖了这些,够在灰都换一座宅院了。要怎装修?特罗伦人喜欢哪种家具?想来,你还没给我讲过呀。”
  
  茉亚瞥了眼那淤伤未退的手背,将发烫的茶杯放到腿上,用茶匙搅拌起来:“住在大公府,很好。”
  
  “哎,话不能这说,这不是咱们自己的房啊。现在有了钱,想法子置屋安家才是正道啊。你看看,足足十六枚,啧啧,这得换多少沉甸甸的金币呀。出发的时候,那位抠唆的君主才赐了六枚与我,一枚防身、五枚逃跑。哼,但凡他多赏几枚,我用得着卖了换钱花?”
  
  “把贪心推给他人的吝啬,是很巧妙的借口。”
  
  “亲爱的夫人啊,我看你也是伶牙俐齿,不输我这个说客分毫呀。”
  
  “祖,灰都的房价可不便宜,”茉亚舀了勺茶水,将已然温凉的液体送入他的口,“以大公府为中心的内城区,最外围的居民房是你唯一能承担的花销,嗯,仅限于定金。”
  
  “哎,哪都一个样啊…房子比土贵,土比命贵…”明白夫人所言句句属实,祖先生长叹一声,将圣岩放回盒中,草草惊醒了这场白日美梦。他手头的钱,只够在外城区买间婚房,但那样的话,每日就得起早贪黑,搭马车在大公府和家跑来回,纯粹是自讨苦吃。这样想着,他不禁思忖出歪主意,贴在夫人的耳畔悄声商讨,“茉亚,你说,我专找些穿着华贵的年轻人去发言挑衅,讨一顿打,你就混在人群偷偷盯着,防着他们把我给打死了,然后赶跑他们,扶我回来,多讹些钱,值当吗?”
  
  “嗯,不值,”茉亚扶住额头眨了眨眼,将这想靠讹诈赚钱的丈夫按回床上,“睡吧,养伤。”
  
  灰眸的淡然让祖先生收起歪心思,闭目安息。他的梦看似香甜,实则恐慌,因为他压根睡不着。这两天,他一直在尝试与那个蛮幼的声音对话,却听不到任何回复,好像与贤者会面时的低语只是他空想的幻听,是他贪恋机遇的借口。可祖先生坚信,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不会有错,那稚嫩的威胁肯定是荡入脑海的真实。发出威胁的家伙肯定藏在大公府、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最恐怖的不是威胁,而是等待威胁的忐忑。方才的嬉笑,是祖先生强撑的表演。实际上,他的心情已走在崩溃的边缘,被褥中攥紧的拳头带来的痛,是他对面见贤者说明真相的最后克制。
  
  在极度的焦虑,负荷不能的头脑跌入了昏沉,帮他睡了一觉。黑白的梦乡,是无忧无虑的天国,在这,疲累恐惧皆消散,舒适幸福滚滚来。祖先生融入梦境的黑白,欣赏内心深处最光怪陆离的幻想,忧心渐安。勿烦少,勿疑虑,梦醒时分,一切安好。
  
  “天晶…初诞天晶…初诞天晶…记住…记住…你…回去…答应…答应…答应…拿着我…拿好我…答应…回去…”
  
  幼童般的低语如巨石坠入寒潭,撞碎明镜似的梦乡,掀起黑暗的波澜。不待梦境的主人惊恐,破碎的黑白分化开去,成了斑斓的油彩。这些颜色在莫名的力量下汇合并翻搅,化为五彩的漩涡,将祖先生吞没一空。
  
  他觉得自己是摔进了油漆桶的耗子,看不到油彩外的任何,包括希望。绝望之际,万千油珠向一处聚拢,渐渐凝结出形状,是一方晶石…一方圣岩…一方天晶,一方封含无穷金芒的天晶。
  
  初诞天晶。
  
  梦醒之后,祖先生无胆怠慢这声音的主人,忍痛爬下床,朝夫人作出一个健康的笑容,换好正装直奔贤者的居所。这次,他一眼便认出在大理石雕塑内静息沉思的贤者,依照声音的恐吓说明追随贤者学习智慧的意愿。
  
  “孩子,我会将千百年的积累倾囊相授,”见他满脸是紫青的伤,老人不多挽留,劝他全心修养,更告诉他,“身在尘世者终归难逃烦扰。身为我的学徒,你无需刻意隐逸,若庄士敦有询于你,你不必忧虑立场,如常解惑就好。”
  
  听明贤者的寓意,祖先生如梦方醒,俯身谢过其宽宏,请辞离去。让他近乎夺门而逃的自然不会是贤者的善解人意,而是那欣喜的声音。神秘的发声者很喜欢他的驯服,不仅结巴地夸将,还复述着令他哭笑不得的话语——奖励。
  
  “奖励?你能奖励我什?”祖先生想挖苦以愤懑,但出口却是苦笑的无言,并非害怕对方听见心声,而是忧心贤者发现异常。哪怕伟大的贤者好似连治愈伤痛的本事都没有,祖先生亦不敢去赌,在一个比贤者更可怕的神秘人潜伏在周围时,谨慎方能周全,“告诉我你是谁,你要我拿什?究竟要我办好哪些事,你才肯放过我?”
  
  “我…我…我是我…你拿…天晶…初诞天晶…天晶…天晶…拿来…拿来…拿来我…我治…治疗你…治好你…”
  
  祖先生确定了,这神秘人必定是个该死的幼童。莫说这不明所以的表述,光是没法理解简明的疑问、还想着以治愈伤痛来劝诱,已让他无言以对,在心反问:“你觉得我是傻子?很好骗?还是你不懂?我的伤很轻,过些天就能自愈,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替你在贤者眼皮底下偷鸡摸狗?就为了换你替我疗伤?”
  
  神秘人的回复令他更感无言:“那我…杀了你…再…再救…救活你…”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谈论间,祖先生没有回房,而是走向花园内的喷泉,借水雾消暑,“但我保证,但凡你对我不利,我就是拼死也要告诉贤者关乎你的事情,明白了?”
  
  “好…好…”
  
  感受着洒落面庞的凉爽,呼吸著湿润胸肺的雾花,祖先生握紧拳,再一次赌对了。这神秘人虽有同心传话的奇能、闻之色变的恐怖,心智却如其表达能力般低幼。认清这一现实后,祖先生使出在大梁神宫见过的乳母安抚王孙的技巧,七分哄三分吓,轻易消解了这无理的蛮横。
  
  可当他想再度与之对话,这神秘人又缄口不言,不知是真的受到安抚,还是如被教训的孩童那般生著闷气。现在,呼吸了充足的水雾,他的躁热已退、心绪已宁,是时候回去了。
  
  推开门,妻子又伏在桌前读书。听到木门开合的吱呀,茉亚并未回头,淡淡地应了声:“回来了?”
  
  “是啊,回家了,”感叹的同时,他踮起脚走过去,从后抱住妻子的肩,嗅起灰发间的芬芳,脸上的阴霾缓缓隐去,吁叹惆怅,“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嗯,那世界就是我们的家,”茉亚微挑灰色的秀眉,轻抚搭在胸前的手,摸过手背上消退的肿胀,“祖,不用讲甜腻到肉麻的话,有什需要我帮忙,请直说吧。”
  
  祖先生笑了笑,并未说话,仍旧沉醉夫人的芳香。他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永不分离地相伴终老,没有饥饿、没有流浪、没有工作、没有疲劳、没有贤者的邀请、没有神秘人的恐吓,有爱的人能够依偎就好。
  
  来灰都的前三年就这样过去。学习时,祖先生会端坐贤者之畔,聆听其教诲,牢记五千年的帝国历史,想象神圣帝皇的全能伟大。闲暇时,祖先生会来到藏书房,替依然病弱的大公谋划明棋暗子,与之讨论北境的事务,以及分析南境日渐增多的冲突。在发出一系列兴修公道、整改税收、提高农耕者佣金的议案后,奥兰德大公的声望节节攀升。对于他的议案,议会的多数贵族表示抗议,深谙生财之道的商人却全力支持,将三大议案尽皆通过,更以报纸、书信的形式广告整个格威兰。
  
  现在,即使南境的农仆也知道,灰都的奥兰德大公力排众议,提倡各领地的贵族保障无田之务农者的生计,可管理农仆的贵族仍旧不屑一顾,当灰都的大公是在放屁,照旧压榨领地上的农民牧民。南境各郡城的商人则被严禁募集私人的商队护卫,作为补偿,各郡城将组建受议会管控的可雇佣军队供商队选择,而令商人们喜出望外的是,这些军队都是打着效忠奥兰德大公的旗号,在名义上属于奥兰德大公的卫兵。切勿小看这身份,要知道,根据神圣帝皇的法典,身为格威兰爵位最高的贵族,奥兰德大公有处置其余贵族生死之权;奥兰德大公的卫兵,教训私设关卡、讨要便宜的各贵族的私兵,也是合情合理。至少,有奥兰德大公背书,受雇的士兵能安心拔刀举枪,叫手脚不干净的家伙远远滚开。
  
  事情的发展恰如祖先生的预料,南境的贵族开始提高粮食的售价,更有甚者屯粮不售。最大胆的则是位侯爵,他直接违抗郡城的命令不说,更当着来访的记者和税官的面声斥议会的贵族同胞全是嚼嘴皮的蠢猪、都被走脚力的贩子和染痨病的废物当成狗使唤。
  
  奥兰德大公并未恼怒,反夸赞祖先生的计算精妙,成功揭开了早已心照不宣的叛逆之实。相信假以时日,南境的矛盾再难平衡,事态必将彻底失控,届时,就是奥兰德家族出面收拾残局的最佳时机。
  
  至于窥视祖先生的神秘人,算是被彻底拿捏住要害。他发现,只要表明自己不怕死,这幼稚的家伙就拿自己无可奈何。但他又奇怪,神秘人有瞒着贤者与自己对话的能耐,给自己的威亚也是远超贤者的莫测,可这如孩童的家伙当真就惧怕贤者、惧怕贤者知晓其存在。唯一合理的解释,即是贤者手握足以压倒神秘人的筹码、足以令神秘人惊惧的宝物…
  
  “初诞天晶,原初之岩,”告别该以尊称以老师的贤者,祖先生唤醒久未说话的‘朋友’,笑得自若,“说吧,那是什宝贝?能让你如此害怕,定然不简单啊。”
  
  回答他的声音已是藏不住的气恼:“问…问…别问…叫…叫你问!杀…杀…杀了…杀了你…杀了你!”
  
  “小家伙,乖乖听话啊,你也不想被睿智的贤者留意到吧?”欣赏著对方的窘迫,祖先生抱肘挺立,仰天大笑,“嘘,安静,老实点,记住了,别管我是怎样枉死暴毙,贤者都会细心体察,发现你的行踪,十拿九稳呀。”
  
  见神秘人不愿吭声,祖先生也懒得逗弄,转而去找在大公府就职的故友,同样从大梁来的卡特莱先生。
  
  成为贤者的学徒后,祖先生便向大公举荐了这位怀揣圣恩者之能的同乡。包容的奥兰德大公欣赏应允,亲自接见了有意投效的圣恩者,不仅许以丰厚的酬劳,还安排其住在同乡的隔壁,方便他们叙旧思乡。
  
  “哦,稀客,稀客,”不多时,憨厚的棕黄糙脸现于门后,长满粗茧的手前伸而来,硬得客人直摇头,“大公府最忙的人,今天有空探望我了?”
  
  “稀客?多少有些捧杀我了,”锁上门,祖先生却未说梁语,而是摸著鼻头坐上沙发,眉头高皱,“老弟,我听大公说,他要你们成立一支隐秘行动的队伍…是叫黑水?挺不错的名,很有格调。”
  
  “难道不是老兄你的主意?”卡特莱摸著嘴唇上方的胡须,颇为惊疑。这些年,他学着格威兰人的模样蓄起了钩弯的小胡子,说是入乡随俗就要贯彻到底,干脆当起绅士。别说,看在祖先生眼,还真有那几分爱晒太阳的贵族老爷的风范,“我还以为,又是你帮大公想了什新点子。”
  
  “我不过提了一嘴,大公是另作打算…”祖先生拿来茶杯瓷壶,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瞧向陷入沉思的老友,“老弟,你没告诉大公,茉亚是圣恩者吧?”
  
  听明他的来意,卡特莱急忙摆手告饶,“啊?老兄你担心这个?没有,没有。但,老兄,容我劝一句,这事情没必要隐瞒,你说给大公,他也不在意。大公的麾下不缺圣恩者,就是组建黑水也不曾强迫,全看我们的个人意愿。”
  
  “我不是担心这个。”
  
  “嗯…明白。老兄,相信我,女圣恩者虽算是少见,但不至于招人觊觎,再说了,如今你为贤者之徒,谁敢偷摘你的家花?”
  
  “老弟,你不明白,这是尊严问题。”
  
  “尊严?”
  
  “叫老婆出去做工挣钱,可不是男人该有的风度,”祖先生端起茶壶,轻敲壶身,侧耳细听清脆的震响,甩著头赞扬,“好货,好货…比之神宫的瓷器,不逊色分毫。”
  
  “喜欢就拿去,反正我也不爱喝茶,无用和我客气,”只吸了两三滴茶水,卡特莱就苦得直吐舌,“还是凉白开好。老兄,我还是劝一句,以前家耕田,可不分男女,有力气就下田出力,没力气就织布生灶。叫婆娘待到家,是官老爷和乡绅的恶习,你可别学了去。”
  
  “放宽心,我自有分寸,”祖先生放回茶壶,谢绝了老友的好意。他仰靠而坐,盯着天花板,让人看不清神情,“老弟,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讲,力所能及之内,绝不推脱。”
  
  “帮我买些天晶…不,圣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