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新时代(四十九)危机
  维莱的问题,着实问住了德瓦。
  
  他该怎样回答?呆滞又心虚的男人,撑死了撇撇嘴,趁着酒醒后的良机,说之前的都是醉话,当不得真吧?嘿,但看他的踌躇,就明白,这样绝情的发言,恐怕是听不到了。
  
  老实说,德瓦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醉酒时发疯,吐露真心话;更没想过,平日胆小怕事的搭档,会有种把自己的小秘密听得清清楚楚。他都有些想祈求帝皇,愿祂收回祈信之力的赐福,只望送自己回到一个月前,宁死不沾一滴酒水,将那些回忆在心锁困,而不是发酒疯说给别人听,羞耻到想钻进焚尸炉自毁。
  
  可他关心的、羞耻的、在意的果真是自己的面子、自己在同事跟前的浪荡高人之形象毁于一旦的破碎吗?若要明了他的心,就要看他如何作答…如何回应,如何抉择。
  
  “关我屁事!叫帝皇去操心他们的烂屁股吧!”给出答案的德瓦握住瓶啤酒,甩在墙上,砸得啤酒沫飞遍整间包厢,“死秃子想钓鱼,就叫他钓!去拿他的子孙根多钓几条缺德鱼!早晚,有人要踹烂**臭卵,叫他捂著蛋求人帮忙!”
  
  “好吧,格拉戈先生,我尊重你的选择,”说着这样的话,维莱走出包厢,翻著鄙夷的白眼,转给同事一个随意的背影,唤来闻声而来的女侍者打扫碎玻璃,“买单还是继续?”
  
  今次,德瓦没有偷瞟女侍者的臀部,也没有吹恶俗的口哨,只是瘫在座椅上,两眼无光:“再拿箱酒,谢谢。”
  
  借酒消愁,郁火更苦。没用开瓶器,维莱一口咬掉啤酒盖,举著发棕的玻璃瓶,迟迟不对了嘴吹个空。维莱则穿好手套,撕了条干净的羊肋排,慢慢啃了起来,虽不算心事重重,却像是在思考一些颇为遥远的难题,叫人不好捉摸。
  
  “维莱,我和那些可恨的搅屎棍绝不是同类人,”德瓦放下啤酒瓶,拍响肚皮,打了个发酸的酒嗝,埋头苦笑,“你知道吗,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他接受我的追求,我愿朝帝皇起誓,将肉体的关系列为禁忌,只和他同居同行,至多…贴个面,接个吻,牵个手,你明白吗?我不强求、也不想…走什后门,那太恶心,太龌龊,要发泄,我不如去酒吧找女人,我是…我是想,我是觉得,我得承认,我真心欣赏、也沉醉木精灵的独特美色,但我不会…不愿、不想去将这种美丽玷污,我想要的,只是他能明白、能接受我的心意,他给我烹调早餐,我替他煮下午茶,在夜晚走上伯度河的码头,坐在长椅上看星星和月亮,你懂吗?我不是基佬,真的不是。”
  
  “嗯,明白。”
  
  随口的回话,满是应付的意味。我们的格拉戈先生哪听不出来?但见他摇头的苦涩,该是不大在意同事的看法:“老弟啊,可他拒绝我了,践踏了…不,婉拒…是抗拒了我的表白。我能怎办?哦,跑回去死缠烂打,对着一个…年纪比我曾曾曾祖父还大的老头子?做不到,我做不到。就是回去…我也做不到,我不要面子的?我不要这张脸的?腆著脸凑去讨好,那是没骨气的狗才做的下贱勾当,我干不出来,干不出来。”
  
  “嗯,明白,”啃光爆浆的羊肉后,维莱满意地点点头,也斟了杯酒解腻,发出举杯的邀请,“还是喝酒吧,格拉戈先生。”
  
  “好…”终于,德瓦含住瓶口,将棕黄的麦香灌了个热辣满腹,撒开酒瓶,捂著肚子躺坐了好久,勉强立起发软的双腿,一步步走出包厢,艰难且沉重,“太憋了,胀得生疼,等释放完自我,咱们再好好聊吧…老弟。”
  
  待他的脚步远去,维莱掏出电话,给刚才联络过的前辈发去了消息,告知对方搭档的决定,得到了失望的答复:
  
  “很遗憾,他是个不便争取的顽劣滑头。”
  
  “是啊,争取圣恩者…难度颇高,”维莱又撕了条滴油的羊肋排,一口酒,一口滋润的肉,如是自嘲,“难度颇高啊,前辈。”
  
  没被德瓦喷过酒的,还有二指粗的牛肉串,以及点缀著香料和碎芹的娇嫩骨髓。维莱再不客气,专心解决贴膘的肉食,好好补偿这些天糟蹋的精力,奖励自己的味蕾。
  
  愉快的享受,让维莱忘了时间。不知多久,满摆烤肉的餐桌已是风卷残云,剩不下几串整肉。而吞了几瓶啤酒,维莱也有了醉意,面色微红。该是爽快的时候,他却看了看仍未敞开的门,又瞧了瞧手机的时间,眉头逐渐高皱。
  
  半个钟头了,德瓦还没从卫生间解脱。这滑稽的圣恩者,莫不是忘带卫生纸,蹲晕在厕所了?
  
  揣了包纸巾后,维莱推开包厢的门,向厕所走去。在半路,正抱了箱啤酒快步走的女侍者看见了他,连忙喊了句:“先生,是找你的朋友?半个小时前,他就买好单打车走了,还嘱咐,我等你吃饱喝足再知会,说白蹭你这久,今天就破例请你一顿,作为回报?哎,要我说,这次的酒水钱可不少,他还真是个大方的朋友啊。”
  
  维莱登时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少秒,他才掏出本来带给同事的纸巾,走出餐馆,吹着街头的凉风,擦拭额头的冷汗,打通前辈的电话,啧啧感叹:“基佬就是基佬…嗯,可以争取,能争取,我定努力争取。”
  
  争取先不谈,我们把暂且视角拉回康曼城,看看和黑水的探员说上话后的老精灵是何情况。显然,有探员打了包票,他的焦虑减消大半,不过那紧张的柳眉依然微蹙,心总是放不下担忧。
  
  是啊,黑水的陌生人,可真愿意来鼎力相助?别说德瓦的态度不明,就是他没喝个烂醉,在方才的电话中许下口头的承诺,背地又会说些什?听听吧,刚刚的低俗言辞,和涂脏门的污言秽语有何区别?都说酒后吐真言,兴许害人的酒精,真能揭露一个人本来的面目。和那些庸俗的格威兰人如出一辙的德瓦·格拉戈,会亲自帮助、会不阻挠同事对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援助吗?
  
  人心难测。
  
  最终,叹着气的木精灵还是拨通了别人的电话。长久的岁月,会送给长生种相当的识人之能,因此,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曼德·福斯特先生,是位恪守正义之心的退休记者,定有可能伸以援手。
  
  “嗯,好的,我明白,”将车停在路边后,接到电话的老曼德的视线犹如叼住野兔的苍鹰,有着猎杀者必备的老练,“我会着手调查,但我力薄才疏,恐怕有所拖延…还望体谅,上了年纪的人类不比精灵,体力精神下滑得厉害。”
  
  看不见的信号,将雅星迪的道谢悉数转达:“哪,先生,是我该感谢您…在格威兰这些年,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正义之士。赞美帝皇,在这污秽的泥潭,仍保佑你这样的志士不受熏染,洁净如故…”
  
  “无需客气,愿帝皇庇护你的明天。”
  
  “谢谢…”
  
  直到按住挂机键,木精灵还是未将经理提及的要事说给老曼德听。他回到卧室,端详起贴在床头的康曼城地图,找出那家中洲餐馆所在的街区,穿好黑纱、戴上墨镜,打算去走访一遭。
  
  他并非不把探员的警告谨记于心,仅仅是对康曼的社会风气存有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是对邪恶的凶狠心知肚明——再怎猖狂的恶贼,也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于繁华地段公然行不轨之举。这又不是特罗伦人进犯瑟兰的时代,当街行凶的蠢事,怕是连驻守共治区的、风纪败坏的格威兰陆军都干不出来。
  
  和某些倚老卖老的坏种不同,哪怕年岁更长,木精灵也想献一份微薄之力,尽量减轻好心人的负担。当然,要是手头宽裕,他情愿找侦探社代为搜集资料。可惜,康曼的房价太高,单是买下这间老房并重新装修一番,就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当然,要是他肯开口,莎薇酒店的经理必然会帮他找最好的私家侦探,费用全包,可老年人的自尊心,又让他放不下身段——老朋友的孙女是个好姑娘,已经帮了他太多太多,再麻烦人家劳心、白花人家的威尔,他实在没法接受。
  
  或许,这在艰难的生活中坚守的自尊和思量别人的体贴,正是他吸引到德瓦·格拉戈的魅力所在。
  
  开着小巧的双座汽车,雅星迪在下午茶的餐点前赶到那家店。约摸四点左右,放眼望去,这条商业街已有不少领孩子的父母老人在散步,客流量不可谓不旺。抬头看,那渐西而去的赤阳是微黄的光,不似正午的灼人,也不似清晨的寒凉。若非有正事待办,木精灵倒真生出些逛逛街的念头。可一想当下情况不甚明朗,更何况无人陪伴的闲散,只会滋生孤单的悲凉,他便轻拍心口,想着从哪入手为妙。
  
  那家店虽在营业,可登门拜访怕是过于直接。不如先在别的店铺打听打听消息,稍后再去表明来意,更好切入话题,也方便沟通。
  
  他仔细瞧了瞧,这条街的铺面以餐饮为主,其余的则是便利店和超市,以及宠物医院和私人诊所。依他久居康曼的经验,便利店的老板是最好搭上话的,所以,雅星迪从布面钱夹抽出几张零钞,选了家有中年妇女在招呼的小店,一进门,先问有无解渴的冰饮,再不时瞟两眼售货柜上播放节目的小电视,拿追问频道作借口,慢慢聊了上来。
  
  但便利店的老板娘热情过了头,那高昂的康曼腔更戳得木精灵耳膜刺痛。他们先从娱乐的节目聊到最火的电视剧,又从电视剧扯出最近上映的电影,再由电影引申到影院周边的生意,最后可算是掰到了治安的话题。
  
  “哎呀,瑟兰的好先生,你说,在灰都,哦,看我这嘴,总是改不过口,是康曼、康曼,”老板娘扭开瓶纯净水,咕咚下肚,滋润了沙哑的喉咙,说得是眉飞色舞,“康曼城的风气,是日暮途穷啦。这年头,医生谋财害命,就拿邻街的医院说吧,那个黑心的大夫啊,仗着普通人听不来医学的单词,糊弄那些没病的可怜人,骗他们得了癌症,开最贵的特效药喂他们吃,赚了十来年的黑心钱,才给一个儿子读医科的病人戳破了!你别急啊!更要命的,还在后头呢!听说新区的法院,就判他个误诊,赔了药钱了事,连执照都没吊销!帝皇在上,我得说,这真吓得人心惊肉跳啊!治病救人的在谋财害命,断案公审的又沆瀣一气,都是大不敬的恶贼,打到炼狱滚油锅也不冤枉呀!”
  
  “嗯,这件事我曾听过,”木精灵撕开袋雪糕,倚在货柜前,嚼著浓郁的奶味,耐住性子倾听,“犯罪者祸害的是人,恶俗的审判者,祸害的却是整个社会。”
  
  “说得对极啦,好先生,不瞒你说…”老板娘指向对门的餐馆,吵嚷的嘴巴可算压低了声,“瞧见没有?中洲人,咱们这片区最兴隆的店,就让法院的老爷祸害啦!”
  
  “怎,这…”
  
  “别急,你听我说啊。可有些日子了,容我想想…哎,总之啊,那家店的老板啊,是个漂亮寡妇,从圣城跑来格威兰,一个人拉扯大儿子,要本事有本事,要心眼有心眼,可遇上法院的老爷,也得吃亏认栽啊。我听说,反正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摸了把她的屁股,恰巧她读中学的儿子回来,刚好看见,这还了得?小孩子不懂事,冲上去给了人一顿打,把人得罪死啦。没过几天,倒霉孩子就给绑票,赤身裸体扔到河岸,啧啧啧,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给脑满肥肠的老爷糟蹋啦。这群人啊,怪得紧,不瞧着娘们,专瞅男娃下手,不嫌恶心的呀…”
  
  越听,木精灵的背后冷汗越密。等多嘴的老板娘讲完,他赶忙付完钱、逃出便利店。拍走了鼓膜的嗡嗡后,他赶着红灯走到街对面,却在客人喧嚷的店门前犯了难。
  
  毕竟是揭别人的伤疤,怎想都不大礼貌。但若能伸张正义,相信他们会拿出有价值的证据,让逍遥法外的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木精灵说明来意后,笑脸相迎的女老板霎时阴沉了眼,那冷冰冰的排斥扎得他心慌:“我们这不欢迎乱撞的苍蝇,请出去。”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编出善意的谎言,说动了已经准备驱赶自己的女老板:“我是瑟兰的记者,瑟兰的记者,不在格威兰的报社工作,希望您能给予我信任,我…”
  
  “瑟兰的记者?”女老板放低举起的手,撇过头,示意靠过来的两位侍者回去招待客人,修剪齐整的指甲敲在按键上,砸得计算器叮咚乱响。大约有一分钟,她走出前台,踏上楼梯口,回过头催促,“跟我来。”
  
  进入一间空余的厢房,女老板反锁门,点了根香烟,问:“抽吗?”
  
  “不,谢谢,我习惯抽水烟。”
  
  “看来,你真是从瑟兰来的,”女老板松了口气,碾灭了刚冒火的烟卷,敞开窗透气,在黄昏的辉光中捂住脸,“抱歉,格威兰的记者都是吃干饭的混球,我实在不能…”
  
  “嗯,没事,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我的孩子啊,信仰帝皇的儿子,多热血的少年…竟然在古老的灰都、帝皇建设的城市,被无耻的?罪者…”不止哽咽,女人是在掩面而泣,听得木精灵揪紧了心,“我真是…我不该听信他们的鬼话,说什格威兰的发展好,比圣城宽松自由,带孩子跑来受罪…帝皇在上,我不该质疑祂的严苛,不该质疑祂的使者…”
  
  事情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会儿,圣城的法令严峻到可怖,是闻名大地的酷刑之所。丧夫的女人看多了格威兰的节目,又听到格威兰打拼的亲戚吹风,办好手续,带着还在学步的儿子乘上背井离乡的航班,到灰都做自己的生意。
  
  灰都和圣城,是大不相同的轻松。人们的行为举止,无不透露著没有压抑的自在之情。有了钱,和同乡抱团,和监管餐饮的官员搞好关系,生意就好做;有了生意,有了更多的钱,搭上更多的线,孩子的学也好上。在圣城明令禁止的丑行,是灰都习以为常的规矩,人们称之为潜规则的工具。
  
  女人简直觉得,移居灰都是此生最正确的决定,直到噩梦降临。
  
  她的儿子,受了最惨烈的折磨。光是诊断结果就写了两大页,虽无致命致残之伤,但刻入精神的恐惧和耻辱,是比身体残缺更痛苦的伤痕。每天,她的儿子都要洗三次澡,拼命洗、拼命擦,对着受过侮辱的部位拼命搓洗,搓破皮、搓出血也不罢手。警察呢?说是证据不足,还在查办;黑水的探员呢?说是案情有了眉目,又迟迟不出结果。现在,她没了指望,只求瑟兰来的记者将事情登上异国的新闻,能借外部的压力,让王庭把犯人尽快法办,为儿子讨回公道。
  
  在以帝皇之名安慰对方后,雅星迪得到了今次谈话的录音,和受害者的病历复印件,捂著发痛的良心,驱车行驶在回家的路。
  
  “首先,我很抱歉听闻无辜者的不幸,”走进家,拨通老曼德的电话,沧桑的叹息回响在空荡的房,“其次,请你相信,无论他的后台有多坚挺,我都会拼尽全力,将他的罪行披露至阳光普照的每一寸土地。”
  
  “谢谢您。”
  
  “我何时来取这些证据?”
  
  “今晚…不,明天吧,”雅星迪看了眼闹钟,才发现如今已是凌晨。他走到窗口,拉开窗帘,见天空灰暗到不见星星,只有一轮残月的寂寞之影,“太晚了,请好好休息。我明早八点上班,在这之前赶来我家,可行吗?”
  
  “可行。”
  
  通话结束,木精灵褪去外袍,躺倒在床。他深吸几口气,把慌张、愤怒和惊惧吐入了空气,喝了杯放凉的冷茶,沉沉睡去。
  
  闹铃响了,他睡眼朦胧,想揉揉发酸的眼眶,却感到手腕被什东西束缚。他试着起身,脚腕也勒得生疼,动弹不得。
  
  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渗入卧房,清晰了他的视线,和撑在身上的丑陋肥脸:
  
  “美丽的阳痿婊子,喜欢我的回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