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新时代(五十二)实情
  如知趣闻,多数人会当听了笑话,一乐置之;少数人会深究其不和谐之处,深挖长在矛盾下的根结。
  
  露丝·舍丽雅正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近两天,戴维总是有心或无心地提几嘴,把很多不该说的事情讲了个明白。而露丝,则是愈听愈心惊,因为这些事哪是不该说,分明是不该知道。进入训练营、就职黑水时的宣誓词,除了效忠王庭、全力执行法典的正义外,最庄重的便是保密的条令——无上级许可,严禁外泄未公开的卷宗、曾完成与正执行的任务,哪怕是在家人、同事、朋友间的随口失言,也不得宽恕。
  
  但戴维却偏要说个漏底。别说北方的康曼城议员遇害的案情,就是西海岸的温亚德,帝皇使者又在哪条街的哪家餐馆吃了几盘肉、饮了几瓶酒,到海滩散步时抽了几口烟,窝在不知名的南方小城的戴维都说得绘声绘色,似乎黑水的规矩、保密的协议、探员的自觉尽是谎话,不值一提。
  
  让露丝最心颤的,还是戴维如何得来这些消息。昨天,听帝皇使者在瑟兰餐馆喝酒时去了几趟厕所而不开口,已是她忍耐的极限。今日,在戴维赞扬痴情的圣恩者搭救险将遇害的精灵的壮举时,她总算捏断了手的签字笔,嘶出断续的低吟:“你不觉得有些僭越了?戴维?”
  
  “有吗?说些轶事趣闻,算不上违规啊,”话说这说,戴维又摆出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笑着喝起咖啡,“莫要大惊小怪,成日上纲上线呀。这些事情,纵然口头谈论千万次,照样无法坐实,实属个人从闲言碎语臆想来的猜测,与现实无关。”
  
  露丝抽出还算完好的笔芯,拆了根新笔管,将笔盖拧开又旋紧,使塑料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给沉闷的办公间沉了些压抑。她想继续书写报告,却在落笔的时候重重划动,扯裂了堆满单词的信纸,干脆甩开笔,抱臂恨笑:
  
  “连帝皇使者吐了几根鱼刺、喝杯酒咽了几口都说得有模有样,我很难不怀疑,你是觉醒为圣恩者,分身多地,偷闲观剧啊?还是说,戴维,你和没有危机意识的好同事们聊得太开,连各自的任务都在短信挑明了?”
  
  “唔,何出此言?”
  
  “得了吧,少给我装无辜,戴维,你是想拉我下水?”露丝把桌上的键盘敲了又敲,视线却紧盯朋友的屏幕,看那反照在蓝光的面容有无微小的表情变化,“你们是在表演什戏法?”
  
  “戏法?”很遗憾,戴维还是笑得心不在焉,怎看,都是个吊儿郎当的街头混子,毫无城府可言,“高中时,我的父亲花钱送我到康曼城的私立贵族学校读书,每逢体育锻炼,绿茵场上常有剑术比赛。这种全神贯注的竞技极度消耗精力,通常都是一一对决,胜利者要休整一小时,方能迎战下一位参赛者。可总有天赋异禀的奇才不受规则拘束,敢于打破陈俗陋习,一战到底。那是位英姿飒爽的学长,气宇轩昂的他手执弯钩长刀,刺击如阳光,挑斩如游蛇,竟凭无刃之器拆落对手的护具,在赛场的中央抬手相邀,请余下的剑士们速来决战。出于尊重,七位参赛者逐一上台,却无人撑过三十秒,均被解除护具,大败而归。那以后,每谈起这次比赛,我们都称之为弯钩戏法——凭无休整的七连战直取冠首之荣,值得津津乐道。”
  
  “戴维,若非跑题,还请你解读这段回忆的内涵?”
  
  “跑题?哦,还真是跑题,”大笑几声后,戴维拍红了自己的额头,快乐地坐着椅子飞转,“我想说的是,小露丝,我不是魔术师,不会奇迹般的戏法;我亦非圣恩者,没有割裂躯体的异能。我啊,就是和训练营的老朋友们统一了意见,觉得常年奔波不见,甚是想念,为免滋生怀旧之苦,体感同窗的情谊,我们私底下搞了个名为“荆棘”的同学会,荆棘啊荆棘,本是两类纠缠在一起的植株,却被世人误解成带刺的藤条,蒙受痛苦、公正的审判之刑具的美名,你说,这与黑水组建的初衷不谋而合,对吧?在荆棘会成立后,有技术的几位出力搭建平台,有职权的几位梳理监察数据,我嘛,身无长处,就跟着大伙混日子,多联络联络毕业后散伙的老同学,看他们有无入会的兴趣——小露丝,可别埋怨我哦?荆棘会刚有起色的那些年,你都锁在王庭当保姆,实在打不上招呼,多多体谅吧。”
  
  “你们疯了!”体谅?露丝已经一巴掌拍散了键盘,在键盘帽弹奏的乐曲怒睁凤眸,“私自结社者一律按叛逆论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戴维,你是失心疯了?跟他们摆弄谋逆的勾当?”
  
  戴维忙挡住脸,遮著飞射来的塑料碎块,吹起在烂俗的剧院偶遇上好节目的口哨:“放宽心,我们不过是老同学聚会,偶尔交流各自的工作经验,分享分享心得,没什大不了的。就是我们踩了香蕉皮,一鼓溜摔进监狱,部长提审的时候,至多也就训斥我们玩忽职守,有失黑水体面,叮嘱法官大人判我们五六年,在档案添一笔黑历史啦。怎样,露丝,有兴趣来玩玩吗?我们这一级的年轻人都算是前辈哦,当离群的羊妈妈回归羊群时,必定受到小羊羔的热烈欢迎…”
  
  “呸!我还没结婚呢!找别的冤种当他们的妈去!”骂完,露丝捂住脸,再不言语。稍后,她拔掉键盘的连接线,拿纸巾撚走散落一地的塑料碎片,把它们连同火气都扔进了垃圾桶,“你们的胆量,就是神圣帝皇也要侧目啊。戴维,我不清楚你们想折腾什,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是为了挤兑大腹便便的上司,这未免太不值当。万一捅出篓子,你们的辛苦、荣誉都会写进新的手册,成为新人间口口相传的荒唐笑话,不值得,戴维,这真的不值得。”
  
  “你太小看我们了,舍丽雅同学,”戴维晃回电脑桌前,戴上墨镜,对着吊灯的光晕,仰首微笑,“我们是荆棘,是以鞭笞为名,公正刑罚的荆棘,那些斗志衰微的落败老东西,不配做我们的死对头。拿匪徒的话讲,要干,就干票大的,偷鸡摸狗的小事,何须我们苦劳?”
  
  “你们不是想…”
  
  “我们从不想,我们只付诸行动。露丝,如果你多在总部待几天,你就能闻到那股腐朽的臭气——冗杂的官老爷脾性,已经取代了管理层的脑子。他们满嘴废话,只晓得扯皮顿经,一遇事端,便喊年轻人拿主意,惹了祸,锅你来背;成了功,勋章他来领,全是群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办不成半件实事。我们不过是借同学之谊,多方走动,联合在一起,履行我们的职责,夺回属于我们的权力罢了。而且,我们在实践中总结出了一道好玩的真理,想听听吗?”
  
  “说。”
  
  “给一群猪换上礼服,扔进办公室,黑水照旧是黑水,还能节省大笔开支,用来采购新设施,”戴维挡着光,打起哈欠,墨镜下的不止疲惫,更是难掩的锐意,“可要是没了我们这些干活的人,黑水连个屁都不是,除非赶那群坐得屁股生疮的老东西滚回市井街头,叫他们干干几十年未碰过的老活——他们做不来啊,就他们那大肚子配皮鞋,腰带勒得比肚脐还高的打扮,流浪汉都看得出,这是群没事干的官老爷,不骂他们都算给足了面子,又能告诉他们几句真话呢?”
  
  戴维的话,露丝听得明明白白。果真忠于黑水、忠于王庭、忠于部长的威望和国王的法理,她早该怒斥朋友的不忠,摔门而去,将听闻的证据报告上级。言已至此,她都没有多指责几句,可见戴维的倾诉,并非缺乏道理,甚至可以说…这位黑水的探员,才是言之有据。
  
  再愚钝、再天真,埋在办公室内,被堆积成山的卷宗和文件折磨了这些天,露丝·舍丽也幡然醒悟,清楚地明白戴维对黑水、对王庭、乃至对整个格威兰的批判,都入情入理。黑水已然堕落,王庭无能为力,格威兰急需大刀阔斧的变革。
  
  但变革绝不是纸上谈兵,需要流血的勇气、需要流血的付出,谁有勇气流血、谁愿无私付出?反正露丝是想不出来。她看向快睡着的朋友,期望的视线愁绪繁多,她想问一句,靠他们这样的普通人,针砭时弊已是艰难万分,要做推陈出新的壮举,果真有实现的可能性吗?
  
  “所以,你们是想逼部长和陛下接受你们的建议,给格威兰来次大换血?”不明前景,露丝叹了声惆怅,学着戴维仰躺在椅子上打盹,“谁来给你们背书,当你们不灭的后盾,让你们减却后顾之忧,能放手一搏?没有人啊。你不是说过吗?陛下或部长,都缺少断指求生的决心啊,就算多了我一个,你们也没机会啊…没机会的啊。”
  
  “有的,有的…”戴维的回答微不可闻,但那自信的欣慰,又是无需双眼亦能看见的笑容,“千载难逢的良机…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啊。”
  
  时运不常有,全凭预感琢磨。探员挂念的良机,会在何处?灰色的康曼城,老迈的部长和神秘的国王,会是他们期望的后助?指不准,看似糊涂的部长先生是明白人,深藏不露的国王是操盘手。又或者,他们料想的变动来自外部,来自朝晟、来自共治区…来自滞留温亚德的帝皇使者?
  
  说句实在话,与其揣测班布先生的心思,不如恳求部长与国王多些雷厉风行的胆气。今非昔比,曾经的孩子,再非冒失的竹,而是一丛韬光养晦的不秋草,苍翠通天,不知其根系有几何。他流连于温亚德的目的,又有谁能猜透?
  
  正走在多弗斯庄园的藤架下的班布先生,在凛冽的风拂面而过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黄。不知不觉,风已非秋日的清爽,而是锋锐的寒凉。自离开朝晟算起,老人已带着少年留居温亚德三月有余,却总是吃吃喝喝,没一天讲授过功课,要说他送给少年的唯一礼物,恐怕就是这过分亲昵的**。
  
  遮著嘴窃笑的齐约娜瞟了眼丈夫,却见他愁眉不展,以至于有几分凶戾,难免生出些不满,轻声提醒:“杜森,阿纳塔难得开心呀,你也跟着笑笑,别总苦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折了订单,亏了生意呢。”
  
  “嗯,哦,是我失礼了,”杜森·多弗斯急忙摆出副回过神的表情,尴尬致歉,“刚刚想了些生意上的事,烦心了。阿纳塔…高兴最好,嗯,班布先生,你觉得呢?”
  
  “喔?给我这老头子出难题?”老班布吹开了掌中的枯叶,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孩子身上,笑得叉起了腰,“要我说啊,我这孙儿就是生成孙女,也不愁嫁个好人家哦!”
  
  随老人的视线望向葡萄园的深处,能见到端著把水枪的阿纳塔追住赛尔,在藤架间绕了不知多少圈。没一会儿,转晕了的阿纳塔扔开水枪,晕乎乎地靠着藤架喘气。赛尔则停住脚步,回身过来问候,可刚靠近,他就给调皮的男孩楼住了腰不放,被小小的脸蛋在湿漉漉的胸膛磨蹭个不停:“呼呼!赛尔哥哥笨笨的!又上当啦!又上当啦!”
  
  “嗯,阿纳塔,我认输了,”同样是拿着水枪,赛尔却未泼中男孩一次,只是抚过垂落的发丝,将打湿的长发挂在耳后,又拍了拍男孩的头,异色的红蓝双眸皆是温馨,“我的枪法太差了,瞄不准,是阿纳塔更厉害呢。”
  
  阿纳塔自豪地挺起胸,仰望少年的面容,抬手勾过他耳鬓的发丝,搭在鼻前嗅了嗅,又抓着少年的手,蹦来蹦去:“赛尔哥哥是香香的!头发都是香香的!呼呼,比妈妈还好闻哦!”
  
  此情此景,少年唯有尴尬地笑笑,向大人们寻求帮助。最先帮他解围的,自然是强忍训斥之意的杜森:“阿纳塔,太阳快落山了,这个天气容易着凉,别缠着赛尔了。赛尔,先去冲个热水澡吧,湿了的衣服,我和齐约娜用熨斗…”
  
  “不必,不必,我们开车回去,省时间,”老班布从藤架上揪了片绿意未消的叶,松开手,看黄翠相交的界限归于尘土,招手换赛尔离去,“该回酒店泡澡咯,走吧,走吧,阿纳塔,跟不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啊?”
  
  “唔,好想啊,但是爸爸妈妈不会同意咯,”男孩的眼先是星星闪闪,又褪为失望的暗色,恼火地跺跺脚,又搂紧赛尔的腰,还顺手摸了摸那稍显肌肉线条的腹部,“哼,不高兴!我不开心啦!要赛尔哥哥答应我一件事…阿纳塔才让赛尔哥哥走哦!”
  
  “什事呀?”
  
  “嘿嘿,是班布爷爷的小秘密哦!”阿纳塔坏笑着跳起来,说得是铿锵有力,“赛尔哥哥想不想知道?想不想知道呀?”
  
  “嗯,爷爷的秘密吗?想呀。”
  
  “好,那…”忽然,阿纳塔嘟起嘴,拥住少年的脖颈,踮起脚来,“赛尔哥哥要给我一个道别的礼物!就当是晚安吻!嗯,晚安吻!作为交换哦!”
  
  “阿纳塔,这样是不行的,”与男孩预想的不同,少年很严肃地推开了他,摇晃着头回绝,“即使你把哥哥当成姐姐看,索要吻作为礼物,也是相当的不尊重哦?绝不能再这样没礼貌了,不然,哥哥会生气的。”
  
  “唔…对不起啦,赛尔哥哥。”
  
  一路追送少年和老人后,阿纳塔恋恋不舍地回到庄园,刚开了瓶牛奶,躺倒在沙发上休息,就给一团高大的黑影罩定了身形。是杜森站在沙发前,眯着眼俯视惴惴不安的儿子。在客人告辞后,身为父亲的男人无需克制以礼仪,厉声训斥儿子的过错,尤其是想跟名为赛瑞斯·文德尔的少年吻别的念头,更是批判的重点:
  
  “阿纳塔,我再三强调,他虽生了张漂亮的脸,却还是男生,你这样的纠缠,毫无边际感、毫无礼貌可言,会让人觉得恶心。”
  
  “哪有嘛!赛尔哥哥多好看啊!再说,这样哪恶心了?”阿纳塔抬高头,气鼓鼓地顶起了嘴,“晚安吻嘛!老师教过了,不仅亲人,亲密的朋友间也是可以的!”
  
  “亲密的朋友…阿纳塔,那仅限男女之间,明白了?”
  
  “有什区别嘛!男孩子女孩子,不就是去的厕所不一样嘛!爸爸,老古板!老古板!”
  
  “阿纳塔!你!”
  
  见丈夫动了火气,齐约娜急忙挡住他,在他耳边劝了好久,总算是吹灭了愤怒的火苗。接着,心疼儿子的母亲也强硬了态度,指责阿纳塔的行为着实越了界,要其好好反省。
  
  不过,看丈夫怒火未消尽,齐约娜生怕他再发出暴力的责,便想法子打圆场,快些揭过这一页。于是,她将儿子抱在怀,摩挲已承认错误的乖脸蛋,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阿纳塔啊,你说知道了班布爷爷的秘密,是什秘密呀?”
  
  说到这,阿纳塔又有了精神,晃着脑袋坏坏地笑:“妈妈,嘿嘿,是培训班的老师告诉我的,想知道吗?妈妈要答应——”
  
  杜森再没耐心听儿子的条件:“快说。”
  
  “哼,爸爸是个暴脾气!坏!”阿纳塔别过头,噘著嘴咕嘟嘟,“培训班的老师啊,看见我做的胸像,可是吓了一跳!把我拉到教室外面,问我是照着谁捏的呢!”
  
  “嗯?是怎了,阿纳塔?”齐约娜记得,那位培训班的雕塑师,是位共治区来的老人,平素总阴著脸,不苟言笑,从未有过失态之举,“告诉爸爸妈妈,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说,我是按著班布爷爷的样子堆塑雕刻的,他可吓得双腿哆嗦,扶著墙才没摔倒呢!”男孩把食指摁在唇上,用心回忆当天的听闻,“我搀住他,累得胳膊都酸了,他才慢慢站直了腰,撑著栏杆碎碎念,说…说这是…这是什常青武神的相貌,几十年前,他去圣城参加圣诰日,在人海中拿望远镜看过,说那道疤的位置和角度,那眉毛的粗细和眼底的神韵,绝没有错的,还给我的作品评了最高分呢,妈妈?妈妈,你有在听吗?怎不说话了?妈妈?爸爸?爸爸!”
  
  任凭男孩喊破了嗓子,在父母的痒痒肉上抓挠到指头发红,也听不到一声回复。在儿子的焦急催促中,齐约娜与杜森缓缓抬头,侧目相顾。都是格威兰人特有的湛蓝眼眸,当母亲的是无法言说的撼动,当父亲的则是凝光成冰的森寒…
  
  蕴含希望的绝望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