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二)目标
  说着还算流利的中洲话,赛尔捧出一张十迪欧的纸币,从笑口大开的报刊亭老板的手接过一份地图和两瓶水,给伊利亚送了去。
  
  这座被黄沙风化的城市,名为珀伽,是位于北共治区西北边境线的工业之都,盛产钢铁煤矿,多向格威兰出口,部分用以内销。在冶金业和煤矿业的双重作用下,珀伽的环境是显而易见的糟糕。道路两旁,那些净化空气的绿植都蒙着黑黑的脏灰;人行道的地砖间,也塞满了发黑的尘土;街边的路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以及高矮参差的楼房民居,都沾染著工业的痕迹,涂抹著黑色的灰尘粒。
  
  看完地图,伊利亚是轻掩口鼻,问少年想去哪——是先去看看珀伽的地标、分割了两国的高琴科索山脉,还是先在此落脚,选家酒店解脱行囊?
  
  赛尔却拿不定主意。临行前,班布先生塞给了他两万迪欧的现钱,叫他拿去当应急的储备金,免得真去街头露宿。但初来乍到,少年不怎清楚这的房价和物价,算不清这些印着“荆棘缠绕尖塔”之图案的纸币,能支撑多久的用度。要是共治区的住宿费和初至温亚德的豪华套房一样,日以万计,这点钱,必然是吃不消的。
  
  当他苦恼之时,伊利亚叠好了地图,温柔地问:“文德尔,买水和地图,用了多少钱?”
  
  “啊,十迪欧,刚好十迪欧。”
  
  待少年回答完,伊利亚叫他在此等候,自己则走去报刊亭前,用毫无破绽的中洲语,和吹着电风扇的老板聊了两句。没一会儿,棕皮肤的中洲人便讪笑着排出张五迪欧的纸钞,朝笑容无情的格威兰少女低头赔礼。
  
  “走吧,”伊利亚将钱递给少年,看了眼路标,继续赶路,“十迪欧,约等于二点五威尔,放在康曼城,买两瓶水和一张晨报,也足够了。共治区的物价很低,暂且不必劳心食宿的开支。先找家安身的旅馆,买些口罩之类的日用品吧,文德尔。”
  
  想着卖报时随和热心的老板,少年恍然醒悟:“伊利亚姐姐,那他…”
  
  “他当你是博萨的游客,好欺负,想占你些便宜,”伊利亚说回格威兰语,瞥向位偷看自己的中洲青年,用微笑回应那撇开脸的慌张,“他们瞧不起博萨的来客,只害怕格威兰人。那印在钞票上的北共治区国徽,是捆缚在荆棘下的黑金之炬,具有相当的嘲讽及羞辱性呢。”
  
  听着少女的解释,赛尔明白了,黑金之炬是圣城的建筑标志,代表着中洲人对帝皇的信仰,与旧称“特罗伦人”——即“继承者”的荣耀;而荆棘,是格威兰的象征,代表着公正严明的王庭,与击垮了帝国的格威兰人民。以荆棘缠绕黑金炬,既说明了胜利者的傲慢,也透露著失败者的臣服。
  
  所以,格林小姐不需多费唇舌,只凭那金发白肤,就能让欺骗了文德尔小朋友的中洲人吐出坑来的零钱。
  
  “伊利亚姐姐,真有见地!”赛尔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伊利亚姐姐肯定去过很多地方旅行吧?”
  
  “没有呢,”经过一家便利店时,伊利亚向少年要了些零钞,买了两包口罩,给了少年一包,自己则戴好一个,闭上眼,深切地吸着气,“不过是活用儿时积攒的经验罢了。哪的小商人都一样,专爱欺负外地人和乡下人,抠唆些蝇头小利,自鸣得意。”
  
  格林小姐的说辞,不免使少年有些揪心。他想说,在林海,开店的叔叔阿姨都是和善的,从不骗人,从不摆脸色;就是在温亚德,酒店的前台、超市的收银员、饭店的服务生也都是热情好客,从不占人便宜的。
  
  可在这时,一滴温热落上鼻尖,湿润到难受,令他改了口:“啊?下雨了…”
  
  “最近的旅店,在路口右转的哪条街中间。走吧,文德尔。”
  
  赛尔虽然想夸伊利亚记性出色,只看一遍就记下了地图,可大雨临头,实在没空多说闲话。他跟着伊利亚快步走,就近寻了家没有电梯的小旅馆。付了七十迪欧的房费和五十迪欧的押金后,赛尔扛着两箱行李,随拿了房卡的少女走上二楼的客房,听其规划接下来的路线,顺带给她展示前行之地的软件,好让她帮忙拿主意,看看哪些任务最适合接取。
  
  挂好款型类似长风衣的外套后,伊利亚喝着赛尔温热的纯净水,拿过他的手机,查看前行之地的雇佣兵平日都有哪些赚外快的项目,并确定了班布先生所言非虚,这位少年切实是圣恩者——前行之地的软件平台,给他开放了很高的权限,只是他本人还没怎访问而已。
  
  给雇佣兵开放的界面,无非是诸如担当安保、处理私人争端的订单,看简介,大多是到存在武装叛乱势力的地区,执行些真刀真枪的赌命任务,可以略过;而这个得到圣恩者认证的账户,另有板块与之开放。点进去后,刷新出来的,赫然是寻人寻物、治病疗愈一类的订单,甚至有不少以报复为名、请圣恩者暗杀行刺的悬赏,很难不让人怀疑班布先生管理的平台,骨子的成分究竟有多黑。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违法的任务,发布与执行的地址,全在北共治区与格威兰的国土内。班布先生与他的前行之地,貌似对朝晟及其盟国缺乏兴趣,是一心针对格威兰人了。
  
  浏览完发布于本地的任务后,伊利亚打开了账户的资料界面,在祈信之力的那一栏,看到了有红色下划线标注的词语——“夯进”。于是,她把手机还给了少年,笑容的温雅,是难以捉摸的些微:“文德尔,你的祈信之力,是最多见的强化躯体?”
  
  “是啊,班布爷爷说过,我的力气很大,身体很结实,就像…”
  
  “犹如钢铁,对吗?”伊利亚撑著一边脸,稍侧着头,替少年作出了形容,“文德尔,很出色呢。最普遍的,往往最经得起考验,有你在,相信没有挫折能够妨碍我们,让人满怀信心呢。”
  
  “哪,我、我都没怎用过祈信之力…”赛尔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手放在膝上,食指缠在一起,拨弄个不停,“那个,伊利亚姐姐,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祈信之力是?”
  
  “秘密哦,秘密,”伊利亚边翘起腿,边闭了只眼睛,托著脸蛋的手挪至唇边,作嘘声状,迷人优雅的同时,不乏调皮,“文德尔,你偏爱哪种任务,或者说,你想尝试哪一项新奇的使命?嗯?”
  
  “伊利亚姐姐,你帮我挑挑吧。”
  
  “选择权在你,文德尔。不论你意向如何,我都会陪你的。”
  
  “谢谢,谢谢伊利亚姐姐…”
  
  这样的贴心回话,倒让向来体贴人的少年有些无措。思来想去,他选中了一件较为正经的委托——去寻找失踪者。
  
  是啊,少年拥有与贤者同名的祈信之力、被称为视界的能力。他只需接收与失踪者相关的信息,就能知晓其过往,窥视其如今。假如格威兰的法官与警探觉醒这力量,恐怕格威兰王国再不会发生冤假错案,一切罪行都能得到公正的审判,没必要请帝皇使者代为效劳,构筑新的断罪之塔了。
  
  可少年没有那样做。
  
  文德尔小朋友是承班布先生之邀,来陪格林小姐旅行,帮她解开诡怪的心结,以免她走入歧途、招至不幸的。换言之,这回旅程的主角,非是满腹犹疑的赛瑞斯·文德尔,而是粲然常在的伊利亚·格林。
  
  再不懂人情世故,赛尔也明白,想和一个人说上心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可以叫对方倾吐心声的朋友。少年相信,借着共同出行的由头,总能抓住机会,去获取伊利亚的信任,令她展露内心,剪断她的郁结,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观念,改变那略为奇异的观念——
  
  把老师当成母亲,把母亲当成爱人,还用祈信之力暗中干涉爱人的心,怎看,都是不堪设想的不伦之行。
  
  话虽如此,少年却愿意相信,这位陌生的姐姐仍有颗善良的心。她懂礼貌,她很聪明,她见多识广,她乐意指点迷津——嗯,这就够了。
  
  伊利亚·格林若是个坏女孩,还不得甩给讨厌又生疏的小屁孩一张臭脸,叫他快些滚蛋啊?
  
  这样猜想的文德尔小朋友并不知道,在朝晟以外的国度,特别是在北共治区,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人心,本就是一种致命且愚蠢的失误。
  
  少年飘忽的小心思,给一声轻吟唤回了现实:“雨阔了,文德尔。”
  
  赛尔随她的视线望去,方瞧窗外,便见那大雨倾盆。他扒在窗沿,踮起脚,看向楼下的街,才发现珀伽的排水系统不怎健全。只消一个钟头,积水已是狂涨,没过了锁在路灯和围栏上的电动车、自行车的轮毂,逼得那些撑著伞的行人卷起裤腿,趟水前进。
  
  “干燥的地方就是这样。每逢久违的甘霖,原本期待的雨,总会积攒成滂沱的愁虑,”伊利亚闭上眼,有些倦怠地抚眉叹息,“权且休息吧,文德尔,愿好心的乌云先生替我们放晴。”
  
  赛尔也不便多说,在问过伊利亚用不用换睡衣后,他拿着自己的睡衣去了浴室,等少女穿好了粉色的棉质长袍、躺上靠窗的床铺,改穿叶绿色睡衣的他,才夹着叠好的便服,拉上窗帘,设好闹钟,翻上那张临门的床,道了声午安,迅速入眠。
  
  赛尔并不清楚,少女的心绪,可是比他更为纷扰。正如窗外的雨一般,伊利亚的烦闷是纷至遝来。容貌不凡的她,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纯粹的对象——哪怕文德尔小朋友只是个孩子。
  
  那异色的虹膜下,没有害羞、没有躲闪,有的,只是犹豫的不安,多少叫她有些不悦。对美的渴望,是生命的天性…算了,她也承认,少年的确生得可爱又漂亮,只看脸蛋的话,真不比她逊色,甚至还胜出半分。但这讨巧的容貌,恰好使她更加恼火——对付这帝皇使者的学生,好看的相貌是起不了用的,祈信之力?若给使者阁下察觉,恐怕会弄巧成拙。
  
  要叫这少年识趣地服软,远远躲到一旁,还伊利亚·格林没有监视的自由身,难度着实不低。
  
  对看护者与被看护者而言,看护与监视的界线,就是这模糊。劳心费心的人讨不了好,透明的人无愿领情。若这是场捆着腿的双人协同赛跑,那跑道的尽头,定然是个遍插木刺的深坑,哪个不长眼的敢冲过去,便会拉着搭档同归于尽。
  
  准确来说,是两败俱伤。当然,现在还不至如此。雨停之时,苏醒的少女默默等著闹铃,等少年去浴室更衣,与之接取任务,准备登门拜访,好从委托人口中询问关键的线索。
  
  可是,隔着电话,发布悬赏的客户是支支吾吾,不愿他们上门去。只发给他们一个地址,说是在老城区的孟巴克缇街的某处小区的单元楼,叫他们到那找人就是。
  
  赛尔本想多问几句,伊利亚却拨开了手机,并告诉他,委托人明显有难言之隐,谎报了悬赏的信息。这种情况,他们这些被雇佣者,是能多赚些瞒报赔偿金的,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们走出小旅馆,拦了辆出租。伊利亚坐在后排,赛尔坐在前排,异口同声地告诉大胡子的棕皮肤司机,到孟巴克缇街去。
  
  听到这地名,司机的神情立时起了微妙的变化。不过,对着两个外国人,他也懒得多问,只闭紧了嘴,把车飙得飞快就是。在路上,赛尔看到了好几座黑色的方尖建筑——一些形如石碑的高塔,跟城市的风格是万分不搭。不着调的怪异高塔,令他好奇地向司机请教:“这位叔叔,那些黑色的…方身尖塔,是什建筑呢?”
  
  回答他的,是一口标准的中洲语,不过是少女的声音:“圣堂。代表国教,给圣职者布道,给帝皇的信徒聚会诵经的圣堂。”
  
  刚张开嘴巴的司机,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要知道,堵著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嘴,可比偷车油更叫他难受。但发声者显然是格威兰人,他也不敢抱怨,只管老实驾驶,在送客人到达目的地后,诅咒般摇摇头便是。
  
  伊利亚记着委托人交代的详细地址,说通了小区的门卫,领着赛尔走到最后排的那栋楼,指著某单元的第一层,对着那贴在外面的“生命疗养管”的海报思索了片刻,确信目的地就在这。
  
  还没走近,吵破天的叫骂就撞进了二人的耳道。听声音,叫骂的该是名妇女,那语速太急太快,太过真情流露,口音更是浓厚。没能熟练掌握中洲语的少年,难以听懂说话者要表达的意义。他能理解的,仅仅是语言宣泄的感情,具体来说,就是一种喊破了嗓子的窝火,以及嚼了嘴尖椒的凶辣,叫人不寒而栗。
  
  没一会儿,又一个女声吵了开来,嗓门不甘示弱,语气十足的无赖,犹如占了无耻的高低,在讲什牢不可破的歪理。
  
  这场对骂,伊利亚是尽收耳中。她的笑容愈发奇妙,不待赛尔求助,就当起了义务的翻译:
  
  “这一位在说,没脸没皮的摇屁股婆娘,有胆量就脱了裤子上街去,逢人就撅高两坨肥肉亮一亮,问那死鱼味的腥气,除了吃垃圾的癞皮狗,还有几个不怕死的男人能腆著脸凑过去。
  
  那一位在骂,胸下垂、臀没肉的老女人,抱着你的教典,去摸圣堂的老头,人家都不会瞧你一眼。满脸的纹,浑身的老皮,捏住了,能拉起半米高,比老太婆还叫人恶心。人丑肚圆,没本事夹住自家的男人,别来我这撒泼,丢人现眼——来来来,都来看看,看看这死老妪有多…”
  
  正在翻译著,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已揪着她男人的耳朵,哭嚷着冲出了这地界。她对丈夫的指责,少女自然不会遗漏,如实讲给赛尔听:“这位夫人说,没良心的东西,年轻时,满嘴的甜言蜜语,夸我的腰多细,大儿子才刚上中学,就去找野女人快活,我是老了,身材是走了形,可我都是为了你!我打两份工,给你生了三胎娃,肚子能不圆、能不粗吗?你说话,说话…
  
  她的先生说…嗯,声音太小,听不清。文德尔,看来这片街区不怎干净呢。要打道回府吗?还是说,跟我一起过去呢?”
  
  攒了半天的劲,赛尔是憋红了脸,又摆手又摇头:“我我我我我…我去,伊利亚姐姐,我们过去吧。”
  
  “文德尔,格威兰的成年男女,都酷爱俊俏的少年呢,”推开单元门前,伊利亚往下瞥了眼,留意著少年那说不明的神情,“这种地方,你没有来过吗?”
  
  “没有!没有!”
  
  焦急的回复和红彤彤的脸颊,足半晌才从少年身上消去。伊利亚欣赏著自己的杰作,亲切地笑了笑,俯身扶膝,与赛尔平视,悠悠地说:
  
  “文德尔**,真的很有勇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