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十七)旧事
  店主的讲述,不仅让两位旅行者沉静无声,还令那捆成一团的疯汉放弃了反抗,呆滞地躺在地上,隔着那团硬面包,咕哝出模糊的音调。
  
  “现在,他…就靠着街坊的照顾,还有圣堂的布施,维持生活了…”故事将终,店主的视线落在这发疯的可怜人身上,看不清其间有多少驳杂,“帝皇庇佑,疯了好,疯了也好,疯了,就不会心疼、不会困扰,也没人有工夫来害他了…”
  
  不觉间,赛尔把手捏在身后,往可怜人的方向探著身子,禁不住想问店主,为什凶残的迫害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又怂巴巴地缩了回来,缄口不言。
  
  傻得可爱的问题,又何须多嘴,揭别人的伤疤呢?在温亚德,他不是都看到了班布先生是怎样动手,撕下道貌岸然的伪装,把那些绅士、高官、富豪、精英打回原形,悉数捏成与灵魂般配的丑陋模样?格威兰尚且如此,更遑论被那些蛇头视为“货源地”的共治区?
  
  可他看着店主,看着格林小姐,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同样是逞邪为恶,在温亚德的时候,这种不加掩饰的犯罪是少之又少,而到了珀伽后,各种道德败坏的行径,反是明目张胆地发生在阳光下。而珀伽的新闻、报纸和人们,说起这种事,却像在家的时候,每逢茶余饭后,叔叔阿姨和母亲谈村的琐事、讲果园的打理,那样…习以为常?
  
  共治区的人,似乎是把这些骇人听闻的丑事,当作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没有厌恶、甚少悲伤,只要霉运不是砸在自己身上,就无所谓命运的侮辱、嘲笑,该吃吃、该喝喝,该搞事的搞事,该忙活的忙活…不还手,不相帮,不抵抗,连敢于讥讽、勇于讲真话的记者都不存在,连电视的新闻都满是欢喜,把他人的苦难和丑闻,当成解闷的笑话。
  
  可怎看,他们都没有格林小姐那种自认无误的自信,他们是知错的、他们是明白不好的,但他们又乐在其中,偏激又无奈…
  
  少年不明白,当人生在一个无法改变,又不能摆脱的地方,率先想到的,并不是团结一致,去力同心、去拼命反抗,而是当一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放任危险生根发芽,祈祷厄运多缠在别人身上,别盯着自己不放。
  
  终是清醒地麻木了。
  
  “圣堂的布施?慷慨解囊的圣职者,可不多见呀,”说着意味深长的话,格林小姐走向躺在墙角的可怜人,半跪着与之对视,用眸的墨绿,让疯汉迸发憎恶的恐惧,让他扭动被束缚的身体,让他嘟囔含糊的话语,“你呢,为什这样照顾他?是悲天悯人的好心?还是自责不安的良心?”
  
  本想拉开她,让她放过可怜人的店主怔在原地,磕巴地说:“小姐,你…”
  
  “你是他的同事?他的朋友,还是他的亲戚?”说着,格林小姐站起身,把店主晾在疯汉的眼前,她自己则退到了少年身旁去,“呀,莫非是学生的家长?可别告诉我们,你是他的学生哦?”
  
  便利店内,霎时鸦雀无声。沉闷的空气,在疯汉扑腾出的异响,愈发的枯燥,枯燥到热、热到想走、想扇风,可等店主抬起手,却是抹向了额头,擦走正在滚落的汗珠。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尴尬,少年把手伸进了衣袋,摸向鼓鼓的钱夹,可格林小姐转向了店门,背对着他,下了通牒:“该走了,文德尔。”
  
  走在街头的少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看着被煤灰风沙熏染的高楼,瞧着匆匆赶路的行人,盯着夹满黑泥的地砖,猛地停住脚,不想再跟着格林小姐散步了。
  
  “嗯?文德尔,伤心了?生气了?”格林小姐拨开挂在眉前的金丝,靠在护栏上,侧着身对他笑,“就那想施舍善意?去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少年如释重负,正欲转身,又在温柔的冷言冷语站定了腿,低着头,不敢回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老实地听大人教训、听格林小姐的教训:
  
  “对未曾哀求你帮助的人送去金钱,是羞辱的善意。文德尔,他没有求你,他有人照顾,他饿不死,他能活,他疯了,他分辨不了外人的眼光,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他,不需要你可怜。记住,不要轻易地可怜别人,人是有尊严的,哪怕是疯了的人。你的可怜,救不了他的命,也复不了他的仇。就是把你的钱都交给他,又能怎样?帮他改善伙食,换身新衣裳吗?他能尝得懂甜咸,分得清好坏吗?不能。到最后,得到满足的,只有你的怜悯心啊。他呢?被陌生的人可怜、被不相识的人施舍…假如他尚有理智,定然推开你的手,叫你拿开那些臭钱,切莫折辱为人师者的尊严。”
  
  可少年咬着唇,头是低着,眼睛却向上瞟,那意思,是还想回去,给那人一些物质上的援助。
  
  “嗯,文德尔,真是倔强呢,”格林小姐不仅笑是真意难寻,更是用笑容间的一句句言语,让少年手足无措、把头越埋越低,“是不是想问我,身为格威兰人的我,可曾因为同胞加害了他的女儿,滋生了难以弥补的歉意?抱歉,并没有。文德尔啊,我的确是格威兰人,是和害了他女儿的士兵一样,来自格威兰的‘白皮鬼’,可其他格威兰人犯的错,和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能有什关系?谁犯的错,谁去承担,肤色又怎样?同胞又怎样?有相近的肤色,有相同的种族,生在同一个国家,就要为了这个国家其他人的错,去忏悔、去赎罪?真要那样算,共治区的中洲人,倒应该为了帝国的特罗伦人所制造的罪孽,去当任人宰割的绵羊呢。”
  
  “不、不,伊利亚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今天,格林小姐是不想给少年辩驳的机会,只是看着他,慢悠悠地讲述貌似正解的道理:
  
  “是吗?那我们退一步讲,就说折磨他,逼他发疯的罪魁祸首吧。该负责任的,是那些官员、嫖客、流氓,与保持沉默,不敢出手相帮的学生家长吧?这些恶毒或冷血的人,都不来照料、不来弥补过错,身为与事无关的过路者,一个风波平息后的看客,你又同情什、施舍什?”
  
  头一次见识到格林小姐的咄咄逼人,少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终究是服了软,没有争执,只是解释,说他没有迁怒、怪罪格林小姐的意思,也不是说,非要给行厄运的人塞多少钱,好安抚那颗听闻悲惨往事后、咚咚直跳的心,他想的,是见到身陷不公中的遇难者,若是尚有余力,不如尽己所能,提供一些微小的帮助,至少叫这些人知道,世间还有温情存留。
  
  这时候,西沉的阳光拓在了格林小姐的身上。她没有与少年争辩,而是抬起头,望了眼忙碌一天后、裹上了橘红的晚阳,回身撑在护栏上,俯视干涸的河道,对孱弱的河水收起了笑。
  
  湍流中的倒影,是残缺不全的圣堂之塔。这座方尖的黑塔,是中洲人的信仰,是公正严明的帝皇怜爱世人的符号。若是说,最能麻痹苦难的药品是什,专业的医生会给出五花八门的论述,可格林小姐却有不一样的答案…
  
  宗教,才是麻痹苦难、蒙蔽人心的猛药。
  
  圣堂,帝皇,这的人离不开圣堂,这的人满嘴是帝皇。帝皇给了他们什?命运、幸福、财富和地位?不,认真想来,除了格威兰的大兵,帝皇不曾给过他们任何“奖赏”;那些矗立在珀伽的圣堂,又给予过他们什?一些离不开儿童、狎妓的圣职者笑话吗?
  
  不过,依据那位店主的说法,圣堂的人会布施些物资,帮助受难的可怜人生活,听上去,还挺美好。
  
  可在疯汉未疯的时候,圣堂怎不站出来帮他一把?有着信徒的支持、统领着千千万万的信仰,圣堂不该是一呼百应,对迫害市民的昏官、流氓、外国人施压,捍卫信徒的权利,彰显正教的担当吗?
  
  是无胆、无勇、无能还是无心,才导致圣堂的援手珊珊迟来?答案是不定向的选择题,或者一项,或者多项,或者皆错。如果让格林小姐总结,她可能会说,真相兴许是兼而有之;如果让富有见地的帝皇使者回答,他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少年,在落难后搭把手,远比正在受苦时帮人解困,更能收买人心。
  
  回看远处的便利店,一个金发蓝瞳的男人是阴沉着脸,掀开了帘布,把一袋装满了方便食品、营养品和消炎药的塑料包,交给了帮疯汉解绑的店主。
  
  他无视了店主的慌乱,先作出中洲人的仪态,把双拳以掌心向上、对顶在胸前,又将大拇指的内面、食指的背面各自相贴,在这如尖塔的祷告之手后,说明了他的来意:“愿祂的光指引你的路,愿他的仁爱治愈你的心疾。我说,帝皇佑你周全;你说,永念帝皇在上…感恩帝皇,礼赞帝皇。”
  
  念完仪式性的台词后,他问了问店主,这位迷途羔羊的情况可有所改善,可店主是苦笑着挪开,让疯汉看见他的格威兰人样貌,用那被绳索束缚的癫狂,给了他最准确的回答。
  
  他悲悯地摇著头,为同胞的罪行、为官员的无耻作了番忏悔的批判,安慰笑容苦涩的店主,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相信帝皇安排的命运,相信任何罪行逃不脱神圣的制裁。
  
  然后,他走出门,在街上走了好久,拐进一条道,与守门的保安打个招呼,走进了街区最深处的一座圣堂。
  
  圣堂的方尖塔,信徒寥寥。早来的信徒,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拿着抹布拖把,帮圣职者清扫那些讨厌的尘埃。还未到每晚的布道时间,多数信徒仍在赶来的路上,能提前到这帮忙的,都是没有工作,安享晚年生活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年轻人?年轻人,可没那精力每天来听冗长的布道,要看教典,他们不如买一本回家,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他们就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也是帝皇的信徒,不用担心被啰嗦的长辈说三道四,想着怎应付那些去圣堂听废话的邀请函了。
  
  等方尖塔的黑曜石地板亮到发滑,为首的圣职者给打帮手的信徒们敬了些黑茶,请他们在外稍歇,等座椅布置完毕,便会敞开帝皇的门扉,令他们最先来沐浴神圣之光。
  
  门刚关上,圣职者们便聚在一起,全没了布道宣讲的严肃之态,是各拍各背、各说各话,年轻的抱成团,年老的聚一块儿,聊起最近的快活事,好不热闹。
  
  只有那位金发蓝瞳的格威兰人,是独自站在书架前,翻著写满爬虫文的教典,不时窃笑。教典的开篇,书写了一段有趣的故事,讲的是帝皇降世后,崇拜祂的人们,自发围聚在祂身旁,接受祂的指引,聆听祂的教导。
  
  这些人越聚越多,从部落到城镇,从城镇到王国,最终遍布大地,形成了伟大的帝国,开启了如今被称为“第一帝国”的黄金时代。
  
  有天,一位虔诚的信徒拜见圣环殿上的帝皇,说大地的信徒有亿万之多,官僚无法妥善管理信徒们的崇拜活动,恳请帝皇赐予最忠诚者便利之权,令他们建造让信徒聚集、活动的方尖塔,以便安置信徒的集会、交流之需求。
  
  祂应允了。名为圣堂的方尖塔拔地而起,千千万万的信徒前往圣堂之中,交流各自的感悟,赞颂帝皇的荣光,共同向帝皇祷告,称道祂的智慧与度量。
  
  时间一久,建造圣堂的忠诚者,与最善言辞的信徒结伴而行,朝见圣环殿上的帝皇,说信徒的言谈常有偏激的误区,希望帝皇许下专权,请最明智者与最有威望者承担宣教著典的重任,让信仰有纯粹的标准,以免滋养邪恶之根,使居心不良者从中作梗,引幼稚的羊羔堕入歧途。
  
  祂应允了。圣堂之内,忠诚的人提供钱财纸墨,睿智的人记录谏言神迹,集全大地之力,将之编纂成集,作为标准且唯一的教典原本,推广开去。宣讲的重任,仍由睿智者与忠诚者担当,他们在各地宣读帝皇的奇迹,劝犹豫者加入信徒之列,感受帝皇的慈爱之光。
  
  犹豫者终于加入了。大地无人不信圣堂,世间无人不尊帝皇。今次,忠诚者、睿智者再度共行一处,最后一次朝拜帝皇,说现今在圣堂效力的信徒日益增多,希望帝皇定下他们的职位,以区分他们的位阶,以便传达帝皇的威信,让世人充分领会帝皇的威压。
  
  祂降下神罚。忠诚者与睿智者堕入炼狱的深渊,永世受难;犹豫者胆战心惊,请教帝皇为何施以惩戒,听到那万代不易的真理——
  
  你等皆在我之下,沐浴我的光。
  
  于是帝皇辞别圣环殿,回归祂的天国去了。
  
  犹豫者恍悟,聚集起不安的信徒,说帝皇之意,是指世人皆平等,无需表明贵贱身份,以职位高低作统领之态。
  
  信徒们亦明悟,推举犹豫者为首领,重订圣堂之策。往后,统领信徒的,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健全残缺,皆为圣职者。
  
  “圣职者、圣职者…”读书的男人轻蔑地咂著嘴,看向忙着闲聊、懒得整顿座椅排布的人,用格威兰语低声嘲笑,“既然都是圣职者,那统领圣职者的,哪来的脸自称沐光者…说着不玩等级之差,真用起来,可比谁都热衷…”
  
  一位年轻的圣职者抓起瓶啤酒晃了晃,示意他过来小酌一杯:“巴尔托先生,别再说你的家乡话啦。在共治区,就要说中洲话嘛,不然,我们和你都聊不到一块儿去,多生分啊,是不是啊?哈哈…”
  
  “不了,今晚轮我布道,”巴尔托回以憨笑,谢绝了同事的好意,“要是被他们闻见酒气,我怕我吃不了兜著走哦…”
  
  “怕什,我可跟你说,去年啊,你还没来,对,你才来不久嘛…”喝醉的年轻圣职者,打着酒嗝,指著窃窃私语的老圣职者,小声地揭起了他们的底,“那位,勾鼻子,单眼皮,窄眼睛的那个老东西,可是喝了博萨人的烈酒,当着大家伙的面,边读教典,边发酒疯!你别怕嘛,喝点而已,有啥好担心的,来,干一瓶…”
  
  “干杯。”
  
  对着啤酒瓶,将麦香浓郁的低度酒一饮而尽,巴尔托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在伏韦伦的时候,买那种高纯度酒精,兑了水猛灌,都是家常便饭,这些饮料般的玩意?要是拿去款待黑帮,人家只会翘著腿讥讽你,别拿小孩喝的无糖饮料来侮辱他们的酒量。
  
  巴尔托得庆幸,逃亡的路途是一帆风顺。本来想出海的他,在听说海军登陆后,果断拿着假证件搭乘航班,直飞伏韦伦,在军队戒严边境前,靠着熟人越过高琴科索山,跑到珀伽来,免得和家族一起被发了疯的条子清算,死无全尸。
  
  跑到珀伽后,他靠着外国人的身份,和几张唬人的假学历证书,在当地的某间圣堂谋到了不错的职位——活轻松,高工资的圣职者。平时派派食粮,慰问慰问穷人和流浪汉;晚上念念教典,忽悠忽悠好骗的中老年信徒。走运的时候,还能抽一些捐款,补贴家用,比刀口舔血的日子舒坦多了。
  
  不过,巴尔托并不知道,他的怀特家族,可没有落入警方的清算。不仅如此,平日装成好好先生的他,已经被暗处的眼盯上,即将被无法挣脱的手,拉入那不能逆转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