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十三)朋友
  今晨,少年醒得早。见格林小姐仍未摆脱梦乡,他也不好洗脸刷牙,干脆估摸著时间,算出家乡的亲人朋友是吃完了晚饭,拨通每周例行的会话,在报个平安的同时,看看近日来,大家的心情都怎样。
  
  刚建立会话,母亲和叔叔阿姨就在网调笑不好意思讲话的小伊雯。
  
  听他们讲了好一会儿,赛尔才听明白,伊雯姐姐是在学校,被男孩子们追问年纪,还被笑话是装嫩的木灵老阿姨,一怒之下,追着领头的那个跑进了男厕所,扒了人家裤子,当着一群哇哇乱叫的男孩子的面,直接抽别人屁股,被喊了家长。虽然学校的老师和挨揍者的父母,都严肃批评了男孩子的不礼貌,但采取了暴力手段的伊雯,照样逃不了罚,被训得是翘耳朵、撅嘴巴,硬是要装成懂事小屁孩的样,跟哭红眼睛的男孩子互相赔礼道歉,握手言和。
  
  意料之中的情况,赛尔却不便议论。每每在村玩跳格子、捉迷藏时,就常有些梁人家的小孩子蹦来跳去,勾肩搭背地围在一块儿,调皮地喊来喊去,把看似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木灵女孩们喊成老婶婶。遇上这种情况,赛尔的姐姐、文德尔家的伊雯小朋友,往往是脾气最火爆的那个,无需等其他木灵女孩哭鼻子,就会冲去驱散那群捣蛋鬼,顺手抓一个溜得慢的回来,给大家伙揪耳朵、捏鼻子泄气,最后,通常是在赛尔这个弟弟的调解下,才放别人一马,等著下次再与他们斗智斗勇。
  
  年龄的问题,赛尔向来是不理解的。他清楚,伊雯姐姐是有三十岁了,可按照木精灵的生长标准,这个年纪,也就和梁人孩子的六七岁相当,去上学都显早了。可一旦被问到年龄,被男孩子们阿姨阿姨地喊,包括伊雯在内的木灵女孩,都恼火到恨不得去挠花他们的脸,实在叫赛尔雾水满头。
  
  在听伊雯说了些诸如“是他们没大没小”“自己是正当防卫”“闯男厕是一时冲动”的话后,赛尔已经能想象到姐姐是如何嘟著嘴躺在叔叔的怀、张牙舞爪地对着空气蹬来蹬去了,便和母亲聊了会儿,知道普老师稍后才回来,也不多打扰,先行问候琐事缠身的朋友们去了。
  
  刚接通会话,高亢悲怮的女音就告知了少年,指望抽中好签、祈祷测试成绩出现奇迹,从而到海军与空军去服役的李依依,是如愿分进了陆军,选入了铁拳军团中,成为了光荣的步兵。从现在起,可怜的少女,要学着养护那些堪称古董货的圣岩动力装甲,练习部件的拆解与替换,记住这挂了几张爆炸反应装甲的老钢壳能挨过哪些炮弹。等她熟记了这些知识,就该坐上飞机或者轮船,滚去南共治区,向长官敬礼报到了。
  
  “小武啊,我听他们说,那套没品的乌龟壳,一闷可就是一整天,等爬回宿舍,人都给捂酸了!还别说那边又热又干,流的汗都攒在铁壳发酵,沐浴露都冲不走那味道!这哪是去当兵,简直是去制腌菜!姐姐后悔了,姐姐真不想过去啊…小武啊,姐姐该怎办呀,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少年是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姐姐,也会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精神气。不过,普老师讲过,越是惧怕的困难,越有价值去挑战。小武趁机搬出老师的教导,还说他也在共治区旅行,如果李依依到共治区来服役,或许,他们俩就能在异国他乡接个头,再合几张影,跟几位从没出国玩过的朋友们炫耀了。
  
  “说得好!怂卵不如拼一把,姐姐我就往共治区去了!大不了壮烈成仁,干**!呸,”骂了点儿脏字后,李依依的语气逐渐欢快了起来,简直听得少年浑身发毛,“小武啊,瞧瞧你,软软哒哒的,跟个小妈子一样懂得心疼人啊,你可留神了,别在外面让那些棕皮啊金毛啊晃花了眼,给歪心思的臭娘们儿哄到了手,白白给糟蹋了,那多亏啊,是不是?咱们说了,就是要舍己为人,也得先照顾自家朋友,给姐姐我先疼爱疼爱呀,嘻,对不对啊?”
  
  在她发表更恐怖的言论前,少年果断道了声再见,结束了聊歪方向的闲话,去找能管教李依依的好大哥谈谈了。
  
  小武要找的,自然是泡在大学图书馆的刘。身为李依依的堂兄,刘大哥是叫小武别操心,进了军营,有的是轻车熟路的老兵收拾她,叫她明白跟小朋友乱开黄腔的下场,比拳拳到肉的暴打好不到哪去。
  
  “反正,她翅膀硬了,我是管不动了,总不能飞到军营,跟以前那样揍她一顿,叫她学老实点儿吧?”听上去,摆脱了堂妹的刘是乐在其中,不过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有了些别扭的大人模样,“我啊,有书读就够咯。小武啊,这两天,你是跑到哪玩了?有去灰都瞅两眼没?听哥哥的,天武的古城值得一游,必如永安那般,此生难忘啊。”
  
  永安?
  
  如果可以,小武倒是想回到过去,劝叔叔阿姨挑处别的地方去度假,那样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些糟糕的事情,他也不会和亲友分离,不会在温亚德伤了小孩子的心,更不会在奇闻频出的共治区,陪难以捉摸的少女旅行。
  
  “怎不吭声了?有烦心事?别愁啊,小武弟弟,人生路漫漫,一醉庆今朝…哦,你还不能喝酒,”乐天派的刘大哥,向来是这样喜庆,即使劝言谏行,也不会生巴巴地照著书念,“可我倒想多饮几杯啊…转专业的事,太难办了,早知如此,我就报了历史专业,何必在这唉声叹气,补习旧业啊。我只怕苦出白头发也没得整,寸步难移啊…”
  
  小武真真是吃了一惊。他可记得,刘大哥报考的可是数理相关的学院,怎会想到转读历史类的专业?
  
  刘也不瞒着,说自从遇见那位教他读古籍的老学者后,他就对过去的朝晟、曾经的梁国、大一统的帝国起了浓厚的兴趣。这些天,他时常请教那位老学者,可一谈到朝晟建立初期的历史,人家就讳莫如深,激得他不休不饶,非得问个明白。那位学者也是怕了他,告诉他,若想探究隐秘的故事,就转修历史类专业,等学业结束了,去狄洲进修,只有到了那,才有人能教授在朝晟不可名言的秘辛。
  
  “小武啊,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转了这要命的专业,跑到冰天雪地的狄洲去耍乐子。你啊,也别闷着,我遭了麻烦不灰心的窍门,无非是多喊几声泄火,铆足干劲,去拼他一拼,相信我,只要你放开手去干,绝对没有踩不过的沟,也没有踏不平的坎啊。”
  
  谢过刘大哥后,小武总觉得,在哪听过狄洲的名号。想了许久,他才记起来,那所谓的冰雪,不正是指代大地北方、北海以北的遗忘之地吗?不论是图书、纪录片还是班布爷爷的讲述,都提到过那个地方——一方充斥着非人生物、与世隔绝的净土…或者说,监狱。
  
  为什去了那,就能够学习在朝晟不能宣讲的历史?少年是百思而不得解,暂将其抛诸脑后,转而向艾斯特问好,却被抢先问了句,是不是和新朋友住在一起。在给出了确定的回答后,他又被金精灵批了句“坏孩子”,还没来得及聊两句,便被踢出了通话,茫然不知所措,苦思是哪做得不好,惹恼了艾姐姐。
  
  按理说,朋友的心思,是最好猜测的,有时候无需思考,一个人就能看明白朋友的想法。互为朋友的年轻人,思虑更纯良,他们的心事,都沉在澄澈的水流下,澄澈到只要趁着光去瞟一眼,就能看清他们不愿说的心话。
  
  有的人是强著股气,非要别人猜自己的想法,把朋友间的交流玩成了猜谜游戏;而有的人是懒得藏藏掖掖,心直口快的同时,不忘吐露芬芳,用最随便的脏话问候朋友的亲人乃至全家,表明相互之间的知根知底,印证他们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好兄弟。
  
  而坎沙正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
  
  上完晚课,老佩姆特意叫他到办公室,告诉他,别把警署的事情放在心上,寡廉鲜耻的条子哪都能撞见,他不过是倒了霉,还没出学校便提前受了社会的毒打,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坎沙摸著贴满纱布的脸,忍住了骂一句“去他妈”的冲动,也不问老佩姆到底是在安慰学生,还是单纯地想阴阳几句,只是点头加嗯声,应付完了,听着老师那语重心长的叹息,默默地回教室收拾书包了。
  
  刚塞好辅导资料和练习题,一个没轻重的巴掌就拍响了他的背,是塔都斯来看他的伤势了:“不疼吧?哥们儿?”
  
  “不疼,”巴掌落在淤伤处,坎沙是咬着牙,给了背后的朋友一个似要把他抓去杀千刀的怪笑,“不过,我突然想给你两拳,好让你感同身受,有兴趣吗?”
  
  “免了免了,我不是故意的啊,”塔都斯举起手,连连退后,再从口袋拿出一盒药,递给了他,“我买了点止疼的药膏,你涂涂看,开药的说是效果不差。”
  
  “多少钱?”
  
  “行了,别和我谈钱,我又不缺这点儿花销…干**!”塔都斯扭扭脖子,掏出手机,把一头烫卷的棕发甩开了花,刚想再讲两句,却在看清时间后扔下书包,迈开腿跑出了教室,“有事先行一步,你自个儿回家啊!明天中午请你吃好的压惊,在校门口等我啊!”
  
  等他走远,坎沙拆开消炎止痛的药膏,揭开纱布,小心地涂在创口上,眉头都不皱分毫,嘴上倒念了句:“可少臭屁了,没个正形,真讨打啊。”
  
  擦完药,他咬紧牙关,背上书包,适应着酸胀的刺痛,大步前行。就是跑软腿后抽了筋的酸痛,在挤压的淤伤之前,也不过儿戏罢了。但他没有叫喊没有叫,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比往常更早抵达校门口。他正要朝左转,徒步走回家,却看向了右手边路灯下,一个背着双肩包,像小孩子那样抓住书包的肩带,静静伫立着的同学——
  
  富达尔·瓦汀。
  
  “杜拉欣同学?你好呀,”见他在瞅自己,小个子的可爱男孩歪著头笑了笑,正如阳光一样,盖过了路灯的光,“听大家说,你又在外面教训坏人,受了伤。”
  
  坎沙咂咂嘴,扣起后脑勺,不知道该怎和没说过几句的同班同学聊起来。明明同在一座楼,同在一间教室,他们却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没准,坎沙可以试着扯几句老师讲过的难题,请教请教瓦汀同学,但又说不出口。因为他清楚,同学之间的陌生,兴许就是学不完的课本、做不完的习题在搞怪。
  
  所以,他是慢吞吞地反问:“瓦汀同学,为什是…又?”
  
  “老师去年说过啊。达西欧同学被抢劫的时候,不是你见义勇为,打跑了几个流氓吗?”富达尔是看不出他的局促,还是笑地跟他讲话,那神情,就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一样,“唉,真羡慕你啊,杜拉欣同学,你生得好结实,好…有气概,你瞧我这样,常讨大家笑话…”
  
  “没什,可爱也挺好的。”
  
  刚说出口,坎沙就后悔了,后悔到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他都想骂自己是发言不过脑子的聊天鬼才,专抓别人痛处开讲——个子不高,还瘦弱的瓦汀同学,平日就常被班上的坏小子们笑话,被揶揄没丁点儿男人的威猛样,他还不识相地夸对方可爱,这不是赶伤口上撒盐,巴不得人家急火吗?
  
  “谢谢杜拉欣同学,”但富达尔没有气恼,还是那样真切地笑着,没有半分作假。可忽然之间,一只手拍上了他的头,他先是一愣,而后鼻翼微攒,脸红得比油墨还光亮,“呀…妈妈!同学、同学在呢,别…别逗我啦。”
  
  坎沙看见,富达尔·瓦汀的身后,来了位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妇人。那朴素却洁净的衣装,比走秀的模特更贴身,衬出了身材的窈窕;那成熟又活泼的眼眸,如电影的明星般活灵活现,显出了脸蛋的韵美线条。只见一面,坎沙便明白,为何塔都斯要说瓦汀同学有个漂亮的老娘了。
  
  但坎沙的目光,焦点是在那秀眉。那眉的宠爱,溢于言表,是坎沙在童年时,会于母亲安苏妮眼看到的光彩…
  
  是不求回报的关怀,是母亲对孩子的爱。
  
  “妈妈,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杜拉欣同学,坎沙·杜拉欣,”富达尔侧过头,脸上的羞赧渐消,“杜拉欣同学,这是我的妈妈,黛丽娅·瓦汀。”
  
  “阿姨好。”
  
  “你就是杜拉欣家的坎沙吗?我做美容时,碰见过你妈妈呢,”黛丽娅从儿子的肩上卸下书包,毫不费力地拎在腰际,放进了自行车的储物篮,拍了拍后座,叫儿子坐上来搂住她的腰,在骑走小车前,还回头赞美了两句,令坎沙无言可表,目送这位骑着自行车的妈妈,载着儿子回家,“富达尔可跟我提过,你是班最会打架、最有正义感的同学,说是想变得跟你一样威武健壮哦?等有空了,教他锻炼锻炼吧,他啊,太瘦弱啦。”
  
  坎沙想回一句“好的”,但又说不出任何话。在漆黑的街头,在闪烁的路灯旁,在紧闭的校门前,他能做的仅仅是站立着,站立着投以说不清的艳羡。
  
  回到家,浑身都是纱布、绷带的坎沙,与俯在茶几前检查文件的安苏妮对视一眼,得到了一声冷冰冰的质问:
  
  “你又和谁打架了?”
  
  没有多讲,坎沙只是简单复盘了昨晚的情况,告诉母亲,他的伤不是和去年那样多管闲事,因为殴打想抢同学手表的混混才留下的。
  
  “坎沙,我说了多少次,不要管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安苏妮把手的纸笔拍在桌上,闭着眼、垂著头,双手抓紧裙摆,浑身都在颤抖,“警署的人都是黑心的豺狼,他们有心咬住你,就不会松嘴,非要撕掉你一块肉才罢休,明白吗?”
  
  “明白。”
  
  “和达西欧先生道过谢了吗?”
  
  “说过了,还有塔都斯。”
  
  “医药费花了多少?”问完,安苏妮松了口气,从棕黄色的挎包翻出酒红质感的皮钱夹,“我给你补上,拿去还给你的朋友,不能亏欠人家。”
  
  “我…没看。”
  
  数着钞票的手指停下的时候,安苏妮的嗓音瞬间提高了几个度:“没看?”
  
  “我…我没敢看,”书包压得肩膀哢哢响,坎沙撇过头,不想再听母亲的指责或唠叨,“我给了,他也不会要的,我去写作业了,妈。”
  
  “站住,你怎不明白呢?”安苏妮把钱夹合出了击掌的声响,撑著额头拧起眉毛,那垂落的眼角和唇角,又低了几分,“给他是你的心意,收不收是他的态度,你要记住,不能随随便便欠下别人的情,就是像今天这样,迫于无奈受了别人的恩,也要表明你的态度,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你,明白吗?”
  
  “他没有瞧不起我吧,”坎沙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声音压得很低很沉,“我们是朋友,没必要浪费时间你推我搡…没必要。”
  
  终于,沉重的书包能砸在地上了。
  
  坎沙坐在书桌前,盯着台灯照出的灰尘与细丝,把身子倾过去,轻轻吁了一口,让这些肉眼难察的尘埃凌空飞旋,飞进眼眶、吸进鼻腔、落进嘴巴,又随鼓动的舌头,与唾沫星子一起喷回了原来的地方:
  
  “兄弟,你说,我是她的儿子吗?她甚至不如你关心我,把我当成畜生、把我当成垃圾…可为什,她偏偏是我妈…偏偏是我妈…”
  
  门突然开了。
  
  安苏妮拿着药膏、纱布和棉球,走进了儿子的房间,说:“坐到床边,把衬衣脱了。”
  
  坎沙老实照做,闭着眼睛,脱光了上身的衣服,给她揭掉医院的纱布和胶布,把皮鞋和警棍留下的淤青展示给她。坎沙听到,她似乎是吸了口气,嘶了声语不明的轻颤,且用棉球沾了药膏,轻轻地抹在了皮肤上。
  
  药膏很凉,抹在创口,冰走了疼痛,吹走了紧张。坎沙已经不记得,上次被母亲照顾是哪**了,或许是小学,或许是幼儿园,又或者更早,早到记不清,早到被时光遗忘。
  
  “下次,先想办法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妈。”
  
  “先睡觉,休息吧,我有事回公司一趟。”
  
  坎沙还想说些什,但家门已然锁上了。不知为何,他感觉眼眶酸溜溜的,像是进了汗水,刺痛又模糊。他拿手背抹了抹,但酸酸的水越抹越多,流得满脸都是。
  
  不知为什,他趴在书桌上,哭得像孩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