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二十三)主家
  到底是御天士,当官的是勿敢怠慢,忙使唤人去十八乡寻那行商,可倒腾了三两天,也摸不到个人影。正要通缉悬赏,才从旁人嘴知道,这臊蛋的鳖孙事涉暗通木妖,早给下了大狱,正在县衙后面押著。
  
  白忙活,白忙活,少年是黄酒配牛肉,恨不得他们白忙活,好多占几日便宜,讨个饱肚。说回那木妖,少年可不愿交给奉承的衙役,是绑在客栈,吃喝如厕都是亲自照看,省得她跑了,问不出话来。
  
  今儿个,押著行商的官兵屁颠屁颠地跑来,也没多问,把人甩给他,再告个辞,就走了。可怜这老行商,颈和腕上都是黑印子,一看便晓得,是给枷铐的。
  
  少年也不刁难他,把剩菜剩饭一指,叫他上桌来吃,吃饱了,再问话。
  
  头发花白的老行商,手哆嗦著拿筷子,却死活拈不起来,实在顾不得那多,索性把碗放在身前,两手就往菜碟饭桶掏,害得胡子和脸上,全粘著米粒油花。
  
  半刻钟没到,整桌残羹是都给拾掇完了,他又嗦干净指头,把胡子上的油、米舔下肚,看这少年拉开床帘,把个裹成粽的木妖扛了出来,搬到张椅子上躺着,问:“给俺招呼著,帮俺问问,她哪个瞅俺,是几个意思?”
  
  晓得这大娃娃是御天士,行商哪敢怠慢,但他毕竟是上了年龄,在狱头又饿得头昏,耳朵是越来越背了,不怎听得懂人家在讲哪些话:“大爷,你…声音大点儿成不?再、再不成,那个,你会讲官话不?”
  
  少年拍拍脑瓜,急得抓耳挠腮,把嗓门扯得老响:“俺听得懂!但俺说不清!你莫管,你给俺问问,她晓得啥子事就好!”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反正是听不明白也得装作听明白。老行商忙是走到木妖旁边,扶著椅子,盯着她瞧,还没开口,就见她睁了眼,边望着自己边念着什,吓得手一滑、腿一软,整个人墩在地上:“我的老天爷啊,你们、你…你们上哪儿抓的她?”
  
  怕他是关了太久、人糊涂了,不明白当下是何景光,少年捂了木妖的嘴,把近年来的局面给他解释了一通,让他晓得,方今天下,人人响应官府号召,纵火焚林、狩猎木妖。而这女木妖,是他好容易擒来、带到县城的,就为了找人问问,这东西分明落在了他的手上,怎敢跟瞅个死人一样盯着他。
  
  “你、你们不要命了!你们惹上大麻烦了!”听完,老行商才知道,往日狱卒可不是说笑,这帮失心疯的大老爷,是真的撺掇一群愣头青去犯事了,“你可是御天士!天武大老爷没跟你托过梦?没告诫你少招惹他们?”
  
  “托梦?托你娘!梦咋托,鬼扯瞎掰,”少年松开木妖的嘴,从怀掏了个大饼,不耐烦地啃了两嘴,“你只管讲,她说了啥!”
  
  “说、说…说咱们傻逑!说咱们离死不远了!”
  
  骂完,老行商是跪在地上,头磕得像打桩,敲得砰砰响,嘴巴念起了怪调调,该是在跟木妖赔罪哩。一时间,少年就是那开了火的大灶似的,云雾,急得心挠挠,一把揪著老行商,问他到底是晓得哪些事,速速告知、切莫隐瞒。
  
  老行商也不拖遝,一张脏脸,比来时还苦:“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呦…这是大寨的千金、主家的信子…等主家的人马过来了,你们哪够杀的…”
  
  “主家?啥子是主家?”
  
  主家,主家,当然是说木灵的主家——南岭这边的木灵,是从主家分出来,到新地方谋生的。他们是跨海北上,从那遥远的南陆漂来,把族群分成两拨,一拨去了西北的林海,一拨到了南方的湿林。在南方的这帮子,没分到当那些头头的主家人,但凡出了御天士,都要定期往西北去,给主家的人汇报,向之效忠。
  
  这正是为何,命比人长、底蕴丰厚的木灵,抵抗不怎顽强——因为他们的御天士,多往西北的林海去了。
  
  但南方的火拖遝再久,也有包不住的时候。照这行商所说,要不了多少日子,主家的御天士就要从西北边赶来了,到时候,他们这帮人,是吃不了兜著走啊!
  
  “怕甚?他们有御天士,俺们就莫得?”少年听得烦了,甩开老行商,接着啃自己的大饼,“乡大县,各郡各道,凑不出七八十个御天士,还能怕了他们?”
  
  “七八十?娃娃呦,你可别傻了…”老行商坐在地上,笑得像是要入葬,“人家有五百!北三百,南两百,统共五百!五百,你懂不懂?比那神宫的御天士,还多得多!”
  
  “五百?”
  
  不可能,打少年成为御天士起,他杀过的木妖,都没这多。真有五百御天士,别说他们这帮乌合之众了,就是官兵,见了也是调头就跑——一交手,连人家的皮都刮不破,不跑,等死吗?
  
  “西北来的三百,南海来的两百,可不是五百…”
  
  少年是听乱了,把老行商拉起来扔到椅子上,可劲儿地晃他肩膀:“讲啥子南海?啥子是南海?”
  
  “猪娃啊!咱们的南边,不就是海?”老行商把桌上的酒壶夺了来,对着嘴猛灌,把脸喝成了猴子,手指头一沾盘子,拿那发黑的菜油,搁桌子上画了两道,“跨了海的那边,是他们的本土、他们的真主家!人家的船,你见过没?都是铁木头做的!还安有炮!炮,你晓不晓得?往筒塞了,点把火,炸出去闷死一片的炮啊!现在,你们把人家往死了逼,人家的家人要过来了,要给人家出气了!”
  
  “俺不信!”
  
  “不信?不信你问问她!她是主家的信子,你问啊!”
  
  “问你娘!俺又听不懂,俺咋晓得?”
  
  少年气得掰了饼子,扔一块砸到老行商脸上。泄完气,他蹲下身子,俯在木妖旁边,见这被自己逼着吃喝拉撒时、恨不得活啃了自己的东西,是换了副公鸡瞅菜蚜的神情,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
  
  他敢说,老行商是没有诓他,说得是实在的话,遂出了客房,喊店家打了壶酒,给老行商斟了盅:“老爸爸,你说的,保真不?”
  
  “不保真,我跟你姓!”老行商又灌了口酒,拍着心口,气喘如牛,“你这娃娃,怎成了御天士,还要掺和这档子事…”
  
  “俺乡人太多,俺不带他们出来混,统统都得饿死嘛…”少年摸著下巴,瞥著木妖的眼睛,心虚得很,“咋办嘛?跟官老爷说说…”
  
  “说?你敢说,他们就敢跑!信不信,你带我去县衙,跟他们把话挑明了,他们马上拉你到后院去,说是我讲假话,叫你别信,快回去野林干活,他们好收拾细软,往北地跑啊?”
  
  “那咋办嘛!”
  
  “你…就当啥都不知道,我先帮你问问,这姑娘我认识,收货的时候,我去过她家寨子,卖我个面子,该莫问题,”老行商把酒壶一推,走到木妖的身边,蹲著问了几句,又吓得爬回桌旁,“你个天杀的!你都干了啥!你把人家扒光了,还…”
  
  “她不吃饭,俺要喂她啊!扒光了扒光了,她要拉屎撒尿,俺不得给她洗、给她擦?”
  
  “你…你个…罢了,我再问问…”没心思再骂,老行商又跪了回去,低声下气地劝了好一会儿,终是面露难色,“娃娃呦,她不放过你,她说你杀了好些木妖精、木灵,说你是个…畜生,等事情了了,她不动你,也有的是人寻你麻烦。”
  
  “麻烦麻烦,咋麻烦嘛?骂俺畜生,她不畜生?”喝了两口酒,少年把酒碗一砸,指著木妖的鼻子,使劲儿地骂,“俺饶了你的命,俺还给你喂饭喂水,给你打水洗尻!你晓得不?俺娘死的时候,俺才给她洗过一回澡!你个傻鳖,俺哪畜生?你上上下下,俺都看光了,你说说,俺动过你、揩过你油?硬要说,你都给俺看透了,不得算俺半个婆娘!俺要是畜生,那你也是畜生的半扎婆娘,好不到哪儿去!”
  
  “哎呀,我的娃娃呦,你可消停了罢…”老行商把他拽开,躲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导,“要我说,你放心,他们木灵啊,讲礼数、好面子,你逮准机会,把她还回去,她的家人啊,瞧她是完璧之身…就是黄花闺女、黄花闺女!懂不懂?他们肯定不为难你,事情就过去咯…”
  
  “你是要俺扛她回去?”
  
  “是的呦,娃娃啊,扛人家回去,请罪!”
  
  “俺大字不识一个,你可莫诓俺,”少年是稍加寻思,便将木妖一裹,又背起来了,“你跟俺走,俺给你粮吃,你帮俺通气,免得遇上他们,他们听不懂了,就知道乱叫。”
  
  “我还没讲完呢!你急啥!”
  
  “又咋?放屁都要憋半边,你倒是讲啊!”
  
  “我是说,你要是信得过,你找几个人,跟我送她回去就成…你没必要亲自去哇,你不是御天士,你往北边跑,去北边找活干,去神宫…反正就是好过活。事情我们做,免得你去了,有啥变故…”
  
  “不中,俺手底下多少人,等著跟俺吃饭呢。没俺领他们,他们又要瞎窜,给官兵撞上了,讨不着好!”
  
  话已至此,老行商也不多劝,顺了他的意思,叫店家买了些饼药粉,打桶水洗了把脸,还找差人要回了被抢走的钱货,同他上路了。
  
  临行前,少年三令五申,叫大家沿大路走,别进林子瞎逛,遇上木妖了,也别动手,老实避开,莫生冲突,打些野味、摘些野菜和菌子就好。
  
  慢慢悠悠地,他们逆着人流,又往湿林去了。赶了十来天,追着少年的人越散越稀,一些人四下嚼舌根,说当家的给木妖迷了心窍,是要回去当上门女婿,再不跟他们吃苦头了。
  
  听在耳,烦在心。行在前头的少年郎,把木妖放在树荫下,随手摘了片野菜喂给她,边喂边唠叨:“你瞧,他们说,俺贪你身子,要入赘你家…他们胡说八道,你长这样,眼头瞅著像老虎,吓人得很,哪个人敢娶…”
  
  木妖嚼著菜叶,看着他,不再像望一个死人,倒是像望着快痨死的病鬼,可怜得紧,把他望得心头刺挠,火气又上来了,喊来管事的程老头,拿了些肉干来解馋,恨得咬牙:“你甭说,你们木妖怪的肉,有味道的,俺可稀罕了,香!”
  
  程老头也啃着肉条,帮少年唬起了木妖:“就是,你个得便宜卖乖的怂玩意!再凶,俺把你扔给那帮鳏夫,教你学老实了!”
  
  知道他们是吃着同族的肉,木妖的眼睛又眯紧了,跟那白日的虎豹般,冷得人发凉。老行商虽在旁陪同,却不好多说,只能偷偷告诫少年,可别再惹人家了,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害得他们不便交涉,有命走到寨子,没命跑回成。
  
  “不紧要,俺们杀他们,他们杀俺们,两清的,”少年吃饱了,也不耍木妖玩了,又给她摘了些菜叶子,还舀了壶水,给她灌了去,“你可说,你们木妖精,不吃肉,只干菜,咋养得劲儿大呢?不是跟牛那样,全仗天生的?”
  
  少年本还想逗她几句,却听外面的人直嚷嚷,不知跟谁吵起了架,便把她扔给老行商,握著刀,朝闹腾的地方去了。
  
  刚出林子,他就看到,是一辆散了轮毂的破车架在路上,使车的汉子,是浓眉大眼的,正跟他的乡亲们论道。他松了刀把,往前踏了一脚,挺起胸喊叫:“莫嚷嚷,莫嚷嚷,啥子事,给俺瞧瞧。”
  
  持刀使棒的人让开了,全指著驾车的汉子,咋呼呼地骂:“当家的,他个鳖孙差些碾了咱们的人,还怨咱们挡道!”
  
  听明白了,少年叉著腰走上去,对着那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大兄弟,你车散了,俺人伤了,咱们两不相欠,各赶各路,中不?”
  
  “中?哪的话,要俺说,不成,”汉子把缰绳一扯,绑在拳头上,口音是浓郁的北方话,“小娃子,你不简单啊,要不要跟俺比划一遭,谁赢了,谁管事,咋样?”
  
  “你…”
  
  不等少年回话,汉子踏断木车,重拳落在少年胸前,把他直愣愣地打飞出去,撞翻了一片人。
  
  “散开!你们莫管!是硬茬!”胸膛虽是火辣辣的疼,少年还是翻了起来,把刀架在胳膊上抹了两把,蹭得亮膛,“找俺麻烦,你要吃苦头的!”
  
  “娃娃,你不晓事啊…”汉子把拳头一松,挥着缰绳抽翻了捣乱的人,逼出片空地来,“那玩意,不顶用的啊。”
  
  顶不顶用,要试过才知道。
  
  绳子,抽不过刀。在快刀之前,缰绳断成几截,粉成絮乱飘。可刀再快再硬,也胜不过汉子的拳。两强相对,刃碎刀崩,那破片夹杂寒光,闪得人眼睛花。汉子不由眨眼,少年暗自窃笑——时机,握在他的手上。
  
  他两指分叉,如虹贯日,直戳汉子的眼眶。若给他得手,那对憨厚的眼睛,不瞎也要肿个把月。可汉子是猛开眼,把头向前一倾,拿额头截住他的指枪。
  
  庄稼人也晓得,前脑额是浑身最结实的地方,指头硬戳上去,不折才有鬼了。他才不会中招,连忙把拳一握,就要抽身回退,可汉子哪可能放走他?只是大手一扬,便拿住他的腕,笑地牵住了他:“小娃子,太冒进了,缺些火候哦。”
  
  汉子发力一挥,就把少年甩上天,让他无从借力,唯有双腿一蜷,两臂在胸前,给汉子当铁饼往天上打。
  
  这一下,把他冲飞老远,臂骨更是酸疼。他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调整步伐,要命的汉子是紧追不舍,拳腿齐出,逼得他闪躲回击,厉声高呼:“尻你娘!俺怕了你不成?”
  
  个头不如汉子,离远了,他只得挨打,非要险行一步,和汉子贴近来,让这牛高马大的东西挥不开拳脚,痛快挨他打。
  
  铁拳如锤,砸中胸膛;钢指如枪,杵在肚脐上。可汉子的骨头,比盔甲还硬实;汉子的腹,绷得比城墙还耐撞。他再怎发力,也伤不到汉子的要害,反是越赶越累;连那给予力量的天道,也越发的枯竭了。
  
  生死之间,他把拳握紧,把中指的指节一凸,向着汉子的喉咙,拼了命地挥打过去。要是砸实在了,汉子定会喷一口血,咯死当场。可他的拳头,竟在最后关头,被汉子拿下巴一夹,愣是抵在了胸口,落了个空挡。
  
  “娃娃,你玩完咯。”
  
  汉子擒他的胳膊,把他反手一压,按着他跪在地上。他的乡亲们见势不妙,也没有退下,全抡著家伙准备上了。这些人都清楚,御天士干起仗,劲儿消得可快了,当家的失了力气,这汉子也好不了多少,拼命干一场,肯定能拿下。
  
  可一缕银发,一丝幽香,一个女人冲破马车,把领头的那几个不要命的踢飞了老远,直滚在地上,动弹不能。其他人是傻愣愣地望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不止一个硬茬,还有个御天士等着他们呢。
  
  不止,还不止一个,一个病殃殃的书生,护着个木妖出了马车,走到被制服的少年跟前,指着他,拿乡民听不懂的话,问:“姐姐,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