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三十五)事发
  入夜时分,莫加厄的中央警署内,幕布之后的休息室,一名警员在扶正了圆顶警帽后,别上了六枚镀金的勋章。他整理完仪容,熟练地将腕表藏在袖子,给那模仿格威兰人的绅士胡抹了些精油,又喷了喷男士香水,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走入前台,孤零零地发表讲话:
  
  “每当有人问我,破案缉拿的诀窍是什,我通常会付之一笑——真正的诀窍在警校的课程,在监控、访查与人际关系,归根结底,是在信息的海洋。
  
  首先,我谨代表本署上下的领导、同事及下属,感谢格威兰对我们的支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格威兰分享的先进经验,我们要如何在短短十年内建立起密集可靠的信息系统与监控网络。
  
  其次,我要感谢本市的市长、法官与其他警署的同僚对本署的鼎力支持。我相信,没有你们的协助,无论是抓捕嫌犯,还是给狡辩者定罪,都会是难以设想的艰难曲折…”
  
  演讲台下,数不清的闪光灯记录着他的飒爽英姿,手持话筒的记者们无不按捺雀跃。只待发言结束,他们便要冲向演讲台,采访这位在莫加厄的历史上首个连续六度荣膺特等警探勋章的奇人,为各自的栏目争取曝光率了。
  
  但轻微的嘲讽声,却从一位坐在后排、又靠近花坛的警员口中飘出,逗笑了他身旁的好几位同事:
  
  “兄弟们,某人怕是红薯吃多了,改从嘴放屁了。”
  
  有洪亮的扩音器打掩护,不和谐的嗤笑并未被旁人觉察。见那些讨厌的记者坐得远,有位笑疼肚子的警员掩著嘴,又补了句:“你们说,要是哪天人命案不够充数了,我们的大神探会不会把心一横,来个内务肃理,拿咱们开刀领功啊?”
  
  “别发傻了,真有那一天,不等咱们检举,他手下的那帮野狗,也早把他撕碎了!”最先辱骂演讲者的那位警员,是不屑地翻起鼻孔,仰面朝后,突然扮起鬼脸,在庄严肃穆的背景音乐中当起丑角,“不,用不着下面的小兵发牢骚,上面的老猪猡伸伸指头,他就要畏罪自杀,换一个既往不咎!”
  
  在别人窃笑的时候,一位面相青涩的警员半掩著嘴,靠向扮鬼脸的同事,用细不可察的嗓音问:“嗯,前辈…你们在聊什?”
  
  “新来的,别怕事,放开点儿,不然没人听得见你发声!”邻座的警员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强拉回原位,指著那个还在演讲的人,没好气地教他规矩,“你的嗓门,全给咱们的神探盖住了!要我们怎听啊?嗯?”
  
  “新来的?哦!我记着,你是珀伽那地方毕业的,”扮鬼脸的警员坐正了身子,扭头瞥向他,看上去并无捉弄之意,“还能聊什?笑话咱们莫加厄空前绝后的神探嘛!怎,从警校走的时候,分配单位的没给你透过底?我们这的风气,可不比北方!喏,你们珀伽,出过这种…六连任的特级警员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被评为特级警员的条件相当苛刻,不但要成为所属辖区破案率第一的警探,而且侦破的命案比重要达到破获案件的至少百分之十。拿演讲的家伙举例吧,去年,他的破案率高达百分之百,其中,命案的数目更多达四十三件——
  
  不明白的人,会夸他精明能干、屡破重案。但听他演讲的警员,却有别的看法:“造神、造神,这些王八记者和领导,就喜欢捧个新星,为脸上贴金…四十三件人命案,三百件刑事大案,他是圣恩者还是帝皇降世啊,能办得完这堆案子?再说了,咱们这的治安虽然差了些,也不至于他一个人的地盘上就闹出几十件人命官司!哼,不知廉耻的东西,谁晓得是饱了哪条大腿,能随便拿人命换仕途…算了,反正他要升迁了,等他被白皮狗调到别处,咱们就不用受窝囊气了。”
  
  “他、他办假案——”
  
  “嘘!别乱说,这的耳朵可多着呢!”警员赶忙回过头,瞪着说漏嘴的愣头青,非叫他把声音压低了,才望回演讲台,继续翻演讲者的白眼,“冲业绩嘛,偶尔来一两次,不害人性命,倒也情有可原,可这坨活鳖…捏准了人家不懂法、没权势,逮著就往死整。去年还弄死了个大学的教授!国立学院的!他也是发了狂,见好不收,非要弄死人家,继续当他的特级警员!钓鱼的都知道不能挖池塘,他直接往池塘倒化学试剂!娘的,再不把他扔出莫加厄,迟早闹出大事…”
  
  “他真这做假案?”
  
  “你个小逼崽子!怎还——”
  
  一声惊呼,吓得警员险些站起身,回手去抽新人耳光了。可当他扭过头,却发现后排的新人是闭紧嘴、错愕地环顾四周,和同事们狐疑对视,好半天才说:
  
  “前辈,你…你是不是也听见,有个小孩出了声?”
  
  小孩?哪有小孩?警员的后脑勺直冒冷汗。他细细回味,便明白方才的呼声确实太稚嫩,就是刚入职的新人也装不来。但这是莫加厄的中央警署,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表彰兼新闻发布会,往来的尽是记者、警察与官员,未成年人都在外面当志愿者,压根跑不进门。
  
  是那些不懂事的志愿者跑进来偷听?
  
  他随即往花坛的位置瞧了两眼,没找到任何可疑的踪迹。很快,他甩动目光,两位同事就围着花坛转了几周,但结果是一无所获的摇头。
  
  没有人在花坛躲著。
  
  现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来者从花坛逃跑后,用数秒钟的时间跑过两百米的空地,在没弄出半点儿声响的情况下,躲进警署的大楼。
  
  笑话,哪有这种可能?除非,是有个身为小屁孩的圣恩者来偷听他们谈话,还在不产生噪音的情况下冲进了办公楼——
  
  纯属天方夜谭,是他们多虑了。
  
  与其忧虑不存在的幻听,不如把心思转移回演讲台上,听尊敬的神探如何自吹自擂。依照他的说法,他还真有些“诀窍”外的特殊本领——那就是超乎寻常的破案嗅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正是靠着常人所不具备的直觉,他才能敏锐地发现精于伪装的犯罪分子,靠着强大的心理攻势击垮他们的精神防线,使他们一五一十地坦白案情的真相。
  
  “莫加厄的同僚与记者,你们总爱夸我是神探…不敢当,不敢当,神探这样的廖赞,我如何担当得起来?每每听见我的同事调侃,我都是心如倒悬,惶恐不安。我所做的,仅仅是在分内之事的基础上,凭借经验滋养的直觉,加快查明案情的进程。如果有人问我,神探的殊荣理应由谁承受,我会说,是我兢兢业业的下属,是我恪尽职守的同事,是我英明果决的上司,是一锤定音的法官与施行正义的律师…感谢你们,你们才是真正的神探,你们才是莫加厄的治安维护者——帝皇在上,赞美帝皇,愿祂的光照耀我们的路!”
  
  热烈的掌声,宣示了演讲的结束。按照惯例,神探仍留在演讲台上,等候记者们来询问题。拿着话筒的男男女女,是争先恐后地涌上台去。他们恨不能把话筒怼进神探的鼻孔,好采访到第一手消息。
  
  挤在最前面的记者,在问神探有无考虑过升职后仍然留在莫加厄,得到的答案是不置可否——他爱莫加厄,如果可以,他愿意燃尽余生,去改善莫加厄的治安环境。当然,假如帝皇恩赐的命运注定他要去往别处,他亦不会抗拒。他相信,莫加厄人才济济,有志青年活跃遍地,总有人会代替他的位置,为了市民们的美好未来而努力。
  
  在中段推搡的记者,则是问一些存在疑点的案情——比如去年,某位大学教授驾车撞人后,试图隐瞒实情,被神探识破,缉拿归案。坊间传闻,事实并非如此,连受害者的家人都不愿表示教授有罪;再说几个月前,一名流浪汉在街头被人捅死,最先发现尸体并报警的父子两人被神探裁定为真凶。记者请教神探,为什这些犯罪嫌疑人,总是伪装成目击者,选择报案?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决策,不该是溜之大吉吗?
  
  “这是你们的思维误区,我的朋友们,”对这类问题,神探明显更上心。他的嗓音变得沉重,站姿也变得严肃,目光更如黑金炬,彷如审视众生的规律,客观又威严,“在作案后主动报案、伪装成目击者与报案人的犯罪分子,是狡猾且多见的。他们往往自作聪明,认为以报案人的身份应付我们,就可以摆脱我们的怀疑。殊不知,在刑侦课程中,报案人往往处于第一嫌疑人之列,是要优先怀疑,从而进行排查的对象。正如乡村的谚语——作茧自缚者,愚蠢而不值得同情…”
  
  “不值得同情的,是欺世盗名的无耻败类!”一声喊中断了记者的采访。数秒之间,人头攒动的现场只有摄像机的快门在吵闹。没等神探与在场的警员质问捣乱的是谁,一位挤在记者身边的摄影师举高摄影机,将镜头对准神探,怒吼出仇恨的火焰,“该死,该受审判的,是你!”
  
  他的摄影机,镜头没有玻璃,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像极了火炮的枪口。当他扣动延长用的摄影扳机后,一团夺目的焰火自镜头冲射而出,窜向不及躲避的神探,炸出白昼般的颜色。
  
  是短程的小型火箭弹。假如它射中神探,近千度的高温热流,会在脆弱的人体上炸裂,把大片的皮肤烧成焦炭,把致命的肌、骨、器官贯穿。
  
  危急关头,璀璨的金芒包绕神探,拦住了将要命中的火箭弹。
  
  是圣岩转化的奇迹之光发生效用。但是,仅仅一层庇护之盾,难以抵挡无坚不摧的热流。万幸,在第一层光盾被击穿后,第二圈金芒迅速浮现,将大多数炙热的射流抵挡在外。虽然仍有些热流穿过第二道光盾,但它们的流量与热量不足为惧,只能在神探的身上融出几点凹洞,无力地宣告失败。
  
  摄影师推开惊慌的人群,抡著摄像机冲前去,怒吼著神探是骗子、是卑劣宵小,在维护秩序的警员扑来前扔出摄影机,在光盾之前砸裂开去。
  
  电击枪打在摄影师的身上,毫无悬念地将他制服。连起先讥讽神探的那群警员,也开始平息燥乱,让记者们保持平静。当别的警员忙着折腾刺杀者时之际,几名缓过神的记者急忙让摄影师继续录像,他们则重新冲到神探跟前,七嘴八舌地访问他和刺杀者的关系。
  
  “结束!讲话结束!新闻发布会结束!让开,统统让开!”
  
  与死亡擦肩而过后,神探可算体会到蚀骨的痛楚——温度带来的痛苦。他捂著被热流溅伤的大腿,面目狰狞,在下属的搀扶中逃离会场,直奔不远处的警署大楼,并将门反锁,派人把守住,绝不允许记者踏入一步。
  
  看到他狼狈的丑样,一些警员勾弯了嘴,骂了声“活该”后,接着维护现场的秩序。
  
  “医务室?医务室!医生!医生!紧急处理!”
  
  钻进大楼后,神探推开下属,踉跄著跑到医务室,揭开医师脸上的报纸,吵醒这睡大觉的懒鬼,叫他赶快处理自己的伤口。医师可没胆量耽搁,急忙割开他的裤子,让凹陷的伤口暴露在空气——警服又不值钱,无需过问可行与否。
  
  先用冰袋降温,再抹好碘伏、贴好纱布,重新压上冰袋,不严重的伤势得到了妥善处理。医师是笑着弯腰,正想讨几句表扬,却被神探斥着滚出去,别妨碍他休息——现在,他需要思考、需要冷静。
  
  识相的医师乖乖滚蛋了。在走到大楼入口时,他忽然放慢了脚步,因为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十来张瓷地砖悉数开裂,连成一条笔直的通道,颇具碎裂的美感。他可记得,在偷偷打盹前,这的地面是光亮如新的,何时碎了这一片地砖?
  
  是他磕了药,睡得太死吗?
  
  管他的,这不是他要担忧的问题。他要做的,是打开门,与站岗的警员说明神探并无大碍,在记者面前自捧一波医术,顺便夸夸神探是铁打的硬汉,即使面色青紫,也不失口叫疼。
  
  与大楼外的喧哗相比,寂静的医务室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神探松开按压冰袋的手,将冷到生疼的指头按在额头上,帮助大脑降温的同时,缓解失温的痛苦。等额头再不滴落汗珠,他掏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拨通了一个不在通讯录内的号码,咬着牙,恨恨坏笑,全没了宽容与自若:
  
  “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我是说放他进来的蠢猪!他们是饭桶、是吃白粮的?到场的记者和摄影师,要有警署的邀请函才能进入,是谁发给他的,给我查清楚!还有,负责安检的也别放过,盯死了!监控在我们这,他们没法作假,我倒要看看,他们是蠢还是傻,连包装的火箭弹都扫描不出来?”
  
  待电话那头的人一一应允,他又拍著大腿,拍疼刚刚消了疼的伤口,眼球快要从眼眶瞪飞出去,笑声都缠上了火气:“这个王八蛋,死了爹死了哥,明明是一家人的独苗,还敢以身试法,想要我的命?呸!不懂孝顺的蠢东西,我要他吃吃苦头,悔过自新,永不再犯——明白?永不再犯!”
  
  “这样安排,他们家可是灭门了…”
  
  “灭门?那要怪他目光短浅,不知道审时度势!袭警,购买军火…都是大罪啊,大罪啊,明白?不好好教训教训他,往前的那些人怎应付?等着他们一个个来杀我?呸!记住,事情由你全权处理,在他被押送的时候,带走他,用你**的那些手段对付他,拍成照片、视频,给我发,发给报社、发到网络上去,就说…杀人灭口,明白吗?”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好一阵,试探性地说起无关的事情:“我听说,圣城那边推出了新的业务,专门帮不怕死的人换命…”
  
  “那又怎样?”神探不耐烦了,把冰袋一扔,砸向医务室的洗手台,撞碎了镜中的狞笑,“你不会害怕了吧?你可有的是钱,别告诉我,你没做过两手准备,囤著保命的圣岩啊?”
  
  “哪,我有多少人要养活,圣岩?花销不起啊。”
  
  “行了,别跟我做戏。这些天,注意安全,不要出入公共场合,始终保持通讯,用好护身奇迹…圣城的消息,我亦有耳闻,如果这次的风波无法平息…我们走航运,先到戎洲,再去邦联。我不信,那些圣恩者的手,还能翻过野兽的地盘,伸到邦联的地界去!在走之前…办好本职工作,在莫加厄,我们是最佳拍档;到了邦联,我们照样是合作伙伴…而让合伙人失望,是万万不能的啊。”
  
  “了解。游泳还是模特?由你选。”
  
  “游泳?太缺乏创意了,再说了,泡在水太常见,吓不破那些人的胆…”神探解开领带,长舒一口气,让憋红的脸重回高傲的棕,“模特,不好,放在长椅上等人来,也就逗逗过路的倒霉蛋…这样,听我的,第三法院东边的那条街,开着家格威兰餐厅的十字路口,有一处老式的红绿灯柱,很适合挂松鼠。监控你们自行解决,我得缓缓,该死的,真疼啊…挂了。”
  
  “再见,他会变成松鼠的,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