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共治区(四十六)热闹
  早晨七点,校门外的摊位上,买早饭的学生还是乌泱泱的一片。坎沙是挤在前排,接过几位同学的零钱,拿了好几份卷饼给人一分,便火急火燎地往教学楼走去。
  
  他吃着鸡肉卷饼,感叹卖早餐也是门苦生意,这些摆摊的人,不定起得比他们这堆冲刺的高三生还早,作息怕是和规律无缘了。
  
  他赶在铃响前抵达教室,无视了同学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往讲台上一站,找起那个给他水杯加东西的大个头女生,却是满脸失望——刚出了这档事,人家怎可能还来上课?
  
  这时候,富达尔听着女同桌说了些什,在他从身边路过时拉住他的外套,真挚地问道:“坎沙,你还好吧?”
  
  好,当然好,不好就在医院洗胃了。和富达尔寒暄两句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被前后左右的同学追问起传闻属实与否。
  
  平日无人关注的坎沙·杜拉欣,在休息时间化身全教室的焦点、成为话题的中心,好比新闻头版的风云人物,给全班同学带来了一个足以解闷的新颖话题。
  
  有些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是江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在这种时候,身处洪流之中的坎沙选择少说多听。他要看看,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大伙,是怎样的耳聪目明、又打听到多少稀罕的趣闻。
  
  后排的女生说,隔壁特优班的王牌,最近在和班的女同学谈恋爱。而他们的班主任却视而不见,全不把严禁早恋的校规当回事,甚至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只要学习不退步,哪管你备纸尿布。据说老佩姆是气得够呛,还在办公室和人吵了一架,为的就是争论学风问题。可惜,打光棍的老佩姆被一句“早谈对象,才不至于像你一样娶不到老婆”呛红了脸,遗憾败退,没能打压那嚣张的气焰。
  
  坐在前面的男生则是接过话茬,说他的堂兄是三年前的特优班王牌,也被隔壁的班主任带过,也是在最后一年和女同学搞起对象,却被老师强行拆散。结果,打那以后,他堂兄的成绩一落千丈,从年级第一跌到五六十的水平,可把他们家的亲戚气著了,硬是在大学综合成绩测试结束后回学校闹事,指责是班主任害垮了孩子的成绩。
  
  想来,人怕是看明白了,再不敢干涉好学生的私生活,只要成绩不退步,就随他们的便。
  
  说来说去,同学们又谈回坎沙被整的事情上。讲道理,投毒在学校算得了大新闻。大部分的学生矛盾,更多是类似他们上一级的两位前辈,因为口角问题引发肢体冲突,当场扭起来打两拳,被广播通报批评;再不济学某些不上进的叛逆小伙,在班拉帮结伙,到小树林来场群架,被记过休学;撑死了,就跟装满年级废物的“享乐班”的二流子一样,拉着学校外的流氓去约架,被校长老师抓个现行,直接作开除处理。
  
  说到底,在这帮青少年的认知,有仇有怨气,就当堂发作,逮著互揍一顿,便算是了结,搁人家喝的水倒洗衣液?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这不,有的男生就开始说,从高一入学起,他们就看出来那位大个头的女生有问题。当同桌的时候,去找她借个铅笔橡皮,她都是一声不吭,只叫你自己去拿;遇上难题了,想找她讨论吧,她是把卷子一遮,叫你自己去做;在食堂排队的时候,想托她买包零嘴,她是钱都不接,理都懒得理。
  
  可要是换了女生求她,那态度,就如界限在±π/2的正弦函数的曲线,倏地穿过横轴纵轴的交点,迁入大于零的第一象限。
  
  有两位女同学说,和她邻座的是自己,她可是过分的热情。每逢打水值日,她都自愿代劳;一到课间,她还主动分享藏在书包的巧克力糖,弄得人怪不好意思;而铅笔和橡皮擦这种东西,更是用不着自己说,她便会主动借予;硬要说哪不对,那就是打闹嬉戏的时候,她总是跟幼儿园那些小孩子似的,爱朝人身上挂,又楼又抱,比陪亲戚家的小朋友玩过家家还臊人脸皮。
  
  坎沙听着众人的交谈,瞟向某位异常沉默的女同学——那名勉强算作事件起因的麻花辫。看她的动作,是一个劲儿俯在书桌上写演草,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而她周围的同学,则识趣地缄口不言,免得踩了人的雷区,溅一身的淤泥。
  
  可怜她的演草本,被来来回回的摩擦蹭破了纸页。那擦复写、写复擦的执著,看在眼,还蛮让坎沙心疼。他不是心疼别的,只是想到一年前的自己。那会儿,他也是对着试卷和练习题,写啊写,划啊划,直到把手的钢笔写岔了头,才莫名其妙地哭两声、笑两句。
  
  他清楚,那是心的无名之火,不发泄出来,迟早憋坏了疲劳的神经。想着,他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麻花辫的身旁,在课桌上轻敲了两指,说:
  
  “嗨,那个…”
  
  “滚!”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声音比婴儿的啼哭更为响亮,那必须是女人无理取闹时的怒吼。距离她最近的坎沙,如同耳朵贴上全功率输出的音响,结结实实地吃了发尖锐的声波轰炸,发麻的大脑是嗡嗡作响。
  
  那些安慰的话、宽心的劝告,通通烟消云散,成了失神的困惑,令百思而不得解的坎沙说出一句相当有分量的回击:
  
  “骂我干什?你是有毛病吗?”
  
  离上课还有一分钟,其他班上的学生还在哄嘈嘈,这间哄笑的教室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当事人的身上,针扎般刺入那两名对峙中的同学,催促着即将到来的哭泣或争吵。
  
  哭了,麻花辫把铅笔扔开,捂著脸嚎啕大哭。有句话说得好,如果女生哭了鼻子,在旁人眼中,再有理的批评者也是仗势欺人的一方。如今,坎沙也陷入了无助的尴尬。看啊,这一哭,他立马成了不占理的那方、成了欺负女孩子的坏蛋。看部分同学的神情,似乎是在说,他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铁石心肠。
  
  没办法,他好比那吹了风的萝卜,彻底蔫头耷脑,悻悻然往回走,嘟囔道:“行行行,哭得开心就行。”
  
  如他所说,麻花辫还在哭,不过是起身奔走,边跑边哭,还撞了他一下。他乖乖避开,陪班上的同学一齐观望,看麻花辫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哭鼻子,还是去办公室找老佩姆、再借手机打电话回家。
  
  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在撞开他后,麻花辫没朝着通向办公室的过道走,而是跑入另一边,跑上开放式的走廊。
  
  在坎沙常与塔都斯靠着栏杆闲聊的地方,麻花辫往外一扑,高高跃下。
  
  恐慌在寂静中爆炸。女生们在尖叫,男生们在奔跑。有人赶往办公室,找老佩姆说明情况;有人冲向走廊,往楼下眺望;有人直奔楼道,抓着楼梯护栏来控制转向。
  
  坎沙第一个冲出教学楼,来到麻花辫坠落的地方。他看到,方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成了坨变形的橡皮泥,在血泊抽搐、扭动,像是滚落在地的果冻那样小幅度地弹抖震颤,盈满了一种死物独有的动力。
  
  他蹲下身、探出手,把这坨东西戳了戳,想和刚才在教室一样说句“嗨”,喉咙却似吞了钢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抬高头,见教学楼上的每层走廊都是人,都在向他望。他往后一倒,又强撑著站起腿,不住地后退、不住地发抖,不自觉地靠在贴了瓷砖的墙上,好冰好凉。
  
  急促的踏步,沉重的喘息,一个挺著大肚腩的人也赶到了现场——是老佩姆来了。他单膝跪地,对着摔成烂泥团的学生久久不语,又瞥向靠在一旁的坎沙,挤出一句相当滑稽的劝告:
  
  “回教室,上课吧。”
  
  他走在楼梯上,每抬腿,都像在淤泥挣扎,被无数的手往下扯、被无数的人往下拉。他听到,老佩姆在对着所有人喊,让老师们出来维持秩序,让学生别想着看热闹,让保安赶快通知警方。
  
  他走回教室,见同学们都回到了座位上。空着的位置还有五张,一张是塔都斯的,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死人的,一张是在医院修养的,一张是还没来学校的。可不知为何,大家不盯着那四个人的,偏偏是咬着他不放。
  
  或是直视,或是偷瞟,都不曾放过他。那些目光是审视,是同情,是怜悯,是鄙夷,是他受不了的异样,逼得他想抓起保温杯砸在地上,让敢于窥视他的人站起来大声说——为什要盯着他。
  
  幸好,生物老师蕾西亚诺进了教室。她是手捧一本陈旧教典,对着讲桌重重地拍了两拍,让学生们的注意力都来到她的身上。然后,她翻开那本教典,沉声念诵著圣职者般的布道…
  
  为新生的亡魂祷告。
  
  神神叨叨的诵读,仿佛葬礼的哀乐,为阴霾多添了一场冰雨。相似的东西,坎沙是听过的,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在母亲的哭泣中聆听过的。他听不出旁人的哀怜,听不出仪式的神圣,听不出对死者的尊重与庄严,他只听到一种满足和欺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一种虚伪的冷漠。
  
  冷漠,冷漠,他真想夺走那本允诺众生幸福的教典,拿着它砸扁迷信婆的脑袋,再给刚刚盯着他的人全部来那一下,问他们装什哑巴,问他们看什热闹,问他们怎不在麻花辫跑开的时候拦个人,问他们怎不跟自己说两句话…
  
  等蕾西亚诺结束祷告,放学的铃声也打响了。同学们无一人敢搭话,尽是默默地走出教室,留坎沙独自翻书、独自发傻。
  
  还是有人借口忘了东西,尽快返回教室,对他说:“坎沙,没事吧?”
  
  不用看,他听得出来,是埃尔罗和富达尔回来了,心登时热乎了不少,捂著脸笑道:“没事。”
  
  在二人的眼中,他哪是在笑,分明是在咒别人去陪葬。富达尔是忧心忡忡,捏著书包的肩带,不知该说哪些话为好。埃尔罗却是一反常态,往他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激动地吼叫着:
  
  “苦个脸给谁看啊!亏你还自夸爱读书,瞧不上我给你的那些好东西,结果,连这点儿问题都想不透?”
  
  “想?闭嘴吧,我想你的妈啊。”
  
  “你爱咋骂咋骂!我来,是告诉你一句话——好言难劝该死鬼,她自己要死,就让她死,犯不着拦她!其他的,都在书写着,自个儿看去吧!”
  
  说完,埃尔罗两手插兜,趾高气昂地迈出教室。富达尔是听得一头雾水,全然不明白两人是在说**的宣传册,只能向坎沙躬身告别,说母亲还在外面等待,他得先回家了。
  
  “麻烦了,你先走吧,我刚好一个人待会儿。”
  
  “坎沙…今天的事,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像是那看不开的人吗?”说着,他与走出教室的富达尔挥手告别,仰视着天花板,倦怠的脸上,看不出是苦涩还是释然,“谢谢…谢谢啊。”
  
  “坎沙,你还没走?”不待他独享清净,老佩姆便慌张地来到教室,拉着他就往外跑,“走走走,跟我躲一躲…”
  
  不用问,教学楼下,是警笛和男人的吼叫,还有女人的哭嚎。那近乎失控的悲痛和愤怒,是无需理解的疯狂。老佩姆的主意没拿错,再不躲,他就要直面两位情绪激动的同学家长,难逃一顿毒打了。
  
  “哎,你这娃娃,你愣在这儿干什?跟我走啊?你走啊!”
  
  纵使老佩姆使出吃奶的力气,他依旧纹丝不动,牢牢钉在座位上。家长的脚步在接近,警官的劝诫在回响,痛苦的怒火在蔓延。
  
  终于,两位头发花白的夫妻揪过挡着他的老佩姆,怒斥这个当老师的肥猪为何没有看护好他们的宝贝女儿,让老佩姆别踢皮球,尽快给他们一个说法。
  
  试图拦住这对父母的警官,刚巧是坎沙的熟人、扎泽·拿托。看他那焦头烂额的模样,只怕近来诸事不顺,又给小偷添堵了。坎沙往前一靠,与他联手将老佩姆从这对父母的手中拉走,说道打起招呼:“拿托先生,又麻烦你了。”
  
  “没事,坎沙,我们当警察的,本来就…”
  
  下意识地回应后,拿托立马咬紧牙,巴不得吞回刚刚说出的话。
  
  一听到坎沙的名字,濒临崩溃的中年夫妻,是完全陷入失控。他们一人抄起板凳,一人抓起文具盒,是对着害死他们女儿的混账,来了顿劈啪啦的挥砸。
  
  老佩姆和拿托警官是拦也拦不住,坎沙则是不避不躲,只把要害一护,任由他们打骂。在被他们甩开两次后,拿托警官迫于无奈,掏出手枪对着窗外一放,才算逼停了他们的殴打。
  
  在警笛的鸣叫中,坎沙和同学的父母坐进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来到学校附近的警署,在意义不明的对视中押进不同的房。
  
  拿托警官走到墙角,从饮水机下取出水杯,嘴角的疤咧得无奈:“来杯水?还是茶?”
  
  “温水就好,”说完,坎沙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打量接待室的目光颇为怀念,“上回来,您还让我自己倒呢。”
  
  “这次可不敢啊,你啊,尽和麻烦的事挂钩…”拿托警官刚掏出纸笔,又一拍后脑勺,把这些东西收回抽屉,只是口头询问,“你们保安在电话说的乱七八糟,到现在,我还没理清头绪。跟我说说,事实情况是什样?”
  
  “她谈了个女朋友,她的预备男友不高兴,差点儿被她的女朋友捅了圆规,我去拦了一手,得罪了她的女朋友,被她的女朋友往水杯添了洗衣液,我没喝,她的预备男友喝了,进医院洗胃了,我早上来学校,想找她女朋友对质,见人没来,她又在那儿垂头丧气的,就过去问候她,谁知道她要我滚,我回了句她是不是有毛病,然后她就跳楼了…嗯,大抵是这样,基本没差。”
  
  拿托警官摸著嘴角的疤痕,表情如风云变幻,阴晴不定。良久,他喝了口热茶,无奈地感叹道:
  
  “你们这个年纪,不该是努力读书,其他的一干不考虑吗?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别说…嗯,谈恋爱的都没几个,成天不是锻炼就是打架,要在教室读书,要合伙偷买成人杂志,你们这…”
  
  “其实,我们还是学习为主,捣乱的…早恋的,算少了。”
  
  “行啦,你别诓我,你们学校出了多少破事啦?唉,好好的学生不当,为了社会上的毒虫卖身赚钱;课本不读,去撸什**的宣传册,成批分发;年纪轻轻的,无证驾驶不说,还成天深夜飙车,又给人讹诈上;谈三角恋就算了,竟然…也罢,也罢,我还是得做个笔录,你放心,事情与你无关,做完你就回家,美美睡一觉,醒来全都忘了,好好读书、好好考试,争取考个好成绩,到别的城市找个好工作,最好是跑出去,永远别再回共治区,明白了?”
  
  “您不是说,要我考警校,跟您一块儿当警察?”
  
  “你小子啊,还记得?看你乐不乐意啦!来,去做笔录吧。”
  
  口述完事实情况,坎沙和母亲通完电话,被老佩姆特许放半天假。刚回家,他还没来得及睡个好觉,塔都斯给他的手机就开始吵吵了。刚接通,好哥们儿那窝火的嗓门,就清空了他的倦意:
  
  “他奶奶的混蛋泼皮!兄弟,还记得那晚蹭咱们车的王八蛋不?他讹上我了!你有没有空,赶周天出来趟,和我好好教训他,我要亲自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