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南方(六)敌人
  无人机的通讯,逃不过黑水的监听。从血肉之塔落地开始,多有好事者遥控无人机来拍摄,记录受罚者的哀嚎。然而,黑水却不加管束,反而放任这些人的摄影活动,目的不在宣传,也不在讨好帝皇使者,而是引人上钩。
  
  今天,终于有鱼咬钩,泄露了关键情报——殿下,是哪位殿下?
  
  然而,当戴维收到这则消息时,他竟没有丝毫喜悦。
  
  王庭的两位公主分别是缇洁雅与乌塔维娅。不论乌塔维娅的逃亡,还是缇洁雅外面包养情人的丑事,对黑水内部的人来说,都不算是秘密。
  
  至于那些绝望的受罚者,他们是想向缇洁雅求助,还是威胁她?戴维并不关心。他只知道温亚德海岸的居民已经保持沉默,不再提及幕后的串联者……
  
  为了转移注意力,戴维关闭了电脑,拿起一本科普书,躲进图书馆的阅览室,将烦恼留给同事们处理。
  
  他选择的书是关于博萨人视角下二十年战争历史的。著者在前言中写道:
  
  “最好的朋友往往是愚蠢傲慢的敌人;最恐怖的对手往往是目光短浅的合作者。”
  
  二十年战争初期,帝国军团无法攻克精灵密苓要塞,也无法夺取连接帝国与瑟兰的地峡。
  
  这一糟糕的战事进展严重影响了大元帅奇罗卡姆的声望。为维持统治威信,亦为扭转战况的胶着,奇罗卡姆发挥了独到的战略眼光,抽出两支军团,将兵锋对准博萨公国。
  
  而他挑起战火的借口更是挑不出纰漏——博萨大公已受朝晟背叛者的引诱。为捍卫帝国荣耀、维持帝皇正统,帝国大元帅恳请博萨大公至圣都详谈,签订和平协议。
  
  当时的博萨大公是受朝晟扶持,方能逼迫他的堂兄让贤,继而夺去大公之位的篡位者。自帝国宣战瑟兰,他已经领受朝晟的军需物资援助,不顾民众与官员的反对,积极备战数年。如果他真敢赴约,先不论能否走出圣都,就算帝国送他返回涅玟,只怕他也不能掌握大公之权了。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咒骂奇罗卡姆,展现了博萨大公应有的态度。
  
  当日,各国都以为奇罗卡姆会权且避让、待时机成熟方且开战。谁曾想,奇罗卡姆竟然公开宣战博萨,并提出一条不好回绝的绅士协定——他请博萨大公约定好会战的地点与时间,保证帝国的军团会如期而至。
  
  就在瑟兰都派遣大使访问博萨,以便获得最新的事态进程时,大公的态度却遵循了奇罗卡姆的预演,按照最滑稽可能性去推进。他果真应允奇罗卡姆的请求,相约在两国边境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钢铁决战。
  
  在两国的军队开赴边境线时,格威兰人探查到更离奇的情报——帝国的军团没有分散、没有绕袭,就和博萨的军队一样,是大张旗鼓地奔赴目的地。奇罗卡姆似乎成了第二个博萨大公,愚蠢到惹人顿足。
  
  但后续的战况,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人员充足且后勤无忧的博萨军队,在占据防守高地的情况下,竟然一触即溃,于两天之内溃散到编制全失的境地。
  
  瑟兰的大使是这般形容——博萨军官的电台尚未发出战报,帝国的军团便将他们俘虏。
  
  奇罗卡姆像是清楚博萨人的底细,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
  
  直到战争结束,朝晟与格威兰夺得帝国的战报记录,世人才知晓奇罗卡姆的胆气何在——原来,奇罗卡姆从未关心过博萨大公获得了多丰厚的援助,也从未在乎博萨的军队列装了多大口径的火炮。
  
  奇罗卡姆仅仅是告诉帝国的元帅,一个被朝晟人扶持上台的傀儡,必定愚蠢、无能,且怯懦。
  
  如果他不够愚蠢,朝晟人就不会选中他;如果他不够无能,朝晟人就不会帮助他;如果他不够怯懦,就不会对朝晟人言听计从。
  
  愚蠢、无能又怯懦的人最容易控制,最甘愿当一条忠心的看门狗——朝晟深谙此道。
  
  可朝晟人又岂能想到,有朝一日,当强盗冲到家门前,这条没有分毫能耐的看门狗,到底会不会保卫主人的安危?
  
  不,哪怕朝晟人考虑到了最差的情况,他们仍不会选一头可能主的狼来当看家犬。
  
  而这,就是奇罗卡姆敢于用绅士决斗的方式,以最直接、最迅速、最招揽人心、最累积威望的阳谋去征服博萨的底气所在。
  
  后续的故事,大地皆知——博萨的军队光速溃败,可以说望风而降。博萨的大公携著最受宠的几位情妇,乘船直达瑟兰的东岸,将偌大的公国拱手让给奇罗卡姆。
  
  因此,在战争结束后,他的好日子也宣告结束。借帝皇使者与圣诰日引起的动乱,朝晟借鉴了格威兰人管理北共治区的经验,扶持新的傀儡政权,废除了博萨大公的独裁传统。
  
  我们的前任大公再怎懊悔万分,也只能变卖那些昔日难以入眼的金银珍宝,在朝晟保留给他的宫殿奢靡余生,以荒唐昏庸之名,化身流传大地的笑料,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读完,戴维有诸多感悟。他拿出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书写感想——
  
  最恐怖的敌人是朝晟,可怜的大公。
  
  然后,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送出嘲笑:
  
  “殿下,您是愚蠢还是精明?”
  
  既然决心已定,他便买下这本书,坐上黑水统一采购的防弹轿车,点火发动。他看向观后镜,与他自己的目光相对视,眉头紧蹙。
  
  他掏出手机,刚拨通了上级的电话,又匆匆挂断,把额头舒展于苦涩之中。他清楚,就算他以生命与荣誉作担保,前辈也不会考虑他的提议——逮捕、审问缇洁雅殿下,是王庭所不能容忍的威胁。
  
  哪怕缇洁雅有极大概率认识那位替康曼城的贵族、富豪与精英牵桥搭线的中间人,哪怕前辈们准许戴维冒险审讯,只要缇洁雅矢口否认,咬定血肉之塔的负罪者在攀咬无辜,黑水的探员们又能拿堂堂的公主殿下如何?拖到地牢,给她打吐真剂和睡眠抑制剂,再把电线接上神经,逼她就范吗?
  
  要知道,帝皇使者提供的证据,可没有缇洁雅殿下的影像记录。虽然傻瓜都明白,是使者怕伤及王庭的颜面才有所保留,可证据是行动的保障,没有证据是理亏的表现。
  
  他们就是拿公主无可奈何,又能找谁倾诉?找帝皇使者吗?
  
  戴维再不想这些烦心的事。他一脚踩下油门,将车开上公路,随着红绿灯的变换在车流间摆渡。他的心意正如红绿灯闪烁般摇摆不定。
  
  到头来,他还是拨通前辈的电话,提出一个较为折中的方案——
  
  搜集缇洁雅殿下的污点,用以要挟或交易。相信,身为王庭的公主,她总归要考虑个人与王庭的声誉。假如她执迷不悟、坚持与正义对抗到底,那,就把证据交给国王陛下,请国王定夺惩处与否。
  
  而负责搜集证据的倒霉鬼,自然由戴维这个提议者担任。他的心情,就和行驶在堵车高峰期的座驾似的沉闷且无奈,却又释怀。
  
  当他设想出高风险高回报的提案时,他就清楚,倘使他本人都没有承担风险的决心,还有谁愿意取用他的建议?
  
  身为提议者,如果丢失了以身作则的勇气,只会失信于民众,沦为和血肉之塔的罪人相仿的夸夸其谈者。
  
  在向前辈许下诺言后,他果断改变了路线,摆脱了拥挤的道路。有时候,与其在行不通的近路上僵持不前,不如绕道而行,说不定还能省下时间来享受一杯下午茶。
  
  等转入通畅的路线,他播放起肃穆的交响乐,把车速提到城区限制的极限,希望尽快赶回黑水总部,集结人手调查…
  
  当他直行通过绿灯通行的十字路口时,一辆越野车从红灯后冲撞而来,不仅打断了他的思路,还把他吓出一身冷汗,逼得他猛打方向盘,用一侧的前车灯与对方相撞。他在回旋中随车甩向路旁的建筑物,被驾驶位的安全气囊压得肋骨沉痛。
  
  但他没工夫呻吟痛苦,因为枪声激响在道路口。黑水定制的防弹车窗只拦住了头两发,而后即遭贯穿,任弹头射进驾驶室。万幸他反应迅速,侧躺着避开枪手的射界,靠合金车身保障生命安全。接着,他将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在路人的惊呼中采取蹲姿来移动,摸到后备箱,套上塞好防弹插板的马甲,端起严禁在闹市区开火的步枪,发起还击。
  
  经过一轮试探,他发现袭击者有两人,而他手的步枪竟然没能打穿这两人的防弹外甲——是的,防弹外甲,是黑帮、富豪和官员都没法搞来的重装防弹外挂甲,还是格威兰陆军的款式。
  
  还没等敌人进行火力压制,他就缩回轿车后方,用比考驾照时还夸张的速度来运转大脑,试图在理清线索的同时想出保命的战术。
  
  他敢说,如果大脑可以超频,那现在,他额头的汗水早就蒸发成水汽,扩散到不知哪。
  
  这时,一枚手雷从天而降,让他的注意力全面集中在现实问题上。大约两秒后,响亮的爆炸声惊退了最后的路人,两名袭击者迅速贴近那辆弹孔满布的轿车,进而确认是否击毙目标。
  
  可浓烈的烟雾却在他们脚边的喷射。他们忍着鼻腔和眼眶的刺激,急忙扑出浓烟,但反击者已经瞄准他们的双腿,用简短的点射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能力。
  
  烟雾中,戴维摸著制式的防毒面罩,向自掏腰包买来的热成像瞄具送上最诚挚的敬意——作为冲锋在第一线的探员,哪都能抠门,唯独武器和防具的开销容不得丝毫吝啬。
  
  当然,优良的装备还需要极佳的训练水平。这也是为什戴维能在两秒之内,将手雷扔进后备箱,且从后备箱拿出面罩和烟雾弹——
  
  光花钱没用,还要舍得锻炼才行啊。
  
  他解除袭击者的武装,电告警署,以黑水的名义要求派遣武装支援。但同事们的急讯让他没时间和警员扯皮——不仅是他,留在康曼城的年轻探员多数都遭遇了武装袭击。他没有办法,只有将袭击者拖进轿车,向警署强调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派人将其收押。
  
  然后,他戴好头盔和面罩,把瞄具拆装到敌人的枪械上,开着敌人的越野车去支援附近的同事。
  
  对康曼城的居民而言,这应该是他们记忆中最为灰暗的一天,那些萦绕在耳旁的枪炮,可要比影视剧的战火深刻许多。两方人马的交火持续到深夜,或是激战在街头、或是对峙在楼道,更有甚者,还钻进下水道、玩起了躲猫猫。
  
  警署的人哪敢掺和这种程度的交锋,他们的防弹衣连冲锋枪都扛不住,手头的武器更是以手枪和霰弹枪为主,顶多去狩猎野猪,对付装备精良的武装人员?还是请黑水和军队的人代劳吧。
  
  当目送两名同事的尸体被抬出污水井,戴维坐到墙角,点燃了久违的香烟,与幸存者共同缓解烟瘾。他看着姗姗来迟的圣恩者,难以克制将烟头吐到这群人脸上的冲动。
  
  最终,戴维踩住烟头,用鞋底碾灭了残存的火星,当着圣恩者的面放声讥讽:
  
  “看啊,我们的精锐是何其恪守原则,没有上峰的调令,他们宁愿坐视同僚流血牺牲,也不施以援手。瞧瞧吧,他们的神情是多哀愁,想来是在向帝皇与死者祈祷,祈求牺牲者宽恕他们的过错——毕竟,遵守纪律才是第一要务,是吧?我们的圣恩者!感谢你们为我们受苦受累!”
  
  语毕,他把香烟塞给负责善后工作的同事,走出了沉寂的战场,在警戒线之外回望血与烟落定。
  
  望着那些讨厌的圣恩者,他忽然想起什,急忙推开如胶布般粘过来的记者,跑到无人的空地,拨通露丝的电话,等候回音。
  
  电话接通的那,他总算松了口气。而在露丝的描述,他得知当时的情境万分危及,而帮助露丝摆脱危机的,是更加危险的圣恩者阿格莱森。
  
  把镜头回调到露丝离开博萨餐厅的时候,就能明白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好运缠身。在告别了卫生状况堪忧的博萨餐厅后,她捂著悲鸣的腹部,虽然犹豫再三,还是进入了隔壁的中洲饭店。因为临近下班的时间段,靠窗的座位都有人预定,她只好坐在最深处的桌位,点了份羊肉汤和洎兰海鲜饭,用以果腹。
  
  她还没吃两口,口袋的手机便嗡嗡振动。她刚接通电话,却被一个追逐打闹的孩子撞到胳膊,不留神摔了手机。她懒得理会这些毫无礼貌可言的小孩子,弯下腰捡起手机,在子弹划过上方的瞬间听到了同事的警告——
  
  有杀手,快逃。
  
  不消多说,她立马弓著身跑向后厨,钻进贴有安全通道告示牌的狭路。在下午餐的钟点,枪手白费了最精准的第一发子弹,很难再瞄准她的头颅或心脏——那些在店尖叫的顾客,是最难穿透的掩体。
  
  攻击露丝的枪手同样是一组两人的搭配。他们用手势统一意见,冲进餐厅鸣枪示警,用低沉的嗓音警告所有人滚出去。
  
  清空餐厅后,他们的枪口对准了厨师和服务生,毫不费力地逼问出露丝的逃跑路线。并且,他们从帮厨的嘴听到一个好消息——后厨的安全通道是应付消防部门检查的道具,构筑于帝皇之手的康曼城根本不可改建,店家不想耗费待客的空间,把原本疏散客人的道路用去堆放货物了。
  
  那条安全通道是直达隔壁的餐厅后院,为方便员工租房而保留,根本跑不到别处,除非绕一大圈,走隔壁餐厅的正门出去。
  
  两位枪手满意地点头,让这些厨师和服务生马上滚蛋。接着,他们一人追入通道,一人转向隔壁餐厅的正门,准备将露丝截杀在这。
  
  这些猎人的决策,身为猎物的露丝·舍丽雅怎会猜不中?在抵达员工的住宿庭院后,她看不到前路,果断掏出手枪,打算原路返回,尽力一拼,用最快的速度击杀敌人,以免陷入被前后夹击的险境。
  
  可惜,在装备的优势前,她实在没办法逃出生天。遇上厚重的装甲钢防弹甲,她的小手枪甚至留不下一道弹痕;面对进行扫射压制的全威力步枪,她唯有躲在帝皇恩赐的拐角,赞美这些阻拦子弹的墙壁——要是在别的城市,敌人的弹头恐怕早就穿烂了混凝土,把她射成滤芯了。
  
  弹匣清空,扫射暂停。可她还没来得及探头,敌人便换好弹匣,转而点射,逼迫她龟缩在原地。她敢保证,这名枪手是军队出身的专业人士——假如使用这把制式步枪的是普通杀手,绝不会有这般娴熟的换弹手法。
  
  她正想质问对方可是军人出身,却从拐角的另一头听见脚步。她咬紧牙,探身瞄准,正要打包抄者一个措手不及,又险险松开扳机,失声轻呼:“阿格莱森?”
  
  “嗯,黑水的小姐,有麻烦了?”说着,阿格莱森闪到她身边,夺过她的手枪并把玩起来,“啧啧啧,精致的玩意儿…小姐,不是我说,你们黑水的人舍不得带上好货执勤?这东西就是玩具啊,拿给娘们儿防身都嫌累赘——”
  
  “闭嘴吧!我上街还要塞把步枪到怀?”
  
  “哎呀呀,抱歉啦,女士,聊正事吧。我来是想问…要不要帮忙摆平这些大头兵啊?”
  
  “你认识他们?”
  
  “认识?光看那持枪的架势,都晓得他们是哪来的吧?这样,我料理掉剩下的这个,你先付一百万的订金,不过分吧?”
  
  “订金免谈。我最多拿出五十万作为新订单的佣金。”
  
  “你们这些娘们都是小家子气。行吧,你的玩具借我耍耍,就当是验货——验验我的本事吧。”
  
  “哼,多谢…”露丝暗暗松了口气,却见阿格莱森的指尖有鲜血滴落,登时警醒,“等等,你刚刚说剩下的…”
  
  “上我店的蠢蛋死了,头在这儿呢,”阿格莱森看出她的疑惑,伸手一掏,不知从哪捞出来一个人头拎到她面前,“看,我出手保准无误,毕竟脑袋这东西难作假,最能保障咱们的信誉。”
  
  等露丝一巴掌拍落那颗人头,阿格莱森笑嘻嘻地探出头,对着拐角那头的枪手喊道:“老哥,缴械投降吧。不然,我下手可没个轻重,要是落下终身残疾——”
  
  作为对挑衅的回应,抢手扣住扳机,让子弹射穿他的头颅,砸上他身后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