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玄幻小说 > 明日无暇 > (14)守候
  
  在临海的温亚德,一如既往的阳光还是那样细密,细密到钻过窗帘的孔隙,驱散昨日纵情海浪的疲乏、送走夜晚的酒精给予的麻痹,把每间房里昏沉的客人全数唤醒。
  哦,唯有一间住着老人与孩子的房无用太阳打扰。帘布高卷的窗后是端坐读书的小武,还有躺靠在沙发上折腾电脑的无秋。叼着空烟斗的老人看似浏览新闻,却不时瞟向提笔书写的少年,虽不发一言,头倒是点得满意,索性静了音欣赏热播的影视剧。剧中,打入敌国的特工虽享受香车美人的服侍,却不忘刺探军情的初心,更舍身送出情报,引得老班布不住摇头:“明知他们迟早死于我手,哪用得着以身犯险?很悲壮,很可笑。嘿,根据历史创作…是啊,或许早一天、早一小时、早一秒就能改变赴死的命运,但谁能猜到?既早晚要死,死得悲壮些也好。”
  “老师,你在说什么?”此时,小武正舒展腰身,向阳的双眼紧合又张,眸子里尽是倦意的雾花,“又在看节目呀?老师,我觉得你应该去晒晒太阳散散步,这样有益身体健康。”
  无秋被盯得苦笑,唯有揪根胡茬塞进烟钵戳弄:“孩子啊,你看,近日我这老东西都没拿烟丝解馋了,顶多把烟枪嘬嘴里抠唆些以前的气味。别难为我了。你看,我都按你的意思换了间能做饭的房,还冷落了酒店的大厨,转而任你摆布、替你试餐。就当是可怜我这双老寒腿,别逼我劳神走动了,好吗?”
  “不对,”小武盖好笔帽,将钢笔别上书页,直溜溜盯住这没正形的老人,“老师虽然总说我的菜难以入口,却次次吃的汤汁都没剩,我看得出来老师很喜欢那些菜品。而且,老师前两天还在沙滩和小朋友们踢皮球,腿是没有毛病的吧?”
  “你这孩子,不给老头子留几分薄面?我可生气了啊。”
  “老师,我只是觉得你的身体健康最重要,多锻炼是好的。再者,小朋友们也挺爱你陪着玩耍,老师也乐得其中,恰好一举两得。老师,去沙滩或街上走走吧,顺便买些喜欢的菜回来。老师,想吃哪种口味的菜品可以告诉我的,我好提前准备。”
  “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推辞了。孩子啊,我想吃一道荤菜——肉要肥糯可口、嗯,最好入口即化;辅料的香气要足,但不能遮住肉的本味;配菜嘛,我牙口不行,得松绵好嚼的、哦,千万别散成摊糊糊啊;至于做法…嗯,怎也得有汤可品?就像是格威兰这边奶味过旺的浓汤?但得是没了油腻的清香、泡饭又不失味道的那种。怎么样,孩子,能做出来吗?能的话,我这老头子可不吝挪步了?”
  “可以的,老师,”小武点点头,笑得分外开心,“我列好食材的清单,老师照着搜罗就好了。”
  于是无秋挠着后颈走出酒店,再次来到少年总会光顾的那家超市,照着网里的文字在果蔬区挑好香芹、豌豆、番茄和蘑菇,又称了些土豆、洋葱放入推车,跟着去最拥挤的肉料区挑选肥膘半指的牛肉,感叹而今的格威兰肉比菜贱的同时,打开网找人闲聊:“老葛啊,我总觉着自己找了个看护…不,是陪护,对。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在养老院和病房照顾差不多快翻白眼的老顽固的陪护,嗯,没错。”
  “尽量别在办公时间打扰我,哪怕今天休假。”葛瑞昂的声音听着不怎么和善。
  “哦,在忙什么?”
  “泡澡。”
  “是吗?我来看看——”
  “滚。你是让小孩子逗得心智退化了?说说看,他怎么‘照料’你这该教他读书的睿智老者?可别告诉我,你尚未辅导他的学业?”
  “怎可能?葛阿姨,你是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我当然有试过细心劝学,但很快就明白没这必要。这孩子实在太懂事、太机灵,相信若我多嘴,反会令他学习的进度延缓。至于陪护…我开玩笑、开玩笑嘛,只是这孩子有些…超出预期。”
  “怎么,比你想象中更善良?你大可以放心,朝晟的孩子没有不心善的,除非是天生的坏种。哪怕是我这种人,年少时都会主动赏欺负同学的坏孩子一个耳光。”
  “这一讲,我倒想起来,以前村里的骡子是比毛驴和马儿亲人。”
  “啊,某人是学会暗讽了?不错,不错,看来没少花心思钻研指桑骂槐的技巧。”
  “哪敢哪敢,开玩笑、玩笑罢了。说回来、说正事,葛阿姨啊,这孩子实在太会关心人了,洗衣服、做饭、叠被子、拾掇床、逼我戒烟陪我散步…弄得我都不自在了…明白吧?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啊。刚开始,我还觉得他是刻意讨好,但我细细翻看了网的记录,发现他对认识的孩子一视同仁…可他并未压抑自身的感受,绝非患病的孩童,只是…单纯的关心我,把我这老头子当朋友了?这才一个月啊,简直让人满身鸡皮啊。”
  “本心博爱的孩子。该说这是你的福分?被他看作朋友是一种幸运。似乎你还不大乐意?”
  “不对吗?教人生活理事的本该是我,突然换了角色,怎缓的过来?也怪我,也怪我,我早该认真浏览网的记录,先前看得太急,遗漏太多…若非顾虑再度失控,我甚至愿意送他回朝晟,让他祸祸家人去。”
  “知道吗?你每埋着心事不愿言明时,都会像刚才那样语无伦次。”
  拎着塑料袋的老人驻足在酒店前,苍白的眉皱出深切的困惑:“没什么…也没什么,只是…只是看见这孩子的时候,我总会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很熟悉的东西,好像…我在他身上看到茉亚的影子,就像这样,是的,就像这样。”
  躺靠在浴缸里的葛瑞昂合起书,本就细窄的竖瞳眯得更紧:“出于安全考虑,马上把他送来瑟兰。”
  “嗯?咳…老葛,误会、误会。昨天中午我还在海滩瞧见一个带娃的少妇,那眼睛湛蓝又勾人,双峰更是顶天啊,可惜人嫌我太老,没对上眼。”
  “是吗?嗯,你不会当真了吧?说笑啊,我说笑罢了。”
  “哼哼,骂人这块还得看老手,嘴里都不带脏字啊,我自愧不如。稍后再聊,先问问今个这孩子是想拿什么来糊弄我的肚子。”
  刚打开房门,无秋就听到格威兰的纪录片特有的配音腔调。少年正挽长辫,视线紧随屏幕里的画面,待听闻锁门声才察觉归来的老人,忙离座相迎:“啊,老师回来了?好,菜品备齐了。我先去厨房忙了,老师好好休息吧!”
  “嗯?这才中午啊,弄些便餐就好,”面对摇头晃脑的少年,老人是哭笑不得,“怎么?莫非现在就着手晚餐?麻烦的菜色可免了吧,等晚上再忙活。”
  “不麻烦,下午饭不能吃的太迟,”小武抱起塑料袋走向厨房,滑上门,拧开龙头洗菜,“老师先用牛奶和饼干解馋吧,好好休息,午休午睡身体好,醒来能有美味享。”
  老人笑得开怀,抱着脑勺躺上床,也开始观望电视里的纪录片,只看那无垠的白茫便晓得拍摄于何方。想起躲在风雪里的女儿,苍老的父亲不免自嘲:“愁,你恨爸爸?爸爸理解你,因为…我亦不能原谅所犯的错。在那里陪他们,也好,终归是母亲的母亲…终归能说上话,可你要明白一言不发的代价…明白他们罪有应得,明白他们身不由己…可惜生命本是难以自窥的可怜儿,又岂能体谅他人所想…”
  打开抽烟机的少年听不到老人的呢喃,先把洗净的牛肉与洋葱放进高压锅开煮,又忙着控好油温将削了皮的土豆、胡萝卜与洋葱炸好,接着给豌豆与打好十字花刀的蘑菇焯完水,再拿面粉放入融热的黄油细心旋搅,搅成面糊后倒入香芹、洋葱、尖椒与大蒜末煸炒,给高压锅放气,将煮开的牛肉汤加入其中,调好香料盐糖,再捞起牛肉,看肥瘦相间的晶莹粉嫩在勺中微颤,满意点头,继而找出双耳玻璃碗,依次用炸好的蔬菜和焯水的蘑菇豌豆垫底,最后加入牛肉淋上浓汤,暂存于冰箱。忙完这一切,小武关去油烟机、洗干净手,挂好解下的围裙,到浴室冲洗头发后躺上自己的床,听着老人些微的鼾声小憩片刻,捂嘴打声哈欠,垫脚走到桌旁继续学习,更开启网和母亲对话:“妈妈,不用担心,老爷爷对我很好,就是有些…顽皮?啊,是童趣、对,是童趣…老人家都是这样吗?嗯,明白了,我会专心读书的,妈妈放心吧!”
  说完,少年想联系还在受训的李依依,却怎也接不通消息,便问起相对清闲的刘刕,知道军队有严苛的纪律。想到多话的李姐姐在休息时间方能通讯,小武勾出尴尬的笑颜,谈了些在格威兰的见闻后联系最聪明的艾姐姐,想请教学习方面的难题:“在吗?嗯…是的,怎么说呢,无秋先生是个…比较崇尚自学的人,他告诉我自行探求得来的答案最有意义,挺有道理的…吧。”
  “小武被放养?”好半天,少女才疑惑地回话。
  “放养?还真是哎,这样的教学手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不愧是阅历过人的老先生啊。”
  “看来是的。又有新的难点?小武?”
  “没什么啦,数学上是有些…艾姐姐,和我讲讲吧。”
  “好的,小武。”
  当询问和解疑结束,渗着墨线的笔尖放平在书面,衬得方正的字迹更显规整。昏睡的老人也揉着眼眶爬起身,鼻翼飞攒,嗅到沁润心肺的冷香,嗅出黄油特有的味道:“啊…五点了?睡过头、睡过头了,孩子,早些喊我起床啊?是做了什么菜?闻着真不错啊。”
  “老师,你昨天活动太久,我睡着的时候都没见你回房,多补补觉是好的。我做了道焖牛肉,饿了吗?煮面还是蒸饭?”少年刚走入厨房,又探出小脑袋轻眨异色的双眸,“米饭的话,还是和先前一样偏软吗?”
  “昨天?哦…昨夜我可忙着办至关紧要的事,难以脱身啊。至于主食?孩子,我相信你的厨艺,尽情做主吧。”
  “好。”
  早备好的牛肉冒着热气上桌,碗中软糯的米饭也是粒粒分明,诱得无秋一口肉一口饭,抿化肉嚼着米,又淋两勺汤吃掉整三碗。拍着肚皮的老人刚瞥向酒柜,就给摇着头的少年盯到讪笑:“嘴馋而已,不喝,不喝…嗯,不喝。”
  “老师,”刷洗着碗筷,小武忽然想起些要紧的事情,“当时是说要旅行?可这些天一直在温亚德,我们何时去往别处?”
  “嗯…随时可以。想到哪里?是古老的征服之城康曼,还是横断东境的高琴科索山?哦,还有中央地带迷人的花海,以及偏南边界的风车牧场…格威兰的领土广袤,有的是不同于朝晟的风土人情。可温亚德是我们唯一的落足点,往后的日子,我们务必居于此处,直至我的朋友姗姗迟来。”
  “老师是说——”
  “死里逃生的林博士,我的故友林思行啊,”说完,无秋拿起遥控器,调至放松历史剧的频道,看着剧中那对头戴王冠、共举权杖的男女,抓弄起硬到发白的胡茬,“看看,看看电视,知道他们是谁?可学过格威兰人的历史?在天武、哦,帝皇统合大陆前,这对身负王室血脉的兄妹遭到大臣的暗害,不得不逃亡出这片本应由他们统治的灰色故土,流落如今的帝国。万幸他们遇见公正慈悲的神圣帝皇,更受帝皇恩赐的权柄,得以重夺属于自己的领地,便奉帝皇为神、每个生在灰土地的格威兰人必信仰崇拜的神。可帝皇的礼物有着代价,有着意想不到的代价…嘿,帝皇诏令世界, 统治灰色之地的奥兰德家族必要让血脉纯净者继承名为博度斯卡的王座,否便收回赐予他们的权。为光复并延续家族的荣光,这对历经患难、相依为命的兄妹如实照办,孕育出最纯血的后代——嗯,接着嘛,他们各找情人,拿不大纯的子女和继承人配对,免得搞出什么怪病,就这样一代代传下来。可不可笑?孩子,你说可不可笑?这就是心怀世人的神圣帝皇、慈悲仁善的无上天武…一尊彻头彻尾的邪贱恶神,比那时的我还…算了,算了。可别乱传听到的秘闻啊,而今可没几人清楚内里的辛酸啊,哈哈哈。”
  悖逆伦理的故事听得少年歪嘴:“呃…这,这不太合乎帝皇制定的…教义、啊,道德准则吧?这是真的吗?”
  “真的,如假包换。”
  “所以…老师,这和我们待在温亚德不走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啊?怎么,你还没忘了这茬?唉,想在你这孩子面前转移话题真是辛酸到落泪的难关啊。也罢,我们在此等候,只因林必然前来、会追着他的猎物、他的救星前来…追着我的另一个朋友、追着我的好姐姐前来,嗯,邻家的姐姐。我们自小玩在一块,可没人会想到,只是踏偏一步,竟走错了三段人生。”
  “为什么?”
  “因为林帮她携王室的公主出逃…更对她的位置了若指掌,”老人揉着鼻头,咧开嘴和疤轻笑,笑得少年眉眼紧蹙,“真正会撒谎的人可聪明得不行,哪怕从未掌握核心、连通原初之岩,也能骗得可怜的姐姐轻信他、害怕他,殊不知追寻她方向的另有其物…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