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引决的幻象已经被虎妖识破了。
  但这头虎妖为了能多看一会儿亡妻,自愿将意识交于慕梨掌控。
  这种状态灵力消耗极低,慕梨还能维持环境一个多时辰,但虎妖不一定愿意观赏这么久
  必须在他决定结束一切之前,尝试消解他的执念。
  首先,这头虎妖的自动思维是“妻子并不在乎他,也不会期盼来生还能与他相伴”。
  慕梨在尝试用妻子的身份向他表达爱意时,会引发他激烈的抗拒。
  因为他不相信妻子会说出这种话。
  想要进一步挖掘出虎妖的中间信念,需要他配合继续挖掘过往的经历,弄清楚哪些重要事件造就了他这方面认知。
  慕梨想要提问,又担心自己一开口就让虎妖出戏,耗光他最后一点耐心。
  可这么干瞪眼下去,最多也就能多活俩小时。
  必须得冒险。
  “这副躯壳有什么可看的?”慕梨冷静注视虎妖双眼:“如果我可以让你跟真正的阿春再见上一面,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话?”
  虎妖冷哼一声:“你这种修为低微的小道姑,难不成还会招魂不成?省省吧,哪怕你真有那本事也找不来阿春,她早已经投胎转世了。”
  慕梨神色平静地解释:“人的灵魂不止存在于自己的躯壳中,每个人在降临人世后,都会逐渐与其他生灵产生羁绊,同时也会把一部分灵魂复制入同伴的记忆,你对她了解得越深刻,爱得越深刻,存留在你身体里的她,就越完整。而我有独特的天赋灵根,能将你存留在记忆中的那个人短暂化出实体,让你与她相见。”
  虎妖双眼猛然睁大,双唇翕动,又急忙别过头,低声不屑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他这面部表情传达的情绪可逃不过经验丰富的慕梨的双眼。
  慕梨淡定开口:“你就说你想不想看吧。”
  “哼……”虎妖嘴硬得很:“我倒是想看看你们这些蝼蚁,死前要如何挣扎。”
  慕梨保持温和地语气:“我需要你提供一些更久远的记忆,暂时忘了你和阿春从前生活中的小争执,回忆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比如,你和她是如何相遇、相知、相爱。”
  虎妖脸上满是嫌弃,身体倒是配合得不行,慕梨刚提出要求,心引决就立即接收到了虎妖的一段久远回忆——
  这头雄虎妖居然不是普通的妖族。
  他原本是一位道长座下的妖族弟子,名叫邱康,根正苗红,怪不得三观这么端正,娶了老婆还不忘守护村民。
  而他妻子阿春是一个妖族土著,狂放不羁,少女时期没少干坏事,一次抢掠百姓的时候,被邱康制伏,抓回了道观。
  原本这个邱康性格傲慢,他觉得自己跟那头雌虎根本不是一个物种,对待阿春就像对待野猫野狗。
  他会给她送吃的,把她的撕咬叫骂都当成狗叫。
  宇宙的基本定理是真香定律。
  阿春发现这个道君被她咬了好几次,却还是每天面无表情坚持给她送食物,渐渐就放下警惕。
  毕竟被关在笼子里太无聊了,每次邱康来给她送吃的,她就跟个小鹦鹉似的蹦蹦跳跳追着邱康的方向,闲聊自己小时候的事。
  邱康被迫接受了她的整个虎生回忆——
  阿春也有爹娘有兄弟,有一起长大的同伴。
  之所以抢掠村民,只是因为在妖族看来,人族跟山上的猴子野猪并没有不同,他们修为低微的小妖不吃人,是因为畏惧人族的修士。
  但若只是打劫凡人,修士们就懒得找它们麻烦,所以阿春家世世代代都以打劫为生。
  邱康觉得这雌虎本性不坏,便决定渡她一起修道。
  两头虎妖朝夕相处,情愫渐生,在一次饮酒夜谈中,稀里糊涂就发生了关系。
  然而,邱康的师父不能接受弟子跟一个“野生”妖族苟合,把他给逐出师门。
  于是,这对虎妖就找了这片峡谷,开始了隐居双修的逍遥生活。
  阿春嫌弃正儿八经地积攒修为实在太慢了,几次想走邪道汲取点凡人精气,都被邱康严厉制止。
  起初慕梨看见的那些夫妻争执,都是因为这些事。
  邱康反复告诫妻子,人是万物灵长,妖族必须平等视之、互相尊重、守望相助。
  这一助,就是他们夫妻俩单方面守护村民百余年。
  可笑的是,却换来了阿春被自己和丈夫守护的村民联合绞杀的结局。
  这对夫妻的回忆其实挺可爱,但因为邱康知道最后那可怕的结局,所以,每一丝回忆,都让他懊悔得万箭穿心。
  他的情绪能通过心引决传递给慕梨很小一部分。
  这已经让她难受得快要崩溃了,很难想象这头雄虎有多痛苦。
  直到妻子死后邱康才发现,一直以来,根本不是阿春被“未开化”的妖族家人洗脑,而是他被自己的师父骗了,真的相信凡人会与妖族相互尊重,彼此帮助。
  恰恰是他把这种错误观念常年灌输给妻子,才让妻子在百年间完全融入人族。
  她像寻常村妇一样下山赶集,跟眼熟的村民笑着打招呼,还给她们送野果。
  她对凡人毫无戒备,以至于那样凄惨的死去。
  邱康的世界完全崩塌了,他觉得自己几百年来被道貌岸然的师父玩弄于鼓掌之间,守护人族百年,最终却害死了妻子,成了世间最大的笑话。
  他想阿春死前那一刻,得多恨他呀。
  她怎么可能还愿意与他共度来世?
  他又有何颜面在世轮回?
  所以他化成了一把纯粹的利刃,尽一切可能屠戮人族,直到自己灰飞烟灭。
  这就是他对自己被欺骗、被玩弄、被辜负的一生的终极“回馈”。
  慕梨仰头注视邱康因仇恨扭曲的脸容。
  他眼球突出,眼眶凹陷,显得狰狞而愤怒,跟他回忆里那个翩翩君子温柔道长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慕梨可以理解为什么禅渊上人宁可每年消耗灵力巩固封印,也想渡这头虎妖脱离苦海了。
  真是抱歉,作为被你信任并守护了那么久的人类,让你太失望了。
  “够了么……”邱康嗓音低沉而颤抖,他已经无法忍受继续那些痛苦的回忆了。
  回忆幸福的过往,让他万箭穿心。
  那些被妻子教训责骂的回忆,反而能让他好受一点,像是在赎罪。
  或者说,他一直在惩罚自己。
  “都准备好了。”慕梨平静地开口:“有几点你必须注意——
  首先,我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了,催动出实体后,你一定要保持冷静,控制好情绪,否则我没法让你留在我的心引灵境之中。
  第二,只有我能跟阿春直接交流,你只能旁观,想要问什么就告诉我,不要企图直接碰触她。
  第三,用你的回忆具象出的阿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她是过去中某一个时段存在的真实的她自己,你不用担心她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记恨你,这个阿春就是无数个寻常日子里,你无忧无虑的妻子,不要浪费时间不断跟她道歉,她不需要你道歉,你要说些对你而言更重要的事。”
  邱康假装的不屑已经维持不住了,他紧张得双手在衣摆上蹭了蹭,擦去手心的汗,就仿佛回到婚前与阿春幽会时牵她手前的忐忑无措,他小声问慕梨:“她看不见我吧?我……我现在的样子会吓着她。”
  “看不见,她只能跟我对话,我会用心引决控制她的意识。”慕梨说:“好了,你深呼吸,冷静下来。”
  邱康紧张地点头。
  慕梨转身面对一片空地,闭上眼,双手结印,将邱康回忆碎片里的阿春逐渐拼凑完整。
  一道蓝光迸发而出,虚空向两旁撕裂,眼前出现一座山腰上的木屋。
  木屋外,赶集回来的女孩鼻头和两颊被风吹得红彤彤。
  她动作麻利地抓了把玉米粒撒进鸡棚,一屁股坐在小院里的藤椅上,抓了把集市上买的瓜子磕起来。
  慕梨还没有对她使用心引决,一旁邱康剧烈的情绪已经快要把灵境震碎了。
  “邱康!”慕梨低声呵斥。
  男人浑身一颤,急忙屏住呼吸,生怕把灵境里那个举止神态跟妻子完全一样的女人吓跑。
  慕梨用心引决控制阿春。
  阿春并不会意识到自己被控制,她停下嗑瓜子,神色悠然地看向慕梨。
  慕梨没有征得邱康同意,开口便问:“阿春,你一头在妖界长大的小老虎,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嫁给古板又傻气的邱道长?”
  “你!”一旁的邱康瞬间炸毛,恨不得立即冲上前,捂住这小丫头的嘴:“你乱问什么!”
  慕梨不动声色对他比了个一的手势,提醒他控制情绪。
  邱康束手无策,只能憋着火气,用口型求她不要乱问话。
  灵境里的阿春一脸悠闲地眨眼想了想,回答:“邱康跟我睡了一觉,然后就说要对我负责,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起来,不像这个时代习惯捂嘴浅笑地少女,而是仰起头,笑得直拍腿,继续回忆道:“邱康那傻子真把自己当人族,我听说人族雄性跟雌性做了那事,就得成婚,邱康可守人族的规矩了!那天早上我醒过来,他人已经不见了,等我穿好衣裳,他忽然一个猛子跌跌撞撞冲进屋,把一只红木箱子摆在我面前,满脸通红的告诉我——这是他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够买两只金镯子和一条金链子!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知道他那么黑的脸,还能透出红来,样子有多傻吗!”
  慕梨有点尴尬的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身旁那头雄虎。
  邱康一脸羞耻地回避视线,嘟嘟囔囔地抱怨:“傻子才以为我是为了人族的规矩才跟你提亲,真不知道谁是真傻子……”
  慕梨打断阿春的大笑,纠正道:“阿春,我不是问你嫁给他的经过,而是问你为什么答应嫁给他。”
  “因为两只金镯子一条金链子呗……”邱康一脸尴尬地在一旁打岔:“这有什么好问的?这些废话你问我就行了,别耽误时间。阿春喜欢金银珠宝,且妖族不重视婚嫁,我说送她金子,她就答应嫁给我了,就这么简单。”
  慕梨没回应,只注视着阿春,等待她的答案。
  灵境中的虎妖少女神色不解地看着慕梨,沉默许久,才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为什么答应嫁给他?这还用问吗?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邱康啊!”
  阿春睁大眼睛,双手合十,一脸陶醉地说:“他可是邱康啊,一只手能打趴我五头哥哥的虎!妖!之!王!他又厉害、又好脾气,手被我咬烂了都没凶过我一句,每次送饭菜给我,都特意看我哪样吃得多,之后都送我爱吃的菜~还有,我爹妈都嫌弃我聒噪,只有他每次都一声不吭认真听我说的话……”
  阿春一脸得意地回味了一会儿,挑眉认真地小声说:“我做梦都想把他给睡了。”
  “噗通”一声闷响。
  站在慕梨身旁的那头雄虎,突然失去所有力气,跪倒在地,泪如泉涌,口水从他咧开的嘴里留出来。
  像是怕被灵境里的妻子看见自己的丑态,雄虎双手捂住脸,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哽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