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空心病 > 第32章 忽而今夏01
  李渝开始频繁做噩梦。
  梦见宋唐被人绑架,绑匪管他要赎金。
  一百万,李渝拿不出来,宋唐当着他的面被打断一条腿,另一条腿,折断一根手臂,另一根手臂。
  血肉模糊。
  唯一能看清的是他的嘴型。
  他说,快跑,李渝,快跑。
  蔡诚重重踩在他的头顶,脸上的刀疤愈发阴险。
  李渝从梦中惊醒,浑身发抖。
  就连白天也变得不太可信,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有人跟踪他回到出租屋,回头观望,人潮与风景均是寻常,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柳小春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发现了李渝有点不对劲,都被他含糊应付过去。
  等分数的时间过得极快。出成绩的前一天,清北招生办轰炸般的电话就打到了县一中和教室宿舍,柳小春自顾不暇,只给李渝发了条短信抱怨。
  “省状元过两天开庆功宴,你来吗?”
  李渝尝试拨通柳小春的号码,竟然已经关机,可能是被招生老师绑架到了小黑屋,李渝苦笑着摇摇头,把熬夜写好的专业选择文档发到柳小春的邮箱,上面详尽描述了学科的优劣势,核心课程和就业前景,重点清晰,详略得当,像他曾经写过的研究报告,专业客观而不带感情色彩。
  这是他仅剩的,可以为宋唐做的事情。
  窗外烈日正盛,李渝发完邮件后神情有几分恍惚,对着树荫呆愣片刻,才将视线移回电脑。
  上面是最新打开的网址,罗列了签证必须的材料。
  李渝之前有过赴美游学的经历,大多数材料都是现成的,无非是多填几份申请表的问题。
  他又笑了笑,没有犹豫,勾选了打印。
  许多事情就此尘埃落定。
  *
  宋唐突如其来的出现在李渝的意料之外。
  晚上回出租屋总觉得空落落,李渝越来越习惯在工位上磨蹭到深夜,等办公室其他人都离开后,十一二点才骑着自行车回家。
  照明的声控灯坏了许久,门口乌漆嘛黑的,他摸进书包找钥匙,突然惊觉门前好像蹲着个半隐形的庞然大物。
  李渝一时警铃大作。
  “谁?”
  听见闷闷一声:“是我。”
  “宋唐?”李渝用手机屏微弱的灯光照了照,发现是熟悉的身形,屈身蹲在门前,好像守在家门口的石狮子,他有点惊讶,“柳小春不是说你们今晚办庆功宴吗?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看见宋唐李渝放下心来,钥匙拧了门示意他进屋,边摸灯光开关边开玩笑说。
  “我还以为是门口蹲了什么仇人呢,吓死我了,对了灯……”
  “别开。”
  宋唐跟在李渝身后,突然眼色一沉,欺身上前,摁住李渝的手,反身将他压在门后。
  门应势而关,砰得一声,听得李渝也跟着抖了一下。
  “你……”
  宋唐趁机攥住了李渝的双手,他比李渝高出太多,平时低眉顺眼地好似只听李渝命令,很有孝子贤孙的典范模样,但做起这种“欺师灭祖”的事却格外强硬且熟练,好像已经在脑海中演习了成千上万遍,手腕交叉固定在头顶,李渝才发现自己力量小的可怜,使不上一点劲,挣都挣不脱。
  黑暗中咫尺之距都无法辩清,宋唐只凭着本能忍耐不住地凑近,鼻尖贴紧鼻尖,连呼吸都仿佛交缠。
  “我想你了。”
  嗓音温柔得能蛊人,甜得像是漏出了数不尽的浓情蜜意。
  宋唐蹭了会儿李渝的鼻尖,继而把头搭在他肩膀上,小声讲话,是抱怨也是撒娇。
  “你去哪了?”他以为下午四五点就能盼到李渝,一连等了七八个小时,站累了蹲,蹲累了站,话到嘴边却怕李渝以为自己不能吃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说出分前不让我来北京,我忍住了,我很听你的话吧?”
  “自从成绩出来,你都没有和我打电话,我去网吧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我,是觉得我没有发挥出最好水平吗?可是语文这种科目本身就很不确定……考得很好呢!招生办老师说可以随便选专业,我其实想去你们学院……”
  选什么专业宋唐无所谓,他只想和李渝有更多相处的时间,他记得李渝说过会在本校读研,那么同在光华,碰面的机会想必不少……
  也许还会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出席同一场讲座或者活动,一起去食堂吃饭……学习考试的间隙,宋唐常常趴在课桌上这样想。
  明明是无聊的白日梦,和琐碎的日常,却也因此给了他无穷无尽前进的动力。
  他想要和李渝并肩伫立。
  想要成为那个和他共同度过余生的人。
  李渝很好,所以他更要格外努力,才能追上他的脚步。
  黑暗中宋唐的眼睛亮晶晶的,眼底的笑意融成脉脉柔情,仿佛能滴出水来。
  “其实前几天就已经请过老师谢师宴了,今天是不应该过来的……可是,太想你了……”
  明明才几天没见,却觉得漫长得像挨过了枯燥的一生似的,多一秒都不能忍耐。
  宋唐亲昵地贴近李渝侧颈,声音压得愈发低沉,似恋人间的喁喁细语。
  心头一阵钝痛袭过,李渝垂下眼皮,许久才缓缓说,假装轻松的口吻。
  “是吗?毕竟我是你老师,想我也是肯定的,”他推开宋唐,轻咬了下舌尖,“挺沉的,压得我难受,我开灯了,去沙发上坐吧。”
  宋唐没察觉到李渝的异常,听话地嗯了一声。
  李渝从饮水机接了杯水放在宋唐面前,手指有些抖,面上客客气气地说。
  “我听柳小春说过了,你是省状元嘛,先恭喜你了。”
  他的眼睛微微弯起,看似牵动面部肌肉在笑,其实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笑意,显得有些沉寂,有些冷。
  宋唐眨了眨眼,好像对这样疏离的李渝很不适应似的。
  李渝接着问。
  “你来北京,是有什么打算吗?”
  “想做份暑假工。”开学要交学费,宋唐不知道他的积蓄够不够。
  “没事,我可以帮你介绍,海淀很多家长都想找你们当暑期的家庭教师,工作很好找,教学环境也不错,”李渝顿了顿,拿出半个家长的派头,“怎么说我也算是你老师,有什么困难找柳小春或者我都是一样的,住宿可以先在我这落脚,等开学再搬到学校,宋元也过来吧,反正我不住,空着也是浪费……”
  “你不住?”宋唐打断他。
  李渝客气地笑说。
  “当然不住,你既然在这,我不太合适……”
  “不合适什么?”
  李渝直视宋唐,语气平静:“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李渝的表情,语气,都太反常,和上次的纵容形成鲜明对比。镜片后的眼神克制而冷静,有意避开宋唐的视线,落在浅色的木质餐桌。
  他的嘴角仍然挂着无意识的浅笑,宋唐曾经很熟悉这种笑容,是虚情假意堆叠出的敷衍。
  宋唐呆了几秒,表情从欣喜渐渐转向无措。
  李渝第一次看见这种表情出现在宋唐脸上,像哪只兴致勃勃跑回家的小狗,却突然发现弄错了地址,门牌号错了十万八千里。毫无防备的,被迎头一棒击倒在地,神情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慌。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着急,还有点委屈。
  “你……不是说好和我一起划船的吗?”
  “你想划船?也可以,”李渝冷冷道,“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但是之后太忙就抽不出时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意思,”李渝挑了挑眉,“可能我做的哪些举动让你有些误会?我提前道歉,可是从我的角度来说,对你真的只有师生情谊。”
  “师生情谊?”宋唐愣在原地,手指紧扣椅子边缘,重复他的话,“你帮我……都是因为是我的老师?那你为什么替我补习?”
  “还能为什么?闷在宋庄闲的无聊,随手一帮而已,对我又没有什么损失,怎么,难道还要我对你一见钟情才能帮你?”
  李渝自认为笑得无辜又无情,只是眼眶莫名其妙有些热,他低下头喝了口水,才发现牙齿忍不住颤栗,几乎磕碰到杯口。
  他稳了稳心神,对自己说。
  你做的很好,李渝,就是这样,拿出你最擅长的本领,让宋唐死心,把这场戏演到圆满谢幕。
  才是对宋唐的成全。
  他的那些不应当的感情,只是宋唐的负累而已。至于宋唐对他……长痛不如短痛,过不了几年,也许过不了几个月,也就淡了。
  宋唐年纪小,还不明白其中利害。
  李渝年长,不能犯糊涂。
  “李渝……”
  “长幼有别,你最好还是叫我李老师,之前我总纠正你,现在想想,实在有些不合适,”李渝挤出半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他感谢自己的表情管理十分的到位,十分的符合时宜,“可能是这样才让你对我产生了一些不恰当的想法……”
  “不是不恰当的想法,我喜欢你。”宋唐紧抿嘴唇,那双极亮的眼睛热烈地盯着李渝,嘴角勾出一点羞赫的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就是知道我喜欢你。”
  “……”
  李渝移开视线:“我们都是男的。”
  “你之前……对不起,我无意中听见你和柳老师说话,你说你喜欢男生。”
  “原来你听见了,”李渝笑了笑,“那你也听见后半句了吧,我向柳小春保证过,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
  长久的沉默。
  李渝听见宋唐艰涩地开口,一字一顿,像用尽了全力。
  “如果你喜欢男生的话,我是在你考虑范围之内……我已经成年了,念书的时间段也可以赚钱……能不能……我会努力去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李渝冷漠地打断他。
  “你喜欢我什么?仅仅是因为我教过你,对你好?我说的很清楚,那些是我无聊随手干的,因为这些而感动的话,你的喜欢未免也太过廉价了。”
  “宋唐,或许我之前没有教过你,但做人要有自尊,千万别自不量力。”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看上你?”他说谎话的技能总算派上用场,恶毒、尖酸、刻薄的表情简直信手拈来,连他都在某一刻相信了自己的谎言――他是高傲的李渝,那些低到尘埃里的人,他不会看上一眼,“你看看你自己,和我是同一类人吗?不过是农村出来的穷鬼,半年的生活费顶得上我去希尔顿住一夜吗?连学费都要靠家教赚的人,我为什么要选择你当男朋友?”
  没人比他更懂得如何诛心。
  “这屋子的租金交到八月底,房东电话在鞋柜上面。”
  李渝走之前把房子的钥匙留到桌面,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难听刺耳的话,也不想记得。
  宋唐低着头,嗓音喑哑。
  “我不会住的。”
  “不想住就退租,”李渝无所谓地笑,抛给宋唐一个嘲讽的眼神,“只要别再以为我对你也有那方面的想法就行,我担不起。”
  “不会了,”宋唐抬起头,麻木地看他,“你说的很清楚,以后不会了。”
  戏份到此结束,演员李渝尽忠职守地杀青。
  他的笑还挂在嘴边,大脑神经因为方才的刺激仍然保持兴奋的状态,兴奋得李渝没什么太大的感受。他甚至还想讲点俏皮话,想,又了却一桩心事,到时候无忧无虑了无牵挂地出国,不能更悠闲自在。
  出门看见天边一轮高悬的明月,李渝双手揣兜,趁着月光和路灯慢悠悠地走。
  走到一半,他开始在马路上掉眼泪。
  真是莫名其妙。
  眼泪像水似的涌出,抹掉一轮,眼眶迅速被填满,模糊得看不清前路。
  李渝任由涕泗横流,等到转弯路口,走到看不见的阴影处,终于痛哭失声。
  他对别人的感情敏感,自己的却总是迟钝。从小到大,毕业时欢天喜地,等离校半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当年的朋友都尽数走散,各奔东西。
  伤感来得太晚。
  他错过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