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春枯瘦的手指像把铁钳似的牢牢攥住他的手,李渝懵着没反应,被带得踉跄了几步,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啊?你学生丢了?不来上课了?”
他平时在二楼,宋小――李渝跟着柳小春这么叫,方便又好记――教室很宽敞,宽敞得似乎有些落寞,学生只有两个人,偶尔听见楼下二三四年级成群结队的小孩,李渝还真有点羡慕,虽然他还是讨厌叽叽喳喳无法沟通的人类幼崽。
宋庄就这么大,一群没到腰深的半大豆丁,就算贪玩,能跑哪去?难道还能上天?
李渝暗想他和柳小春不会要整个村子到处逮人吧。
柳小春怒气冲冲地快走了几步,逐渐冷静,撒开李渝的手腕,先打了个电话,那头的人喋喋不休,柳小春的眉越皱越深。
过了会儿,他挂了手机,深吸一口气:“走,我们去县城。”
李渝啊了一声:“去哪?”
“每隔一周有辆固定大巴经过村子发往县城,刚刚确定,尹尧说有村民看见他们从村口上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一个不落,不知道从哪搞的车票钱,我们得赶紧,不然天黑之后就不好找了。”
县城就是李渝下大巴换乘牛车的地方,他大脑顿时缺氧,鼻尖飘过了一阵廉价的,令人作呕的机油味,李渝卡了一卡,忍住不适,心想这些学生的家长隐身了吗?这也要学校老师管?他们是支教的不是当保姆的,但碍于柳小春一脸寻人心切的表情,只好迂回婉转地找了套说辞。
“你之前不是说去县城很麻烦吗?怎么走?我之前坐牛车要四五个小时的。”
柳小春沉吟片刻:“你会骑车吗?”
李渝没搞清楚柳小春的真实意图,难道他准备两个人骑个二八杠骑到县城?太扯了,又不是变速山地车的环岛骑行。
李渝含糊地说:“算会吧。”
“这样,你先回去带上手机方便联系,我去借辆三轮,十分钟后在村口汇合。”
李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骑三轮?骑到县城?那他妈可是六十多公里的土路!
李渝恨不得掐住柳小春的肩膀晃上三晃,把他脑子里进的水都摇出去,他心想柳小春找学生找疯了?不然怎么能想出这么个缺德办法。
李渝吞吞吐吐半天没说话,柳小春的表情渐渐凝固,那股混合着阴阳怪气,怨恨,深情和自怜的复杂情绪漫上他瘦削的面孔,像阵看不清的雾――李渝忘了有多久他没从柳小春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了,一时觉得心脏好似团揉皱了的纸。
他不喜欢这种莫名的情绪,像冥冥中有神灵把他们故事的叙线绕在了注定的共同的某点,即将钉上刻骨铭心的结,从此牵扯出藤蔓般解不开的感情与记忆。
李渝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他感到陌生,抗拒,也许还有那么丁点难以言喻的惶恐。
柳小春不想再看李渝,转身就走:“您自便。”
“柳老师,”李渝在身后叫住他。
柳小春懒散地仰头望天:“有屁快放,我们不像小少爷似的悠闲,要给穷学生当保姆呢。”
李渝说:“我体力不好,骑半个小时就换你。”
柳小春像被针戳了一下,突然停住,回头眯着眼看李渝,李渝镇定地朝他笑了一下,实际上他的心脏跳得极快。秋日晴明,李渝有预感这是个新的开始,可为什么新,从哪开始,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快步走到呆愣的电线杆前面,回头狡黠地一笑:“麻利儿的柳老师,再不走天可黑了。”
*
李渝没说谎,他体力是真的不好。
柳小春先骑了约一个小时,换李渝上,没到十分钟他就汗流浃背,气喘得像头老黄牛。
柳小春蹲在后车斗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嫌弃他:“你也太差了,体育多少分?放隔壁都毕不了业。”
天气转凉,李渝却好似置身火炉,汗珠似水一般打湿了他的衬衣,他边咬牙蹬车边和柳小春辩驳。
“我满绩。”
“贿赂老师?”
“不是,你太小看人,”李渝试图朝天翻了个白眼,无奈由于糊在眼睫上的汗珠蛰得眼睛生疼,只得作罢,“……是买通课代表,少跑两圈。”
“你可真是,”柳小春啧啧两声,听起来像讽刺,又像真心实意的夸奖,“很有你们专业优等生的风范。”
李渝生为人精二十年,怎么会听不出话外之音:“你还认识我们专业的其他人?”
“很多,你指谁?”
柳小春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李渝觉得没趣,肺里阵阵缺氧,铁锈味逐渐蔓延到他的嘴角鼻尖,他有点头晕,看路上飞扬的尘土,整个人又干又燥。
李渝心想这是什么事,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偏要跟着柳小春找刺激,关键是他好像被洗脑了,也跟着自得其乐起来。
今天他的神经细胞格外兴奋,连带着嘴也碎了很多:“唱首歌吧柳老师。”
“呵。”
“你是不是五音不全?”
“你才五音不全!”柳小春为自证清白,不得不说,“唱什么?”
李渝平时没时间听歌,最多就周杰伦林俊杰陈奕迅那几位,想了想说:“嗯,周杰伦吧,你会唱什么?青花瓷菊花台?”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柳小春轻声哼起歌,不过是曲不成调的荒腔走板,李渝憋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柳小春,你果然是五音不全……咳咳,呸呸呸。”他吃了一嘴巴的土。
李渝没看见柳小春微微发赫的脸:“爱听不听,不听滚蛋。”
还是责骂,不过听着比他刚来时顺耳太多,李渝勾起嘴角,听见柳小春突然说。
“其实……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讨厌。”
“我哪让人讨厌了?”李渝自认为待人接物完美无缺,对柳小春的敌意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您老别主观臆断行不行?”
“得了吧,就你的小少爷做派,哪哪都让人讨厌,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以为是来这旅游的?”
李渝心说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柳小春做了个稍微漫长的停顿:“……不过,现在倒是比原来好一点了。”
“怎么才一点?起码也得五六七八点了吧,就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你的背景。”
“……?”
“你们家里人,不知道哪位,特别让我导师和教务处主任都来叮嘱一遍,好好照顾你,尽量少排课少干活,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你背景这么深,干嘛来支教呢?随便安排个工作不行吗?何必来这受二茬罪?”
原来如此,李渝心道当然是可以安排工作的,甚至可以安排进本校做行政人员。
但这并非黄思敏愿意看到的结局。
李渝叹了口气。
“说来话长,柳老师你有做心灵鸡汤的功夫能不能替我蹬一会儿。”
“不能,你的半个小时还没到,我看着时间呢。”
“那我就没空讲了。”
“怎么没空讲?不就是成绩落了不能正常保研了呗。”
“……你知道了还问我。”
“看你说不说实话而已,”柳小春哼了一声,倒不像生气,“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天天憋一肚子心眼,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比谁都累,琢磨这个脸色那个语气,我最讨厌你们这群油嘴滑舌,见风使舵的人,忒不真诚。”
“……”
李渝沉默片刻,他也觉得累,但这么多年的教学,好像就是为了培养出他这么个疲累而迷惘的人。
他避重就轻。
“光问我干什么,那你呢,你为什么来支教?因为学的是社会学?”
“……算是,也不是。”
李渝乐了:“不就支个教嘛,哪来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是也不是,真搞不懂你们学哲学的!”
被柳小春拍了下脑袋:“小兔崽子,皮痒了是不是?”他顿了一顿,“到点了,换我骑。”
李渝抹掉满头的汗,爬到后车厢,柳小春直接踩着后座跳到前头。
商风吹干了汗,李渝想了想,对着柳小春喊。
“再唱首歌吧。”
“唱什么?”
“《北京欢迎你》,这歌再跑调就离谱了。”
08年东奥才过去一年多,这歌街头巷尾循环播放,听的人想吐,但此刻在这里,倒显出一派勃勃生机。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李渝跟着一起大声唱出来,深山野ブ忻蝗颂见,像要宣泄掉所有积塞的情绪。
“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
“在黄土地刷新成绩……”
“柳老师你刚刚歌词唱串了。”
“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