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空心病 > 第4章 通天塔04
  李渝没说实话。
  不是他不想说,他就要脱口而出了。
  可能是眼前的咨询师虚伪得让人厌恶,或者他就是说不出口。
  他的困惑,他的迷茫,他对自我的羞耻。
  无形中好像生出一道铜墙铁壁似的保护圈,像壁垒似的将李渝牢牢圈住。
  他无法表达,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准确地描述。
  这是一种病吗?李渝自己都不清楚。
  因此只能避重就轻。
  咨询师抽丝剥茧,就快接近真相的壳,李渝举重若轻地扒拉两下,它擦着事实边界,滑向了另一个离谱的方向。
  心理咨询草草结束。
  李渝坐上回家的地铁,刚把钥匙插进门孔就听到黄思敏愤怒到近乎嘲讽的声音。
  “你还有脸回来?”
  得,审判开始了。
  李渝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摆出措手不及的神态――这时候还不到洗心革面的阶段,在此之前他妈至少得叨叨仨小时,否则他的悔改怎么显得诚心诚意?
  李渝垂下头,盯住脚下皮鞋的logo,贴在墙边听黄老师训话。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在期末考卷上留下大片空白的时候,在看到期末绩点的时候,在下午递辞职信的时候。
  做的洒脱,李渝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
  他当了这么多年本分的好学生,如今的举动堪称迟来的青春期叛逆,给习惯了“优秀家长”称号的黄思敏和李亚民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者接到消息,特意双双请假回家,已经做好和李渝就“紧急事件”彻夜长谈的准备。
  他们都十二分的震惊,谁能想到,李渝会挂科?还不止一门!
  那可是李渝!李渝呀!从来都是让家长省心的乖孩子!
  黄思敏暴躁,动不动声调高八度,李亚民平时管教他不多,虽然语气平缓,但说话忒嗦,一句话的意思能翻来覆去讲三遍。俩人红脸白脸,从他周末颓在家打电脑游戏起兴,细数李渝对待学习态度敷衍的罪行,桩桩件件,说得李渝哑口无言。
  “我就觉得你这学期没认真,人垮了,精气神没了!你自己说,是不是觉得保研或者实习稳妥后就放松了?”
  “你让他说这个干嘛,他自己清楚还会落到现在这样?”
  “实习留用呢?也没有?李渝,你可真行!你自己想想吧,以后什么出路?总不能靠着家里养一辈子!现在看,真的是我和你爸对你太好了,养得你一副懒散的废物样!”
  李渝撇撇嘴,在黄思敏看不见的角度,佯装自己特潇洒特叛逆地笑了一下。
  但“废物”两个字还是刺痛了他。
  李渝想,他有点不适应,至少是现在――对于李亚民和黄思敏的“翻脸不认人”,因为他向来听到的都是他爸妈的夸奖和鼓励。
  像黄思敏身上说不出味道的香氛,永远带着淡淡的威严和温情的关爱。
  甚至连之前对他妈的预言,也都沾了玩笑的意味,像他屡次通过对她的判断蒙混过关,编些“干扰学习”“准备竞赛”的借口逃避布置给他的课余任务,李渝以为这算是善意的,无伤大雅的调侃。
  他以为他爸妈不会这样的,起码不会气到这种程度――而黄思敏的表情仿佛李渝挂了几科是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重罪。
  只是挂科而已,至于吗?挂了科就不是你儿子了吗?就让你们这么生气恨不得把我扫地出门吗?
  难道你们之前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
  难道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完美的工具人?随便谁都行,只要他成绩好又听话?
  李渝的表情渐渐凝固,转变成了真的措手不及。
  他清楚地看见两滴水珠从眼眶滑落。
  挺可笑的,他二十岁,快大四了,还要因为成绩被父母像鸡崽似的拎住脖子劈头盖脸地骂。
  还骂哭了。
  这边李亚民和黄思敏的批斗远远看不到尽头,李渝咬紧发酸的牙关,努力压下即将漫出眼底的泪水。
  他对自己说,我知道是这样的,我知道的。
  不要伤心,李渝,不要伤心。
  只是没达到他们的期望而已,你没必要伤心。
  你是成年人,而且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你应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表达。
  你最擅长这个,不是吗?
  他的思绪飘回了下午的咨询。
  “不要否认,你刚刚说了自己有无意义感。”
  李渝笑了笑:“……我没有否认,只是陈述事实。”
  “我有一点好奇,根据你的描述,你在学校的表现堪称优秀,既然你有强烈的无意义感,为什么还会继续完成你觉得无意义的事情?”
  李渝有股隐私被戳穿的难堪,但仍然坚持自己的说辞:“挂科后才觉得没意思,之前拿第一的时候挺高兴的。”
  他看见医师略显疑惑的神态,知道他的借口圆得合情合理:“……现在觉得付出没有回报了吧,就挺焦虑……”
  李渝在黄思敏尖锐的责怪声中无声地问自己。
  “李渝,既然你有强烈的无意义感,为什么还会继续完成你觉得无意义的事情?”
  “因为恐惧,还有愤怒。”
  ……
  恐惧?愤怒?
  他模仿咨询师的腔调:“因为什么?明明你的生活环境十分顺心,那究竟为什么,你会觉得愤怒?”
  *
  李渝排在最后一名上场。
  他推了推眼镜,扯着一身正装人模狗样地上了台,言笑晏晏地拿起翻页笔,开始自我介绍。
  “尊敬的……我叫李渝,木子李,三点水渝州的渝……”
  这是他惯用开场白,因为过于固定反而成为了某种类似明星的招牌动作,声音不算特别低沉,干净清亮,吐字极其清晰且坚定,不疾不徐,带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气定神闲的自信,好像就算他在扯“海绵宝宝住在海底的大菠萝里,所以澳大利亚的袋鼠一旦决定进攻梵蒂冈,每个梵蒂冈人要打五万只袋鼠”之类的屁话你也觉得他说得还挺有科学道理的。
  李渝讲了不到两分钟,右上角计时器精准地卡在控制范围内,误差不超过3秒,翻页过程中他顺带着瞟了眼台下。
  透过眼镜,底下一众老师正襟危坐。
  学界泰斗是不屑于来看菜鸡互啄的场景的,来了多是替教务处完任务的青年教师,不过履历一样金光闪闪,随便拎出几条都够把这群狂得要命给挂鞭炮就敢上天的本科生震得抖三抖。
  李渝的笑突然僵在嘴角。
  他张了张嘴,愣在原地,没能吐出半个字。
  潮水般的无意义感再一次彻底把他打湿,拖他下坠。
  像曾经无数发生的那样。
  我在干什么?李渝想,我在干什么?我这么努力干什么?
  对了,因为要完成答应黄思敏的事情。
  因为要保研。
  所以呢?保研有什么意义?除了完成对他妈的允诺之外。
  为了成为像台下坐着的这群人一样,名利双收,光鲜亮丽地过一辈子。
  为了成为这样的人生赢家。
  这是黄思敏赋予他的生活意义,也是周围所有人赋予他的。
  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这就是李渝该追求的,他有能力,为什么不呢?
  李渝悲哀地想,可是成为这样的人,又怎么样呢?
  他从未感到快乐。
  也不觉得成为那些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是觉得自己的喜怒哀乐淹没在千篇一律的完美面孔中,他在努力地扮演一个被所有人羡慕、被所有人看作榜样的木偶。
  而面具之下呢?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
  卡顿的时间太长,最左边的教学秘书韩薇咳了一声,把李渝咳回现实。
  他想把翻页笔直接扔评委脸上,说句“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老子不奉陪了!”这种太他妈酷炫的结束语后马上跑路。
  然后他偏了偏头。
  后排负责记录分数的楼尚阳正双手抱臂,挑眉笑着看他。
  见李渝呆滞在原地,他眼里划过了一点惊讶和大张旗鼓的嘲讽。
  李渝觉得他那张脸上恨不得刻着“呦,这不李渝吗?几天不见这么拉了?”几个大字。
  楼尚阳算个什么东西?
  他凭什么看他的笑话?
  李渝捏紧指尖,准备甩出去的笔轻巧地打了个转,又攥在手心。
  一股难言的暴躁从胸腔熊熊燃烧,确切的说,是愤怒。
  因为他瞧不上的人在理直气壮地嘲讽他。
  不止楼尚阳,还有光华后面的第三名、第四名……很多很多,李渝自恃清高,眼睛向来朝天长,凭着能力和成绩在学院里横行霸道,不屑一顾的人太多,也包括跟着一起面试答辩的同学――他们的绩点还不如李渝撇掉零头,无论天赋或努力,都难以望李渝项背。
  但他们都在墙头的阴影处窃窃私语。
  楼尚阳说他成了大笑柄。
  怎么可能?
  李渝歪歪头,笑了。
  像溃败残血突然重金升级了装备,一时间那口气抵在他的喉咙眼。
  吐不出,咽不下,生生逼着他不得不拔刀向前。
  他不允许自己被轻视。
  李渝现在活力充沛,斗志昂扬。
  所有人都准备看他的笑话,那他就让所有人看看谁才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