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断水 > 第25章
  “你总归留不住她的。”
  楚云七曾经对段临风说。
  “临霜有一股叛劲,她当不了清泉山庄一辈子的二小姐。”
  他说这话那天山庄里刚刚下过一场骤雨,段临霜和段临风因为一件小事争了起来,段临霜气极而去,楚云七在旁边嚼着一片竹叶若有所思看她的背影。
  那时段临风只当这是一句随口笑谈,现在一看却是一语成谶。
  接下来的三年里,他这位看着温柔内秀的胞妹忽然一反常态叛逃出庄,将三大世家的局势搅到天翻地覆后销声匿迹,等她再一次出现时,带来的却是他们的杀父仇人重返江湖的消息。
  要如何与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妹妹相处,段临风从小到大都未有过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太多与女子接触的机会,萧曼云去世时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的大姐与他年龄相差甚大又出嫁很早,两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清泉山庄不收女弟子,因而他没有什么要好的师姐妹。段临风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对象,所以当段天问要他承担起兄长的责任时,他就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悉心保护。
  段临风自以为自己做到很好,毕竟这是他读的书见过的世面所告诉他的道理――一个女子若想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她须得是温婉恭从、谦和大方、识大体、解人意。
  做一个好看得体且没有攻击性的花瓶。
  这是他想要段临霜成为的样子,他自以为是地为妹妹选了一条最容易的路,却从来没想过这是不是段临霜想要她自己成为的样子。
  “你真正担心的只是你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船舱门被狠狠甩上,他的妹妹丢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站在一旁的韩师叔瞥了他们一眼,然后一言不发拎着酒壶走向了船尾。段临风一个人站在原地,突然有种狠狠踢什么东西一脚的冲动。
  这不是他。清泉山庄的少庄主从来都不需要搞清自己的想法,这不是他所接受的教育,习武之人做决断时多凭临场反应,当敌人的剑刺向你的胸口时,你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出这个招式,你提剑躲刺,扑闪劈点,这些都是在长年累月的训练中培养出的本能。
  招来时,他就拆招。敌来时,他便杀敌。段天问给他一个目标,他要做的不是思考为什么要打或者怎样去打,他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倒这个目标。
  他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父亲,如果有一天这个目标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该怎么做?
  如果有一天他必须杀死的人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该怎么做?
  ***
  与一个注定殊途的人成为挚友,其实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情。
  三年前重伤回庄后段临风花了许多时间去反思,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他要退回到哪个瞬间才可以挽回这场悲剧,最后却发现这样的反思不过就是一场为了减轻负罪感的徒劳挣扎。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楚云七的接近带着目的。他听父亲说过许多这样的人,满怀着对名利的热望,用尽一切手段期望扬名武林,父亲告诉他这就是江湖,追名逐利,弱肉强食,如果你不去打倒他们,那么下一秒他们就会把你踩在脚底。
  “你是江南第一庄未来的庄主,你要假设所有无端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都是对你有所图谋。”段天问告诉他。
  在飞龙少侠的事迹第一次传入清泉山庄时,他父亲就曾经警告过他一定要对此人严加防范。后来他果真在百门风云会上见到了楚云七,站在他必经的路上,如传说中一般身着蓝衣,长得比传说中更为风流放逸,但他既没有佩剑,也没有拿镖,而是拎着一根从枝头掰下的木棍,段临风正琢磨这人想要使什么花招,楚云七却坦荡一笑:“听闻清泉山庄藏有天下所有武学典籍,在下想与段少主打个赌,若段少主能在三招之内识破我这棍法来路,那么就请与在下结盟一同走入这山洞。”
  段临风当然没能在三招之内识破他的棍法。
  决定与楚云七结交的理由有许多条,胜负欲一定是最重要的一条。段临风年少成名,也与不少同龄的名门子弟交过手,从未遇到能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况且山洞中风云莫测,与这样的人结盟必然比结仇要更有胜算。
  “好。”段临风点头,“但有一条,出了山洞之后,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放心,我只想借着你的名声出个风头,天下第一的名号我没兴趣。”楚云七将木棍往边上一扔,抬腿就迈进了山洞。
  楚云七的无耻与坦然总是令人咋舌,这一点也延续到他与段临风之后的相处中。与你结交是为名,救你性命是为利,我虽不是好人,却不会害你。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无耻与坦然反倒成为了他的护盾。他把判断与选择的权力交给了段临风,而段临风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全局。
  “你说此人救你一命,所以执意要带此人回庄,当着百门群雄的面我不能驳你。”段天问曾经在私下这样警告他,“但此人心术不正,行事乖张,万不可把庄内机密泄于他半句,否则必将酿成大祸。”
  “孩儿明白,孩儿与此人结交是想搞清他所图为何。”段临风垂下头,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明白便好。我想你也不会如此糊涂。”段天问冷冷点头,“记住你的身份,必要时不要手软。”
  段临风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他最初与楚云七结交的原因,但他并没有说出后面那一半的话――他与楚云七结交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做。他想要去做一件段天问不会赞同的事情,比如和离经叛道的飞龙少侠结盟,比如忘记自己的身份只凭喜好去交一个朋友,比如打破清泉山庄百年的规矩领一个外人入庄。很多年以后段临风才想明白,像楚云七这样的人对于他来说注定带有致命的吸引力,因为他是段天问永远不会允许段临风成为的样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楚云七入庄后的第八天,段临风就把那块刻了字的黑色木牌交到楚云七手上。
  “这块木牌是我亲手所刻,用的是我房前那棵半焦梧桐,全清泉山庄只有这样一棵,你持此牌,可在本庄畅通无阻。”他告诉楚云七。
  “畅通无阻?所有地方?”楚云七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疯子,“你就这样信我?”
  “我说了,救命之恩,当舍命相报。”段临风面无表情回望他,“况且我就算不给你这个,凭楚少侠夜闯玉笛的本事,自然也有办法破入我庄任何禁地,我说的对不对。”
  楚云七愣了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真是小瞧了段少主。既然收到如此重礼,我若是不回一些礼,岂不显得我小气。”
  语毕,还未等到段临风回答,他便忽然扬袖打灭了屋内的灯光,然后抓过段临风的手腕从窗台跳了出去。正值秋冬交际时节,天色早早就暗了下去,楚云七拉着段临风一路使轻功穿林踏竹,最后来到一处幽静地界,裸露的石壁像是被劈开似的,斜斜倾着撑出一道弧形的遮蔽,遮蔽下是一片露天的空地,一棵看样子起码有上百岁年纪的老树孤零零立在中央,旁边是一汪深潭,闪着粼粼波光。段临风虽然在山中长大,却鲜少踏足过这些偏僻之地,他环顾四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这是第一个回礼,”楚云七指了指天,云层中明月已经初现轮廓,“天上月。”
  “楚少侠费尽周折将我拽来此地,只是为赏月?”段临风记得自己难以置信地看他。
  “如果只是远远看着有什么意思。”楚云七微微一笑,领他到深潭前,指着潭前模糊的倒影,“在下想要将明月摘下赠予少主。”
  那时的段临风只当这人说痴话的本事愈发变本加厉,楚云七却伸手往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段临风皱眉看他,只见他摘掉瓶塞,往潭中轻轻抖了抖,细碎的粉末一落入水中就变成了微微发亮的光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银河在潭底坠落,这时水面忽然动了起来,一个一个原本散落的光点逐渐变亮聚拢起来,慢慢围成了一个银色的光圈,银圈越扩越大,竟然真的如同一轮明月在水中升起。
  “这……”段临风一时失语,他情不自禁弯下腰想要伸手去触碰那轮光圈,“这究竟是――”
  “嘘――”楚云七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按下他的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不可高声语,恐惊水中月。”
  接着,楚云七蹲下身子认真等了一会儿,忽然以极快的速度伸手往水中一捞,水中那团光随着他的动作骤然炸散开来,他掬起一捧水举到段临风面前,一个小光点正在他的手心闪烁,仔细一看,竟是一条无色小鱼,不过半截拇指长度,腹部微微透着光。
  “这是第二个回礼。”楚云七示意段临风伸出手,然后将那条鱼小心置于段临风手中,“掌心鱼。”
  鱼在段临风的掌心扭了扭,段临风弯腰将小鱼轻轻放入水中:“我在这山中住了十几年,倒从未见过这奇景,你那瓶子里藏的是什么偏门法术。”
  “这可不是偏门法术,是东海流波派的日月丸,遇水发光,自带奇香。”楚云七说道,“这类鱼居于深水,平日不见光,因而通身透明,极易受到香味吸引,我拿碾碎成粉的药丸作诱饵,鱼群食下后便有了这样的效果。”
  不知是不是受楚云七这番话的影响,空气仿佛真的染上了淡淡奇香,段临风只觉得头有点发晕,手脚也开始发软:“听闻流波派有一种宝物能在水下发光,没想到竟是真的。”
  楚云七笑了笑,忽然又拽过他的手腕往古木的高枝上一跃:“日月丸的功效不止如此,我们还是不要靠太近为好。”
  冷风骤然灌进段临风的领口,脑中的混沌景象顿时散去不少,等他们双双在树上坐稳了以后,楚云七将一粒药丸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半塞进段临风嘴里,清凉的苦味在舌尖漫开,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慢慢恢复清晰。
  “拥有太美的东西往往要付出些代价。”楚云七对段临风说,“日月丸其实是两种药丸的总称,分为日丸与月丸,日丸是迷药,可在水下发光,其香引闻者入梦,月丸则是解药,带人出梦。流波派祖师出身海盗,门下弟子皆擅于潜水,日月丸除了在漆黑海水下当作明灯引路以外,亦能散出奇香迷晕过路的船家,等到第二天再清醒时,他们什么记忆都不会剩下。”
  段临风用舌尖碾磨着口中的药丸,苦味已经退到了舌根,只留下若有似无的酸涩和一股奇特的甘甜。
  “我以为你不擅药学,”他开口道,“怎么身上随便一掏就是人家的绝学秘药。”
  “我曾救过流波派一位弟子的性命,这是他的谢礼。”楚云七说,“连我们吃下的解药带研碎的粉末,加起来也不过四颗的份量,其中大部分我用在了玉笛山庄藏剑阁的水渠里。”
  段临风终于反应过来:“玉笛山庄的藏剑阁道路以人工水渠相连,我说你是如何一瞬之间叫藏剑阁前十八名守卫同时入睡,原来是借了这个日月丸。”
  “段少主聪明,一点就透。”楚云七把怀中小瓷瓶递给段临风,“这就是第三个回礼――我的秘密。”
  “你总共只有两颗月丸,”段临风沉默片刻,说道,“把余下的一颗用在这里,岂不是浪费。”
  “这等好物,自然是要用在更衬它的地方。”楚云七说道,“段少主给了我一块木牌,我便还段少主一个瓷瓶。”
  段临风捏紧了瓷瓶,攀附于瓶身的残余体温在他的掌心悄然蔓延。
  “不用再叫段少主了。”他说。
  “那你喜欢我怎么叫?”楚云七扭头笑看他,“段兄?临风?小风?”
  段临风已经忘记那一晚是以什么样的对话结束,他再回想时,只能记起那团沉在水中的月,手心游动的微光,跨过林间的风,还有舌尖弥漫的甜。他从前的人生只有剑,直到楚云七告诉他这世上还有风花雪月、诗酒春秋、知己莫逆。
  段临霜说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或许她说的是事实,或许归根结底,段临风不敢面对的不是楚云七,而是这个直到现在都不愿意杀死楚云七的自己。
  他本该杀了他,他有十足的理由去杀了他。这个人曾经赠予他世间最美的明月,又用自己的欺骗和背叛亲手毁灭了它。
  然而最讽刺的是,即使知道当时的明月只是幻梦一场,段临风仍然在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