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瑶做了一个挺长的梦。
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桃树底下哼哧哼哧举剑,有一颗成熟了的小桃子,正巧砸在自己头上。
“你就是辛瑶吗?”树后面钻出一个脑袋,月牙白的衣袍上面沾了些树叶,他就眨着眼睛瞧着面前的小姑娘。
带着那么点兴奋和拘谨。
辛瑶立刻就联想到前几天和自己斗殴的那群弟子,除了他们谁会吃饱了撑的过来招惹她。
所以她就很不耐烦,“滚。”
简单又不失粗暴。
少年抱着一把剑,终于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来,“那个……我觉得我们还能商量一下……”
“你的剑法很好,我也不差。”所以能不能一起切搓进步啊?
辛瑶抬头,“怎么,还想打架?”
“也可以这样说吧,只是我觉得我应该比你更厉害一点……诶不是!辛瑶你干嘛!怎么还没说完你就开始打!你耍赖――”
耍赖的辛瑶一把剑把他摁在地上,“好了,赶紧滚,以后别再来……”
“我不,我偏要来!”
辛瑶:???
谁给你惯的毛病。
她被这人逗笑了,看他也不像那种无赖的样子,把人拉起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元明。”少年忙不跌地站起来,又重复了一遍,生怕人家记不住似得,“我叫宋元明。”
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少年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近乎孩子挣扎般拒绝回忆起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事情。
可是不行。
――“我以后绝对要做个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就冲这剑法,大师兄第一,那我肯定第二。”
――“才不会救你,以后要是遇见危险了,我肯定是第一个跑,我这个人就是贪生怕死。”
――“笑什么笑,曾师叔都教导我们打不过人家就保命为上,反正天塌下来了总有高个子顶着呗。”
缝隙裂痕融合在一起,人间劫彻底关闭。
黑暗中游水波澜未起,中间漂浮着一个小船,于微末角落里竖起了一点灯火。
辛瑶又看见了那把剑,通身银白,剑柄上挂着一个青色坠铃,有凌冽撞击之音。
元明的剑。
“你是笨蛋吗?”
干啥啥不行,逃跑第一名。
这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话,怎么到了今天就不灵了。
那把剑轻轻晃了一下,有白色流光围绕在自己身边,暖洋洋得像是日光。
“我宋元明除魔卫道顶天立地,上无愧天地,下无愧于心。”
“前途路远,我先走一步。”
“辛瑶,你们去给我报仇好不好。”
好。
怎么不好。
她睁开眼睛,入目所及之处是头顶的流苏帷幔,上面缀着一些微小的发光玉珠,喉咙像火烧一样疼,她抬头,面前就递过来一杯水。
“不必说话,先喝水。”谢连辞极为细心地将白瓷小碗递在她唇边,指节分明的手苍白扣着边缘处。
她慢慢喝了,抬眸问,“师兄,他是不是走了?”
嗓音平静,却近乎执拗。
谢连辞温声地摸摸她的头,“并未,留得一缕残魂在佩剑里,掌门拿到问心池培育了,元明还在。”
辛瑶愣了一下,许久才忍住眼眶鼻腔里酸涩的眼泪。
谢连辞弯腰,把手捂在她眼睛上,低声说,“这样你哭的话,我就看不见了。”
掌心温热宽厚,视野里是一片黑暗。
很久以前她就在剑阵里掉了一次眼泪,说起来可笑,她天生看起来就是一个薄情妖女,却见不得一点生离死别。
见不得爱和被爱的朋友相继离开,只有她一个人在原地静默,那些人挥挥手便再也不见了。
那时候,有只小狐狸就坐在自己腿边上。
把盆盆奶推过去,又把小鱼干掏出来。
谢连辞絮絮叨叨,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话少的大师兄。
“从今天起很多事情都在变,外面死了很多人,我们在和上界抗争,辛瑶,你也要好好的。”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好做一个认真努力又不服输的小师妹。
他掌心痒痒,少女睫毛小扇子一样微动,很快有温热的液体沾到指缝。
一滴两滴。
辛瑶声音瓮瓮,“谢连辞,你转过去。”
他照做,低垂着眸神色未明。
小师妹大概需要一个宣泄口,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生离死别已经足够将人击溃。
宋元明自爆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一缕元神溢了出来,此时此刻恐怕就真的消散在世间,轮回里也找不到。
谢连辞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可他喜欢无极宗的那群孩子,积极向上的、自傲倔强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都喜欢。
背后有细微的哽咽,谢连辞想,他最喜欢也难以割舍的恐怕就是辛瑶。
叶十七想要他们所有人死。
*
来到阁楼的时候,掌门正在占星,白胡子老头儿踮着脚使劲扒拉着积满了尘土的厚厚书本。
辛瑶仗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帮他抽下来递过去。
“师尊,你常常跟我们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辛瑶坐在桌子对面,目光沉静。
掌门有一双精明犀利的眼睛,但因为个子太矮,坐在凳子上,只比桌子高了一个额头,于是他索性直接盘腿坐在桌子上,轻轻咳嗽了一下道,“但我也说过占星是预测的总体结果。”
“那您有算出什么吗?”
“命途多舛。”
辛瑶轻笑,“命途多舛不代表失败是不是?”
“臭丫头,这些道理还是我教你们的。”掌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盘他手里的那串核桃。
他已经活了太多年,先辈们留下来的占卜里,是有一定几率能看到未来的。
不太好说那是什么样的碎片。
但掌门对他自己的命运已经看到了边际,也在此刻做好了选择。
即便是看到不同的结果,他也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去守着无极宗。
掌门笑眯眯地打岔,“接下来可是一场恶战,上界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的武力值也全然在我们之上,小丫头,你现在就要担负起师姐的责任啦。”
他又眨眨眼睛,“怎么现在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辛瑶缓慢道,“师尊,我想炸天梯。”
“什么天梯?”
“炸天梯。”辛瑶直直地看着他,漆黑瞳孔沉沉,她冷静理智分析,“我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天梯的钥匙,按照往常的习惯是登天梯去上界,但是现在上界的人已经跑了下来,并且他们人数不定,也随即降临在下界进行屠杀。”
“那为什么我们不主动出击?”
“登到天梯口,将连接的通道和结界炸毁,此后上界和下界就再也没有禁制,我们可以一举攻上云端城。”
“生死存亡关头,已经不由得我们抉择,左右都是一个死,那倒不如死前痛痛快快杀到大本营。”
她还有一次无敌buff没有使用。
可以给所有人争取一次机会。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敌在暗我在明,随时随地都在小心翼翼又紧张地等待着另外一波敌人的降临。
谁知道他们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又会不会里外夹击。
这种疯狂的念头还是头一次有人提起,但眼前这位看起来封建腐朽的老头却笑意盈盈。
他起初有点诧异和震惊,但随后便了然。
“炸天梯这个想法可行,只是下界也必须留有人守着这里,否则会被攻破城池领地,这里也有很多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
他们这些老家伙必须要以身躯来挡。
这也是无极宗开山立牌宗旨所在,进可除魔卫道,退可安守山河。
掌门从怀里掏出一个符纸,“你把这个带在身上,这是咱们无极宗的魂,关键时刻我们都在一起。”
“稍后我会和几位长老商议一下,这里我们断后,你们只管往上走,如果遇到任何极度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及时止损,这里永远是你们的避风港。”
“好,谢谢师尊。”辛瑶点头,将那个三角形的黄色符纸贴身收藏。
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功夫,所有的通知决议都已经下来。
“炸天梯去往上界战斗的留在左边,选择在下界守护无极宗和城池的留在右边,若有想要逃生保命的弟子,此刻脱离宗门随意,我们也并不横加指责。”
偌大的试台广场,以掌门为首的十二人站在高台上,烈风吹得衣袖翻飞,这夹杂灵力的嗓音也浑厚得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很快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便动了。
有一小部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悄无声息从宗门里退了出去。
留下来的极大一部分人,约莫有五六百人选择左边,要跟着辛瑶他们去上界,剩下的一百多人则选择和掌门一起守在这里御敌。
有人怒气冲冲,“我就算是死,也绝不做那等苟且偷生之人。”
也有人平心静气,“不就是搞事情嘛,反正炸天梯这种想法我是竖起大拇指,毕竟想亲自去他们老巢砍人很久了。”
“就是,想当年我们去魔狱的时候,那杀得叫一个痛快。”
“咱们手里的剑也不是白练的,那群云端城的家伙们纵然就是再厉害,起码也得受三分伤。”
“足够了,老子就算是用牙咬用手抓,也得跟他们刚个头破血流!”
……
许久,直到所有的人都已经安定下来。
老头目光灼灼,嗓音沉稳,“最后一遍,此去生死难测,可有后悔者,尚且来得及。”
底下齐刷刷的一片回答,“不悔!”
也不知道有谁带头说了句,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那些少年人白衣广袖,右手持剑,恍若漆黑长夜里一点光,又像个直愣愣的牛脾气――
“敢为天下先!”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他们是曾经手拿经书的仕人,也是手拿一把三尺青峰剑斩妖除魔的剑修。
都记着呢,记着入门的那句敢为天下先。
掌门年纪大了,今天的风也很喧嚣,眼眶不知怎的酸涩得很,他点头说好,然后又领着弟子们开始分配任务。
这群一天天上蹿下跳跟猴子一样的孩子们,原来成长起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有猴精贼兮兮问他,“掌门掌门,我们是不是你最得意的门生?”
他又像往常一样板着脸,嗓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
“胡闹,你们明明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掌门说胡闹,那就是你们说得都对的意思。
忘川河。
辛瑶和谢连辞站在前面开路。
身边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不管是棠池和苏玉,还是从前的群勾肩搭背偷过掌门酒的弟子们,面孔都无比熟悉。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放在最前面的两人身上。
辛瑶手里拿着钥匙,前面是一个金色的光环,中间是钥匙凹槽,她慢慢按照形状放了进去。
没有人知道即将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所有人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总得要有那么一些弟子能冲到最前面,只要能杀了叶十七,那么所有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众人才发现辛瑶在年轻一辈里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存在。
身后的六翼翅膀就已经足够稀缺,更别说她已经大乘的修为,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已经和大师兄比肩。
这是他们无极宗的天才。
也是所有人的骄傲。
很快门便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前面高耸入云的天梯,周围是迷雾一片的云朵。
辛瑶和谢连辞率先开路。
他们手里提剑,空间也准备着无极宗那些足以炸毁整个结界的法器。
白色光芒微闪。
辛瑶在即将到达顶端的时候,遇见了一只猫。
这只公猫怎么和自己在现代养的那只绝育的大橘一模一样。
最诡异的是那只猫竟然口吐人言,“你好,请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见到的人?”
辛瑶皱眉,有些警惕道,“天道。”
如果真的有天道的存在,那么她希望现在就能无敌buff加身一剑挥杀。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
最后就瞧见他变成了一个老爷爷的模样,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装束,整个人邋里邋遢,右手还提着一颗大蒜。
他后背还有一个竹筐,里面的毛笔倒是和从前给他们芋头的老爷爷的毛笔挺像。
但这两人的气质却完全不一样。
没记错的话,这人就是从前天天在东魏跟她吹嘘收破烂技巧的隔壁老大爷。
按理来说人间劫都关了,王大爷应该再无出现的可能。
可此时此刻,老王特别茫然地看着她,手指头都在哆嗦。
“你把我阉了?”
辛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