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哩?”
  谢愈一出去便是好半天,沈意也在心里担心了起来。
  “战事又起了。”谢愈睡回被子里,沉默半晌,才和沈意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话一出,沈意也沉默了。
  “去的人多么?”好半天,才听见沈意轻声问道,好像害怕惊扰到什么。
  “家家户户的壮年都去了。”谢愈老实回到。
  那,这房子那年轻的主人,估计也入了这次征召。
  北地的胡人以游牧为生,若是水草丰美能凑合着过个冬,那还能老实点,但凡遇见点什么天灾人祸,一到冬天,为了填饱肚子,对着关内的人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关内苦胡人久矣。
  早先也有皇帝有着雄心壮志,挥兵北上试图一举绞灭胡人,没想到却败了个彻底,从此之后历代皇帝,都是一到秋天便开始将各地兵营里的人征召着送去边关,抵抗着胡人的入侵。
  这,又是用血肉铸成的防线,每场战役之后的死伤人数都不可计数。
  良久,沈意才长长叹了口气,愈发钻进谢愈怀里:“睡吧,这等大事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日后对丁婶子再照顾点罢。”
  “明日里你还有上值哩。”
  京城第一年的秋天,就这样开始了。
  沈意没有忘记那天和谢愈的夜话,虽然丁小哥没有托付,但对着将兵胡同里的老幼妇孺们,不由地多关照上几分。
  柴火木炭大白菜,在准备着这些过冬物什的时候,沈意总是没有忘记问上丁婶子一声,顺带着帮她将这些都采买了回家。
  对于胡同里的孩子们,上课更是多了些耐心和温柔,更加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讲述,甚至还拿出了些兵书,粗浅地讲上几句,就盼着未来这些孩子们上了战场,尽量能够活下来。
  谢愈依然是日复一日的在翰林里当值,只不过所翻阅的书籍,从原本的四书五经,又增加了一项兵书,虽说君子六艺,但当今重文轻武,已经少有人踏实的研究兵书了。
  日子依然如流水般过去。
  沈意慢慢的习惯了,来家里做针线的人们,经常说着说着话,便忘了上一句说了些什么,经常缝着缝着,拿着针线的手边停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沈意也慢慢习惯了,来家里识字的孩童们,从开始的拍着胸脯吹嘘,我家阿父是大英雄,到眼中含着泪的说我想阿父。
  胡同里的人们也习惯了,有事没事都到这谢家娘子家坐坐,和她说上几句话,也不知为何,听着她温温柔柔的声音,心中的烦闷暂时也会远去。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又到了。
  这一日和往常千千万万个日子一样,很是平常,依然是早上将谢愈送去上值,上午教着胡同里的小孩认上几个新字,又布置着写上几个大字,在下午孩子们练字的时候,和妇人们一道聊上几句家常,做上些针线。
  这一日却又那么的特殊。
  特殊在于,谢愈下值回来,便看见往日里满座的家里空空荡荡,做针线的,读书习字的,都不见踪迹,而院子外面,却热闹地不成样子。
  “这是发生了何事?”谢愈疑惑地问道,乍一见到家里如此安静的样子,他还有着很大的不习惯。
  “前段时间征召去卫所的人回来了。”沈意由衷地笑着:“都急着回家等家人去哩。”
  “回来了就好。”谢愈同样地笑得愉快。
  尽管去前线的并没有自己的家人,但听见了回来的消息,总是令人愉悦。
  为了这份愉悦,沈意和谢愈难得地温了壶酒,饭后用红泥小火炉煨着,就着下酒菜,喝了个尽兴。
  直到沈意的脸上浮现红晕,呼吸中也透着酒香,谢愈这才将炕桌收拾好,拧着干净的毛巾为沈意擦干净手脸,搂着睡了过去。
  万籁俱静的夜晚,连风声都暂时地停歇了下来,远行的人们终于归家,在一顿热烈的欢迎后,也带着酒意陷入了梦境。
  这里再也没有边境的厮杀,不要担心醒来后是否能看见新一天的太阳,也不用提心吊胆的竖着耳朵倾听地底的动静,就怕胡人趁着夜色偷袭过来,更不要担心上了战场后被胡人斩杀。
  这是久违的家中,是能安心沉睡的、没有外敌的家中。
  兵士们久违地睡上了安心觉。
  但这样宁静的夜晚注定是要被打破。
  突然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天际。
  “敌袭。”原本睡得还在砸吧嘴的男人们,纷纷从炕上跳了起来,握住手边的木头便要冲出去与胡人决一死战。
  还是被家里人哭笑不得地拦住:“没有敌袭,看看这是哪里。”
  看着熟悉的房顶,这时才清醒过来,嘿嘿笑着。
  不过,“刚刚这是怎么了,那声音实在太渗人,我还以为遇见了敌袭。”有人挠着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知道呢,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被家里男人一提醒,女人们也反应了过来,那声尖叫凄厉吓人,将兵胡同里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对视一眼,男人仗着自己火力旺,举着油灯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便出了门。”
  而发出惨叫声的女人,或者说是女童,此时却在胡同里没命地跑。
  “呼、呼、呼、呼。”
  “快到了,前面就要到了。”
  浓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几句喃喃自语,好似在给自己鼓劲,仗着对胡同的熟悉,女童灵巧的转过几个弯,将追着自己的人远远甩开。
  女童不敢回头,哪怕知道背后现在暂时没人,但也怕一回头便被身后人抓住。
  好似跑了一辈子那么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窄窄的院门。
  女童眼中浮现出希望的曙光,不顾一切地趴到门上使劲地锤着门。
  “是不是有人在敲门?”沈意从微醺中清醒,也将谢愈推醒。
  “是。”这个力道,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砸门。
  “你睡着,我去看看。”谢愈将欲起身的沈意按住,不知有什么急事,匆匆披上袍子便将院门打开。
  只见院门前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女童,女童看见开门的谢愈,原本饱含希望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来。
  “谢娘子在么。”很快,女童便死死地抓着谢愈的袍角,如同溺水的人抓到浮木,嘶哑着声音问道。
  “在哩,不过她已经睡了。”谢愈的回答让女孩眼中的光瞬间熄灭,饶是谢愈心中也生出了不忍,正想让女孩等着他去讲沈意叫出来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欣姐儿,这是怎么了?”原来沈意见谢愈久未回去,心里放心不下,穿好衣服也走了出来。
  到了门口,却发现平日里跟着自己识字的欣姐儿如惊弓之鸟般站在自己家门口,沈意心中不由地诧异起来。欣姐儿既聪慧又胆大,很能镇得住胡同里的其他人,很是得沈意的喜欢,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也不知是遇见是什么大事。
  看见沈意,欣姐儿眼中又出现亮光,一闪身便从谢愈腿边钻了进去,扑上去抱着沈意的腿:“谢娘子救我。”
  “欣姐儿莫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沈意的声音轻柔可亲,在她的劝抚下,欣姐儿惶急的情绪缓和了下来,跟着沈意走进了家中。
  倒上杯温水,塞进欣姐儿手里,沈意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欣姐儿,先喝杯水。”
  欣姐儿奔跑了一路,早就口干舌燥,努力平复着粗重的呼吸,然后一口气将杯中水饮尽,温热的烛光跳跃着,映在窗户上,光影明灭间,感受到沈意手上的温度,欣姐儿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个哭泣丝毫没有美感,只见欣姐儿哭得声嘶力竭,好似受了世间最大的委屈。
  沈意温和的看着欣姐儿,也不打断,等着她自己哭完。
  终于,欣姐儿抽噎着停下了哭泣,沈意又拿着帕子轻柔地擦干欣姐儿脸上的泪珠,正准备询问欣姐儿到底发生了何事时,家门又被大力敲响,还伴随着吵嚷之声。
  放下手里的帕子,沈意蹲下身子,认着的对欣姐儿说道:“欣姐儿,可能。是你家里人找来了,我先去开门。”
  “不要!”欣姐儿又发出尖利的叫声,眼中再次浮现出破碎般的绝望:“别开门。”
  手依然轻柔地摸着欣姐儿的头发,让她镇定下来,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欣姐儿莫怕,没事的。”
  说着便让欣姐儿在屋子里等着,她去处理这事。
  没想到欣姐儿却死活不愿意松开攥紧她衣角的手。
  敲门声越来越急,将附近的邻居也惊扰了起来,沈意没有办法,只能牵着欣姐儿的手,跟着谢愈打开了院门。
  只见院门外站着欣姐儿的阿娘张娘子并一个婆子,一见到沈意,张娘子便哭了出来:“谢娘子,欣姐儿不懂事打扰你了,我来接她回家。”
  手上一紧,握着欣姐儿的手被大力反抓,欣姐儿的小手用力地骨节发白,尖利地喊道:“不要,你要将我卖去脏地方,我不要回去。”
  欣姐儿尖叫的时候,胡同里其他被尖叫惊醒的人们也循声找了过来,正好听见了这句话。
  听见欣姐儿的叫喊,沈意温和的面容瞬间变冷,平日里如同含着春水的眸子也如淬了寒冰,其他人也不由地怒视着张娘子。
  这欣姐儿也是被胡同里其他人家看着长大的,这些循声过来的人里,谁没有被她叫上过叔叔伯伯哥哥的呢,乍一听张娘子要将她卖去脏地方,谁心里也不落忍,还不等沈意说,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起来。
  张娘子手捂着脸,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任其他人怎么说,只是跪着说道:“还请谢娘子将我家欣姐儿还给我。”
  沈意沉默的表示着拒绝。
  张娘子身旁跟着的婆子,冷笑着说道:“这家里爷娘做主的事情,其他人有什么资格说话,张娘子你女儿再不来,我就家去了。”
  说着便抬脚就要离开。
  “等等。”张娘子将婆子劝住,随即膝行到沈意身前,不断地朝她磕头:“还求娘子怜悯,我家当家的在战场上丢了条腿,大夫说若不好生调养性命都得丢掉,但大夫开的药得花上百两银子,我实在是凑不齐这份药费,欣姐儿,是阿娘对不起你,但求求你,救救你阿父吧。”
  张娘子这话一出,原本还义愤填膺的人们也沉默了,他们人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知道战事的惨烈,对于受伤的同僚心有戚戚,更何况,张娘子家就欣姐儿一个孩子,若是他家当家的去了,寡母带着弱女,也是活不下去。
  “既然出不了这份钱,就别拦着人家想办法救命了。”婆子惕着牙,在一旁冷嘲热讽。
  “一百两是么,这份银子,我出了。”
  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意,终于说出了开门后的第一句话,这话一出,张娘子的哭泣声瞬间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意。
  许是晚上喝的酒上了头,沈意看了谢愈一眼,在他包容的目光下,再次重复了一次:“这份银子,我出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女主不是圣母,她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