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里宫女捧着玉盘逶迤而过,彩绸在干枯的枝丫上扎出花朵的样子,新丰美酒源源不断、珍馐美馔络绎不绝。
  隔着水面,优伶们素手轻弹,鼓乐之前遥遥传来。
  正所谓花底天宽春无限,仙郎骄马琼林宴。
  新科的进士们昂首挺胸跟着小宦官走了进来,在位置上落座。
  谢愈作为这一届的状元,自是忝列首席。
  只见他头戴二梁梁冠,下垂青色垂缨,身穿绯色罗衣,脚踩绿镶红边云头履,这艳丽的颜色更衬得谢愈面如冠玉、眉目疏朗。
  主考官周尚书看着谢愈的灼灼风姿,满意地直捋胡须,若非这新晋状元已有家室,真是恨不得能将他选为东床快婿。
  啪、啪、啪。
  轻轻的巴掌声响起,这却是小宦官在传递皇爷到来的消息。
  宴中的人,无论老幼全都站了起来,肃手垂目等待着。
  很快,由八个力士抬着的御辇便停在西苑。
  小宦官们闻声而动,一个宦官忙躬着身子一溜小跑掀开御辇,另一小宦官也急急跑到辇前,弓下腰背部展平,这时昌永帝才在王太监的搀扶下,踩着小宦官的背走了下来。
  昌永帝露面的瞬间,宴中肃立的人同时拜了下去,山呼万岁。
  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头,昌永帝心情大好的将他们叫起,畅快地说道:“诸位都是我朝国之栋梁,今日里是尔等好日子,万勿拘束。”
  说完,又从王太监手里接过白玉杯:“我朝有尔等人才,是我之幸,且让我与君同饮此酒。”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新科进士们受宠若惊,有那等感情充沛的,眼中已经流出了泪水,满腔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谢愈也顺着仰头将酒饮尽,素白的脸上由于酒气,沾上红晕,但依然冷静自持。
  “新科状元何在?”
  上方传来昌永帝的声音。
  谢愈垂目,跨出一步:“禀陛下,愈在此。”
  “上前说话。”昌永帝沉沉的声音传来,谢愈收敛心神,顶着众人复杂的眼光走到御座之前。
  殿试之时,谢愈便给昌永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无论是他那洋洋洒洒的答题,还是那言之有物的试卷,甚至那貌比潘安的长相,都让昌永帝的觉得,这个新科状元可堪大用。
  此时见到穿着绯色状元袍的谢愈,较之保和殿上,更显神采奕奕,一时见猎心喜,问了几个问题。
  谢愈恭敬地站在一旁,略一思索便流畅地回答起来,一时间,悠悠扬扬的音乐之中,只听见谢愈的玉石之声。
  “好!”昌永帝抚掌大笑,又亲赐谢愈一杯御酒,这才让他回去。
  昌永帝之后,又有其他人找来与谢愈举杯共饮,待琼林宴毕,谢愈已经是眼含水光,双颊红透,就连走路都有着一丝虚浮。
  勉强保留着清醒,走出西苑,坐上钱家派来的马车,谢愈这才靠在马车里长舒口气。
  “怎地喝了这么多哩。”刚回到客居的院子,沈意便匆匆迎了上来,嗔怪道。
  谢愈看着沈意但笑不语。
  “还笑哩。”沈意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将谢愈推去内室沐浴,又从小铜炉上将温了一晚上的醒酒汤取下,倒在瓷碗里晾凉。
  “意姐儿。”没多久,内室的水声停下,谢愈一脚深一角浅地走了出来,满屋子寻找沈意。
  “这儿哩。”沈意冲着谢愈招手,谢愈听话的走了过来。
  “喏,快把这个喝哩。”沈意摸摸醒酒汤,正是可以入口的温度,忙将整碗都递到谢愈手里,谢愈接过这汤,懵懵懂懂地看向沈意,随即将手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这醒酒汤属实是不好喝,又酸又甜又涩,谢愈一口闷了下去,便委屈地看着沈意,这可怜的小眼神,实在让沈意是又好笑又好气,戳着谢愈的头说了句:“该。”
  第二天,谢愈扶着头□□着醒了过来。
  “头还疼么?”递过杯俨俨的茶,沈意关切问道。
  “还好。”醇厚的茶喝入口中,谢愈被这苦意激地打了个哆嗦,抽疼的额角都清醒了很多。
  “既醒了,就赶紧起哩,今日里还有正经事。”说着沈意便走出了房间,只见到衣角在地上蹁跹而过。
  谢愈忙将茶三两口饮尽,振作番精神,又换上床头上摆放好的干净衣物,打开房门。
  用过朝食,两人穿上外出的衣服,便携手走出了钱家。
  钱家住在南城,最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从钱家出发,向着南边再走上两三里地,就到京城有名的牙行了。
  “这位官爷,夫人,你们想要什么?”谢愈和沈意刚走到牙行门口,一个机灵的中人便迎了上来,将两人招呼着坐下,又倒上清茶,笑得格外殷切。
  谢愈和沈意对视一眼:“这位小哥,我们夫妻二人刚至贵地,欲再京城赁一房屋居住,不知是否有合适的屋子?”
  是的,这就是沈意和谢愈这天的正事。
  琼林宴后便又是三日的假期,给这些进士们收拾妥当,三日后才需上殿叩谢,并等待授官。
  钱家虽好,但终非久居之地,沈意和谢愈早先便商议好,待琼林宴后便赁一院子搬出钱家。
  至于为何是赁非买,这也是两人细细商量过的,一是靠近皇城的房子格外的贵,两人家底尚薄,手中银钱还得应付其他花销,二是按着往年惯例,科举之后状元进翰林院磨砺上几年,便会外放历练,熬上些资历再回京轮转六部,若天时地利皆好,最终能在内阁里占上一席之地。
  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在京城里住不上几年,买上个房子空在这里,实在不值当。
  中人眼睛一亮,这租赁房子穷人有穷人的住法,富人有富人的要求,有些人住着大杂院有片瓦遮身便很是满意,有些人住着几进院子奴婢成群还是不足,这不同的房子,赁出去得到的抽成也不一样,看这两人体面的样子,所求房子必然能让自己赚上一大笔银钱。
  遂忙搓着手笑道:二位这可就问对人了,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消息,就没有能逃过我的耳朵,您二位想要甚样的房子,小人必定找出。”
  沈意微微一笑:“要求很简单哩,皇城近处的独门小院便可以哩。”
  中了听了这话,眉头却皱到了一起,嘴里念叨着些什么。
  看着这中人念念叨叨的样子,沈意叹了口气,这看着并不可靠,大概还得再找其他中人。
  谢愈和沈意从小一同长大,这叹气声一出便了解了沈意的想法,轻轻拍着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得到谢愈的暗示,沈意也不急着离开,便也安静的等着中人。
  “对了,那里可以。”突然,中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嘴里的喃喃自语,使劲一拍脑门,油增瓦亮的脑门上瞬间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这响亮的巴掌声将沈意吓了一跳。
  “有了。”拍完额头的中人看着谢愈和沈意,笑呵呵说道:“二位贵人,你们刚来京城可能不知,皇城根下会赁出来的房子很是少见。”
  沈意默默的听着,等着中人的但。
  “但是,我正好知道有个院子,这两日正想着租出去。”中人一拍巴掌,激动地说道:“这可不是巧了么,要我说,这院子就和贵人有缘,合该是二位的。”
  “还请小哥讲述一番房屋情况。”等中人唾沫四射说了一番后,谢愈才温和地说道。
  “唉哟,怪我,最重要的忘说了。”中人又大力拍了自己的脑门,听着这清脆的撞击声,沈意都感到牙酸。
  “这房子在皇城的北边。”这话刚出,沈意的眉头便不经意的皱了起来,中人察言观色,笑呵呵地解释道:“想必二位也听说了,我们京城讲究东贵西富南贫北贱,但那是其他地界,这皇城跟下,不管东南西北都是好地方。”
  “我说的这个院子,以前是一个校尉的房子。成祖爷从金陵迁都过来后,在京城的中心建了皇城,这皇城跟下多好的地方,东边和西边被那些王爷大人们占了,跟着成祖爷过来的部下们就在北边挨着皇城的地方建了一溜的房子,一人占了个院落,这个校尉就占了其中一间,那可都是两进的院子,可气派着呢。”
  “那怎么?”沈意疑虑地问道。
  若按着中人所说,这户人家家底不薄,并无出租房子的必要。
  “这不是又过了这许多年,也不知这校尉是否杀伐过重,家里多少辈人都是一根独苗,而且还岁数不丰,现在这家里就寡母带着儿子过活,便将前后院之间封起来,后一进院子另开张门出入后租出去,攒些钱给儿子娶媳妇。”
  “这校尉当年是成祖爷的心腹,屋子位置不用说,离皇城大门走路也就两盏茶的时辰,再说了,那条巷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承了父业,不在大营里便在衙门里当差,那儿住着的都是官爷,可安全哩。”
  沈意心念一动,对着谢愈微微点头。
  “还烦请小哥带我们过去探看一番。”谢愈颔首说道。
  “没问题!”中人从两人的眉眼间看出意动,忙将牙行的马车牵了出来:“路途有些远,还请二位坐车而行。”
  倒没想到,牙行还会如此周到,沈意笑着被谢愈扶上了马车。
  马车穿成而过,中人许是急着等下一个主顾,将马车赶得飞快,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将马系在胡同口的大树上,便走进了这将兵胡同。
  果然如中人所说,这一片的房子看着并不很新,斑驳的墙皮,半截的瓦顶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但整个胡同看着便井井有条,不似其他地方的杂乱无章。
  许是现在是白日,胡同里的男人都在当值,现在很是清净,只在中人带着人走进时,被一个大婶子撞见盘问了几句,听见是来租丁婶子家房子,这才将他们放了进去。
  中人边带着两人走向丁婶子家,便介绍着这胡同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周边情况。
  “丁婶子,丁婶子。”走到胡同的尽头,便是丁婶子家。
  吱呀一声,院门开启。
  一个年约四旬,面容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包在头巾里的中年女人打开了门。
  “丁婶子,你家房子不是空了吗?这两位贵人想要租个房子,我带他们来看下屋子。”
  丁婶子直直的盯着沈意和谢愈看了半天,许是两人眼神清明,点了点头从围裙里掏出把钥匙:“这是钥匙,你们自去。”
  说着便退回家里,将门关上。
  众人挠着后脑勺,弯腰说道:“还请贵人跟我过来。”
  绕过院墙,便到了丁家后一进的院门。
  这院门冲着另一条胡同而开,倒也没有不方便,打开门上的黄铜大锁,中人将院门推开,将两人请了进去。
  只见正对着门是是三间的正房,坐北朝南很是方正,两边各是三间厢房,厢房旁边的耳放处便是砌成的灶房,和前院的通道已经封得死死的,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正房门口还搭着葡萄架,现在叶子还没有萌发出来,但从蔓延的藤蔓来看,等到夏日是必定会郁郁葱葱。
  而院子正中是一颗枣树,也是光秃秃的,但依然能想象到了夏天是何等的阴凉。
  沈意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院子,推开正门打量着。
  只见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唯有盘好的炕在室内,其他地方都收拾的很是干净,能看出主家对于房子的爱惜。
  中人摸着炕:“这炕现在是没有烧火,等到冬天火烧起来,整个房子都能暖暖和和的,这都是几辈子的老手艺。”
  “这也是赶巧了,这院子原本是丁婶子带着儿子住在这里,当年孤儿寡母也不敢将这房子租出去,怕招来歹人,这不今年丁小郎刚替了亡父的职,在兵马司里谋了口饭吃,这才想着将房子租出去贴补些家用。”
  沈意同样的摸着炕若有所思。
  将院子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沈意终于示意可以离开。
  中人又跑去前院找丁婶子还钥匙,这一通忙碌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丁家里在兵马司的儿子正好回家吃饭。
  这次中人敲门,便是这个儿子来开的。
  只见这儿子身高八尺,长得黑黑壮壮,若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刚长成人的年岁。
  “怎么?”丁小郎声如洪钟问道。
  “这位小哥,我带着这两位贵人来看房子,现在将钥匙还过来。”中人被丁小郎的声音震得瑟缩了一下,侧了侧身子让出身后的人,同时笑容满面的将钥匙双手递回。
  顺着中人指示的方向看去,丁小郎却咧嘴笑道:“谢大人怎么是你?”
  谢愈定睛一看,这个丁小郎,却是城门口的门将,也是考上那个丁小哥,会试的时候还是多亏了他,分配上位置好的考棚。
  便忙着向沈意和丁小郎相互引荐。
  既然彼此认识,这事就更加好谈,沈意心里本就看中了这个屋子,唯一的担心便是屋主的脾气,但这丁小郎看着便是个爽快的。
  而丁小郎呢,心里更加放心了下来,他白日里要去当值,就害怕这房子租给什么不好的人对家中的老母不利,一直不乐意将房子租出去,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在丁婶子的坚持下,还是找了中人要将屋子赁出去,正当他每日提心吊胆的时候,看到中人寻过来的租客,是新科的谢状元,什么疑虑都没有,拍着胸脯愿意。
  至于丁婶子,一听见谢愈是新科状元,打量的眼神都柔和了几分,本朝向来重文轻武,家里这傻小子以后说不准还得靠着谢大人照顾,对于这租客,心里是一万个乐意。
  就这样,几方很快便达成了一致,将租赁文书签订下来。
  中人捧着文书,拿着中间介绍的红封,也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的两天假里,谢愈和沈意更是行动迅速的将屋子里需要的东西全部添置齐全。
  就这样,谢愈和沈意便在钱家百般挽留万般不舍下搬离了钱家,搬进了自己在京城的小家,正是开始了在京城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