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凛冽的夜风呼啸而过,呜呜咽咽的闹得人心烦。
  沈意沉默一瞬,复又扬起笑容:“先不说这个,今日我跟着阿娘出去,路上见到有渔民将家里晒干的银鱼拿过来卖,可好着哩,我挑了几斤,做个银鱼煎蛋,愈哥儿尝尝。”
  温软的笑容舒缓了谢愈的心绪,自从听见族长的话便好似被大手紧紧抓住,拧巴成一团的心,如浸泡到了温水中,终于舒缓开来。
  寸长的小银鱼通身无刺,肉质细嫩,老少咸宜,不仅是很受金陵人喜爱的一道食材,还是滋补的圣品。一到六月,渔人捞上的新鲜银鱼,很快便到了家家户户的餐桌,为贫乏的餐桌填补上新的风味,还补了身子的亏空。
  现在天寒地冻的,早就不是吃银鱼的日子,也不知道渔人是怎么将这些鱼晒干保存好,又是怎么这么巧的被沈意看见,但最终,这夏日的风味,躲过时间的桎梏,穿过季节的变迁,到了谢愈眼前。
  黄澄澄的蛋液裹着风干小银鱼,滑入油汪汪的锅中,滋滋冒着青烟,很快便被煎至两面金黄,与瓷白的盘子碰撞,诱人的香味随着浮至空中的白烟四散,引得谢愈喉头滚动。
  一时饭毕,觑着谢愈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沈意才又兑上些蜂蜜水,一人捧着着杯水,慢慢喝了起来。
  “愈哥儿,族谱这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给我说上一遍。”呷了口蜜水,沈意终于问起了谢愈回家时说的事情。
  别看沈意表现的好像很是镇定,但乍一听谢愈那么一说,她内心的惊诧半点不少,虽说从她的本心来说,并不在意宗族礼法,族谱记名这等事情,但是,入乡还得随俗,按照这时代的规矩,愈哥儿说的这话,就是生生将自己脸面往地上踩,只有不被公婆所喜,不被宗族欢迎的人,才不能写上夫家的族谱。
  即使沈意不问,谢愈也是要说的。双手紧紧握住琉璃杯子,汲取着蜜水的温度,思绪又回到了刚散学的时候。
  谢愈在府学里,也是大大的出名,但出乎意料的是,谢愈最出名的地方,甚至不是他的学问好,承认,少年解元风华正茂,让他在初初入学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但是江南文风是如此的昌盛,天资卓绝者数不胜数,每一科科举,都能出几个惊才绝艳之人,因此在短暂议论几天后,众人便将这事放下不提,真的让谢愈大大出名的,是他的不近女色。
  不知当年是如何选址,府学所在之地离十里秦淮只一江之隔,白日里倒也没什么影响,但一到傍晚,秦淮河畔小楼里灯笼高挂,红粉佳人梳妆打扮,古琴声琵琶声歌声隔着江水传进府学,勾的人神都要跑了,再朴实的学生,都有过散了学后,约三五个好友,去一两家小楼,请二三红粉知己,在软玉温香中高谈阔论,唯有谢愈,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些聚会,一到散学便急不可耐地往回家赶,不由让人心下思量,这年轻的解元,真是家有河东狮。
  这一日散学后,谢愈依然习惯性的拒绝同窗邀请,在一众饱含同情的眼神中拱手道别,但刚踏出府学大门,却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现在门外,看见自己忙笑着迎了上来。
  “愈哥儿,族里有事找你哩。”老人见谢愈停住了脚步,忙大声说道。
  “族长。”在同窗打量的视线中,谢愈躬身行礼。
  是哩,这个老人,就是谢家宗族的族长。
  原来是族长,经过的同窗收回打量的视线,也像谢族长拱手示意,谢族长这辈子都没收到这么多读书人向他拱手,激动地脸都红了。
  谢愈轻咳两声,唤回族长的注意,心念电转思索着向来指使着夫人出头的族长,怎么这次亲自找来,这来者不善要如何才能应付。
  谢族长带着谢愈走到停在一旁的马车,一挥鞭子,马打了个响鼻,鼻子里冒出一股热气,马蹄空踏两声,嘶鸣一声后踏着稳健的步伐往谢族长家走去。
  到了地方,谢愈刚一下车,谢老夫人便亲亲热热迎了上来,拉着他的手一阵儿啊肉啊的摩挲,谢愈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心下警惕更甚。
  抱着这份警惕之心,谢愈和谢家族长及他夫人很是周旋了一段时间,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话说了一茬又一茬,还是在绕着圈子东拉西扯,从谢愈祖父辈的事情说起,说到他父亲的种种,没口子夸个不停。
  谢族长抬起耷拉的眼皮,悄悄觑去,果然愈哥儿听见提到他的父亲,很是高兴,淡漠的眼神里,也添了点兴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含着微笑。
  趁着这个时机,谢族长赶紧提出:“愈哥儿,我们谢家族里,你还是第一个考上举人的,附近的人谁不夸你出息。”
  “族长谬赞。”这夸奖并没让谢愈动容。
  “真真是虎父无犬子,你阿父也是好样的,可惜天不假年,若他能看到你现在这样,也不知心里会如何高兴。”谢族长说着,眼角溢出泪花,眼泪沿着饱经沧桑的脸流下,消失在脸上的沟壑之中。
  怒意从眼中一闪而逝,谢愈带着丝嘲弄看着族长的唱做念打,若不是林娘子临走前,拉着他的手全交代过,说不准他都会被这心痛的样子骗了过去。
  遂只沉默着,等着族长后续的话语。
  谢愈没有如预想般接话,谢族长一时语塞,忙对他夫人使了个颜色,谢老夫人不愧和他当了这么些年夫妻,瞬间便反应了过来,递上帕子殷殷劝解:“切不能这么伤心,愈哥儿还小,正是需要你这长辈关照的时候哩。”
  谢族长颓然靠着圈椅上,好似被夫人说动,擦着眼泪说道:“是这个理,我们做长辈的,总是比你们多走了几年路,愈哥儿年轻不经事,有些事情还是得我们帮着掌眼。”
  来了,谢愈心里一紧,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见谢愈依然木着张脸,一点也没有被自己感动的样子,谢族长打开天窗说亮话:“愈哥儿考上举人,有200亩免税田,你们家里没有田产,这200亩田的免税名额,便交给族里,我一定会帮你打理的妥妥帖帖。”
  原来如此!
  又盯上了这免税田。
  谢愈手心攥起,手背上青筋毕露,指甲在掌心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倏地站起,一揖到底:“承蒙族长关心,但此事,愈恕难从命。”
  谢族长脸色一肃,意有所指:“愈哥儿是个孝顺孩子,有些事情多想想才能做出对的决定。”
  谢愈也不多言,黑黢黢的眸子盯着族长,只默默说了几个字。
  谁知道谢族长一听,脸色大变,慈祥和蔼的笑容不在,脸上一阵青白交错,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愈哥儿这是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谢愈只默默的看着,眼里都是了然,谢族长被他的眸光一看,好似自己的心思被人全部扒开暴露在阳光下,不由恼怒起来:“愈哥儿好好的孩子,怎么这样,都是你媳妇带坏了你,今年过年的祭祖,你媳妇且别来。”
  谢愈骤然抬眸,毫无波澜的眼眸里射出寒光,但谢族长已铁了心要给冒犯自己的人一个教训,便沉默着闭眼,以示决心。
  定定看了半晌,谢愈嘴角牵动露出冷笑,眼中燃起愤怒的火光,这是对沈意不满意么?不,不是的,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谢家趁着这件事情在拿捏自己,让自己屈服。
  要是一般的事情,为了沈意好,妥协也就妥协了,但免税田,实在是触碰到他的逆鳞,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
  谢族长见他那么坚决,心下讥笑,都说这新科解元畏妻如虎,但一动真格的,妻子又算的了什么,但若让愈哥儿就这么走了,又过于难看,于是忙喊到:“等你媳妇生了儿子,再带她来祠堂入族谱,我谢家的媳妇都是如此。”
  谢愈脚步一顿,随之又毫不犹豫地离开,带着满身的寒气和阴郁回到家中。
  将这段经过如数讲给沈意听,谢愈心中忐忑不已,走得时候是痛快了,但后续的事情却很难收场,整件事情,最对不上的便是沈意。
  那么好的小娘子嫁了过来,自己在心里发过誓一定要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但是这最大的委屈,却也是由自己造成的,意姐儿何其无辜,被卷入了这事当中,成为两方博弈的牺牲品,这是谢愈再怎么道歉也弥补不回来的伤害,他心知肚明。
  却没想到沈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暴怒,反而坐在椅子中陷入了沉思,烛火摇曳,沈意的神色在烛影里明明暗暗,将谢愈的心高高吊起。
  将谢愈说的话语一字一句回想,终于抬眸看向谢愈,眼似寒星:“愈哥儿,这事不对,免税田这事上,还有内情你没有交代。”
  谢愈苦笑,又为沈意的敏锐而骄傲,摸着鼻子说道:“意姐儿别急,我还没说到那里。”
  说着眼睛望向虚空,陷入了回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